一路小跑,回了牡丹园里那间小厢房。
房中点着一盏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梅雪正拿着一支毛笔在灯光下认真又笨拙地练字。
她很珍惜在这里读书识字的机会,只要得了空,就一遍又一遍的练,虽然这些都是练玉这个二道师傅现学现卖的。
“梅雪,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快过来尝尝。”说着,便将桌子上那张写满了字的宣纸一抽,扔到地下,把怀里的那包点心往桌子上一摊。
“我的字,我的字。”梅雪赶紧俯身去捡落在地上的字,拾起来后理了理,搭在旁边的笔架上。
连玉口中塞了个玉露团子,鼓囊着嘴道:“一会儿再写,这可是院里最贵的点心,你快过来吃,今天运气好,客人一点都没动。”
梅雪坐回来,先给连玉到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喝口茶,别噎着。”见连玉喝了茶,把一嘴的糕点咽了下去,她才捏起一块桃花糕,轻轻咬了一口,“是很好吃,你喜欢吃,我有空去厨房悄悄看看胡麽麽的作法,回头学了做给你吃。”
连玉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认同道:“好好学,把她们的本事都学过来,艺多不压身。”
梅雪看了看窗外,问道:“今晚外面是不是出事了?我看云柳姑娘早早地就回来了。”
“嗯,云柳姐姐回来的时候怎么样?”练玉问道。
梅雪想了一下当时在院子里遇见她们的情形,开口道:“其他都挺好,就是有一只衣袖看着像是被人给抓破了。”顿了片刻,又道:“我还听到云柳姑娘骂人了,骂什么,死胖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连玉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从旁边架子上拿了一块新的手帕擦了擦嘴和手,扔到桌子上,道:“你继续吃,我去隔壁看看云柳姐姐。”说完,拉开门出去了。
她穿过门前的连廊走过去,敲了敲门,很快黄莺就打开门,把她让了进去,回头轻轻喊了一声:“姑娘,梨月姑娘过来了。”
连玉一边往屋子里走去,一边问道:“姐姐,可好?”
屋子里传来一个细软悦耳的声音:“我能有什么不好的,这种事每个月里都得闹上一两次,早就习惯了。”
此时的云柳已经洗漱完了,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软绸睡衣,歪在榻上看书,见连玉走进来,笑道:“你这丫头,看完戏了?”
连玉也不客气,在她旁边的锦凳上坐下,嘻嘻一笑,说道:“姐姐,发现我了?”
“哼,想不发现都难,那救我的公子可就是从你那个厢房里跳出来的。”云柳把手中的书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放,“怎么?你认得那位公子?”
“嘿嘿,我哪里认得他呀,是香荷姐姐有事让我帮忙给春水厅送一下茶水,我才在那里的。我进去刚斟完茶,大堂里就出事了,外面一片乱糟糟的,我也不敢出去,就躲到现在才出来。”接着她看着云柳的眼睛,一脸神秘道,“我有个好消息,姐姐听了一定高兴。”
“你这消息不会是吴望海那个胖子被赶走了吧?这算什么消息。”云柳懒懒地看了她一眼,拿起一把绣着绿牡丹的香扇在手中摇着。
连玉把腰背一挺,收起脸上的嬉笑,认真道:“他哪里是被赶走了,腿都被姓傅的给掰折了,嚎得跟一头正在被宰的猪似的。就这样,他爹都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地把那死胖子拖走了。姐姐,你以后再也不用怕那胖子了。”
云柳似是根本没听那死胖子的事,正看着桌子上的烛火在发呆,嘴里呢喃着:“原来恩公姓傅。”
连玉眼珠子一转,笑道:“姐姐是想知道傅大人的消息啊,早说嘛。”
云柳霎时间羞红了一张脸,拿手中的香扇去打连玉:“你个毛丫头,连我也敢打趣。”
连玉一侧身,躲过了拍来的扇子,咯咯咯直笑:“姐姐,你再打,我可不说了。”
云柳正了正身子,收了香扇,说道:“别滑头,快讲。”
连玉站起来,假模假样地起了个范,清咳一声,板起小脸,说道:“话说,姐姐的这位恩公,姓傅名衡,出身云京魏国公府,现任咱们浦州长史。”
云柳听完,眼眸低垂,歪回了榻上,整个人失了刚才的鲜活劲,透出一股失落,口中低声呢喃:“竟是国公府的公子呀。”
连玉看了她一眼,使劲清了清嗓子,还在那里端着架势,说道:“我的大消息还没说呢?”
云柳哼道:“你还有什么消息?快快说了,回去睡觉。”
“姐姐,你前几天不是还遗憾没见过淮南公子萧霁川吗?你猜今天跟傅大人一起在春水厅里的是谁?”连玉一脸得瑟地问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怎么可能是萧公子,萧公子明明已经……”云柳蹙起两弯柳叶细眉。
“嘿,当然不是萧公子了,但是,是与他齐名的朔北孟公子呀!姐姐,惊不惊喜?看不了萧公子,看看孟公子也行呀,不都是名扬天下的贵公子吗?”连玉一脸兴奋地盯着云柳,想从她脸上看到震惊、喜悦、不敢置信的情绪。
结果却令她非常失望,云柳只是初初听到的时候,瞳孔微微扩张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还是懒懒地歪在榻上:“那等他再来的时候,倒是可以领一领他的风姿。”
连玉眨了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心道:你这个样子,看是并不是很想领呢。
云柳也没看她,挥了挥手道:“太晚了,我要歇了,你先回去吧。”
连玉行了个礼,道过晚安,正要退出去,就听到头顶幽幽地传来一声,“明天早上我要考察你的功课。”
嘭!绝杀。连玉心里的小人瞬间中枪倒地,鼻孔流血。
此时的傅衡和孟泽深正坐在街边的一处面摊上,再加上寒竹,一人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
傅衡紧锁着眉头,拿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面又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又瞥了一眼旁边正在案板上忙碌的老汉,和隔壁那桌吃得热火朝天的青年汉子,又忍了忍,把头凑到孟泽深的耳边咬牙道:“你说请我吃夜宵,就是吃这个?”
孟泽深对他的别扭视而不见,笑道:“对啊,怎么了?傅大公子吃不下?”
傅衡赶紧用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道:“小点声,别让人听见,多不合适。”
他虽然从来没吃过这么廉价的东西,现在看着也实在是下不去口,但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这要是让做面的老汉听见了得多伤人家的心,还有对旁边那吃得不亦乐乎的汉子们也很不尊重。
孟泽深微微一笑,说道:“你还是这么善意泛滥,这么多年了也没变,难怪你祖父对你一直不放心呢。”
小时候,他们一帮小子在云京城乱窜的时候,他们在前边偷人家的果子,傅衡就在后边偷偷地往树下放银子,也不知道那些银子,最后都到了谁的手里。
“我这不是善意泛滥,我这是有教养。”傅衡撇嘴,不服气道。
“有教养,你就快点吃了,记得吃光,不要辜负老汉做面的辛苦。”孟泽深拿起他刚才放下的筷子,硬赛到他的手里,威胁道:“需要我喂你吃吗?”
傅衡心底狠狠地恶寒了一把,立刻回道:“不用,我自己吃。”说完便挑起一筷子面快速地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就咽下去,又一筷子接上,最后连汤都喝光了。
孟泽深慢条斯理地挑起一撮面,轻笑道:“怎么样?不错吧。”
傅衡点点头,道:“还行。”
“民间好吃的东西多了,是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太不接地气。”孟泽深说完,优雅地吃起碗中的面来,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认真。
傅衡看着他这做派,哼道:“你不也是?”
第12章 剑舞
三人吃完夜宵,散着步子向云来客栈走去。
夜晚的长街,空荡又寂静,一轮圆月挂于空中,洒下一地清辉,在三人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寒凉的深夜,肚子里吃进去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整个人都暖了过来,倍感舒服。
孟泽深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面摊,老汉依然在忙忙碌碌地煮面,汤锅里升腾起来的袅袅热气遮住了他的面容,前方的饭桌上又来了两拨客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呼
噜着热面,嬉笑着聊天,热闹,温暖。
这一盏昏黄的灯,为多少人指过路,这一碗热汤面,慰藉过多少深夜里的人。
傅衡见他往后看,也跟着转头看过去,只见除了刚才那个面摊,长街上什么都没有,开口问道:“你看什么呢?”
孟泽深转回头,笑道:“想再回去吃一碗。”
傅衡嗤笑一声,不再理他。
走出了十来步,他忍不住又感叹道:“没想到,这小小的浦州城,都有阉狗田真的爪牙。”
孟泽深摇着玉骨扇,道:“浦州可不小,是你看不上而已。它虽然地域小,但是有码头,来往转运货物量非常大,是个富庶之地,绝对能评个中上之州,是个捞财的好地方,田真怎么可能放过。”
傅衡惊异道:“祖父还给我挑了个好地方?”
孟泽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道:“老国公,用心良苦。”
傅衡道:“哎!我对这个又不感兴趣,好地方也不想来。”
孟泽深问道:“你这样的身份不恩荫入仕,想做什么?”
傅衡跃跃欲试道:“我想从军,上阵杀敌。好男儿自当热血沙场。”
“慈不掌兵,你听过吗?”
“祖父也这么跟我说。”傅衡一脸的失落。
孟泽深看着他耷拉下去的脑袋,开解道:“现在这个局势,你也不适合从军,中央军掌握在阉宦手中,各地藩兵自成体系,各有想法。你不管是去中央军还是去地方藩军,都是给别人送了个人质,拿你来利用魏国公府。”说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你今天很厉害啊!长史大人,除暴安良,救民于水火。”
傅衡听了这话,忽然抬起头来,凝视着孟泽深;“我觉得你是在嘲讽我?”
孟泽深微微一笑:“你的觉得错了。好了,回去吧,我已经到了。”他阖了手中折扇,往上指了指,傅衡抬起头看去,赫然是云来客栈那刻着四个洒金大字的黑檀木牌匾。
没想到说着话,这一路上的时光过的这么快,他顿住脚步,道:“今日这场扫了兴,回头咱们再去补一场。”
孟泽深点了点头,这云柳姑娘的琵琶确实是一绝,当得起琵琶大家的称号。
第二日,连玉起了个大早,拿着一根树枝,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比划来比划去,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舞剑,有那么点模样,又不流畅。
她现在每天都吃的很饱,体内能量充沛,对睡眠的需求也少,一天三个时辰的睡眠就足够。
之前,早上起来也没事,她就赖在床上,在脑子里整理前一天晚上在楼中听到的信息。
今日,可算是让她寻到了一件趣事,一早起床就耍上了。
她是在模仿花容姑娘表演的剑舞,看昨晚傅衡和姓孟的从二楼跳下去,跳的那么轻松,看来这个世界的高手都是会功夫的。
她现在接触不到能跟着学功夫的人,就先拿花容姑娘的这段剑舞先练着。
武与舞是相通的,剑舞最然看着柔美,如果抛开了她的表演成分,其实也是一套剑术,只是不知道实用性如何,她有力量加持,可以化柔为刚,想来应该有些用处。
等到梅雪和黄莺一起从厨房取了早食回来的时候,连玉已经把这套剑舞练了三十多遍。
一入园中,只见一身红衣的小姑娘,手握一根三尺长的树枝,在花丛小径中旋转、跳跃、左刺、右劈,激起无数片牡丹花瓣在空中绕着她飞舞起落。
连玉则像是这花海中跳舞的仙子,轻盈优美。
一舞结束,万花飘落,落了一地残红。
云柳站在廊下,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开口冷冷道:“你就这么糟蹋我的花?”
连玉吐吐舌头,赶快扔了手里的树枝,提着裙子跑过去,拽着云柳的衣袖,撒娇道:“我错了,姐姐别生气。
等我以后赚了钱,给姐姐种一片更大的花园,好不好?要一年四季都开花,这样姐姐什么时候都能看花了。”
“停!”云柳蹙起秀眉,开口道,“小小年纪,你这画大饼的本事倒是溜,都画到我头上来了。”
连玉被当面戳破,也不尴尬,脸皮比城墙还厚,她抬起衣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嘿嘿直乐:“我可没有给姐姐画大饼,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姐姐,你不觉得我以后能赚大钱吗?”
她松开云柳的衣袖,掰着小手指数道:“你看看我这张脸,以后肯定能长成美人,琵琶又经过姐姐的调.教,肯定也能成为高手,现在我又学会了花容姑娘的剑舞。我都能看到在不久的将来,金银珠宝乘着风扑进我的怀里来。”
云柳气哼哼地在连玉毛茸茸的脑袋上用力拍了一下,道:“做你的青天白日大梦呢!”
“哎呀,姐姐,就说我跳的好不好嘛?我们吃完早食,合作一曲好不好?就像昨天晚上你和花容姑娘那样。”连玉耍赖皮地又扯上她的胳膊。
“不行,你以后也不要再跳了,更不能被别人看见。”云柳警告道。
“为什么不能跳呀?”连玉疑惑地问道。
云柳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去,梅雪和黄莺也提着食盒跟了进来。
云柳坐到桌子旁,看到两人往桌上摆吃食,眼睛越过桌上的精美饭食望向门外,说道:“你们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一不小心就会跌落泥潭,甚至尸骨无存。”
原来,从前春香院也有过一个小长得特别俊俏的小姑娘,人水灵,手脚也柔软灵活,跳起舞来婀娜多姿。什么舞随便一学,比别人学一年跳的都好。后来这个小姑娘偷学了花容的剑舞,在院子里跳,正好被花容瞧见了。
这花容是个心胸狭隘又刁钻狠辣之人,表面上一声没吭,回头就找机会毁了这个小姑娘的脸。一根簪子从鼻根划到下颌,划烂了半张脸。小姑娘哭嚎的声音,整个春香院都听得见。最后被抬出来的时候,那半张脸血肉外翻异常恐怖,有几个胆小的丫头见了直接被吓晕了。
连玉心道:这个花容姑娘也太狠了,外表看起是个气质温婉的柔弱美人,没想到心里却住了个黑心罗刹。自己虽然不怕她,但也没有必要去惹这个麻烦,以后还是偷偷地练吧。
她皱起两条细长的小眉毛,看着云柳问道:“那荣妈妈不管吗?”
据她这段时间的观察,荣妈妈对整个春香院有着绝对的掌控,不可能看着一株小摇钱树,就这么被毁了。
云柳叹息道:“她正是抓住荣妈妈外出时间动的手,妈妈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对花容也没有什么惩罚?看她现在还是很风光啊!”练玉不解。
“事情已经发生了,惩罚有什么用,总不能为一个废了的丫头,去惩罚楼里当红的姑娘。做这一行的,就是个利字当先,谁能赚钱,楼里就捧着谁,一旦年老色衰,不能赚钱了,结局就是烂在污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