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烟花将起,酒楼内的客人饮酒用饭,不亦乐乎,舞伎曼妙的身体像蝴蝶飞来飞去,吴清荷对这些不感兴趣,嫌他们晃得烦,皱眉走在前头,张琴看着桌上那些冒热气的佳肴,寻思着想请帮忙的女君在这吃饭,悄声问小二:“这里一碗面要多少钱?”
小二瞟她一眼:“最素的阳春面一百文一碗。”
好贵!请完这顿,荷包就要瘪了。
张琴面色一变,走神的片刻未看清身侧的行人,“砰!”一下撞上了个女子,撞得双方都是眼冒金星,踉跄几步。
“哪个不长眼睛的!”
对面的女子骂了句,吴清荷停下脚步回头,就见到一个约莫有十七八岁的女子提着壶酒,眯着眼叉腰瞪着张琴。
“对不起对不起,方才是俺不小心...”
张琴慌忙低头道歉,却听那人忽然声调上扬:“哟,这不是卖菜家的琴妞嘛,刚从军营里回来,就跟着自家老太婆来卖菜抢老娘家的生意,瞧瞧那点出息。”
她说话声音太大,周围的人齐刷刷望过来,认识她的人便忍不住交谈起来。
“这不是何六子嘛,城郊的富农地主婆。”
“何六子,我知道,这两年霸占了不少田地,结果今年她家种出来的菜却很差,好多饭庄酒楼都不收。”
“屁!你们懂什么!就是这货跟老娘抢,当了兵还要回来卖菜,那老话怎么说来着,狗改不了吃屎,哈哈哈...”
何六子啐了一口,话越讲越难听,张琴面色一变,却是握紧拳头,拧眉看着她,一声不吭。
“呵...”
吴清荷没忍住,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低头笑几声,何六子顿时脸一红,像被人当众扇巴掌一般,恼怒道:“这是哪家的小丫头,有什么好笑的!”
“大姐,把种菜卖菜说成狗吃屎,那你岂不是也吃,还吃了更久。”她语气轻松,轻飘飘丢下句话狠狠戳进何六子心里。
“打哪来的死丫头!”
“几位别在这吵,我们公...我们老板今日在楼里摆宴席,别冲撞了,要闹就出去闹。”小二见何六子还要癫下去,忙伸手拦住。
张琴也赶忙拉着吴清荷要朝前走,吴清荷转眸瞥见何六子正瞪着她俩,便也皮笑肉不笑地扬了下嘴角,以示嘲讽。
“琴姐,你刚刚怎么半句话都不说。”吴清荷转头看她,有些不满地嘀咕一句。
“军营里有军规,在外不得乱吵架打人,小祖宗,你先别生气,俺好得很,待会领完钱,俺请你吃面。”
是军规么,那她就没什么意见了,吴清荷安静一瞬,突然下意识地头一歪,一只酒壶带着风“呼呼”地擦她耳朵过去,“哗啦!”一下,泼得满墙都是,那酒壶被撞个稀碎,满地白花花的碎片在地板上分外醒目。
背后一阵躁动,众人惊呼起来,吴清荷冷着脸循声望去,果然是那何六子干的。
“荒唐!何六子,你知道这是谁吗!咱们的事,为何要牵扯到孩子身上!”
见到吴清荷的脑袋差点被砸中,张琴脸色顿时煞白,小二也被吓得不轻,左右环顾着,不敢轻易靠近何六子。
“嗝...我管个屁!她都说我吃屎了,我打她那是她活该!张琴,你家这几天可没少抢老娘生意,遇着你正不爽呢!撞了我还想就这么走人,有你这么做人的么!”
“俺方才可就和你道歉了,是你小肚鸡肠不肯放过俺,老板们看中俺家的菜,你怎么不去找老板!净是在俺面前撒泼!”
“你!你!我呸!”何六子说不下去了,没理反而更恼怒,胸膛猛烈地起伏一阵,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大喝一声:“敢跟老娘顶嘴!”,就抬手要扇张琴。
雅间内的食客们听见外头的动静,纷纷开了窗望外瞧热闹。
只是何六子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忽然见侧边比她还矮半个头的少女一旋身,扯住她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近,往她自己的肩膀上狠狠一带,手肘猛地一创何六子的小腹,接着一个弯腰连带...
“哗啦——!”
“好一个过肩摔!这小孩好身手!”
雅间内的食客起劲,兴奋地鼓掌叫好,越来越多的人探出身子看热闹,吴清荷轻呼出一口气,吹动自己额前挡住视线的碎发,俯视着何六子两股战战地爬起。
“你这个臭丫头!”
“砰!”她再次被打趴,挪了几下,“呕”一声开始猛地吐酒。
吴清荷心情舒畅起来,张琴却开始紧张,不安地站在那,结结巴巴地提醒:“完了完了,砸碎好几桌菜,还有那些瓷器,娘嘞这得是多少银子。”
“不用怕,大不了我来赔。”吴清荷活动了下有些酸乏的肩膀,冷静地安慰张琴。
方才就不见踪影的小二这会才领了管家来收拾这烂摊子,管家是个中年人,看见这场景倒也不慌,皱眉吩咐小儿们收拾,旋即低声呵斥起何六子。
“主人家在楼上看个清楚,就是你惹的事,这责任都在你,今日若不将损毁物件的钱赔上,便要你从此吃不了兜着走!”责任在何六子身上,那自然是不用她们来赔钱,无人找她们的麻烦,张琴松了口气,吴清荷听着管家的话,有些好奇地仰头看楼上。
全是趴在窗口看热闹的,不知哪位才是主人。
等到管家那头忙完,张琴才上前领了菜钱,闹剧在先,俩人都不想再在这待下去了,酒楼对面正好是家夜里卖馄饨红薯的小铺子,吴清荷瞧见,就要在那随意吃,张琴请客。
屋外一片漆黑,烟花早在二人与何六子闹腾的时候就开始放了,如今只剩一小簇一小簇,“噼啪”声响,绽放在夜空中,馄饨还没上,吴清荷先点了两只红薯,坐在街边慢条斯理地剥。
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红薯烫嘴,张琴边努力地咀嚼,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零星几簇烟花,时不时拍一拍吴清荷的肩。
“小女君,快看天上!”
“嘶...”
吴清荷低头剥红薯皮,忽而觉得手背一痛,侧过身对着有光的地方凑近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手背上淤青一片,还有条细长的口子,流血了。
应该是打架的时候留下的伤,刚刚注意力在别的地方,现在才有些痛。
不管它,它也很快就好了。
“需要一点药膏吗?”
面前不知何时有人驻足,吴清荷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手背,现在才来得及抬头。
她抬头,面前的人刚好弯腰,一身湖蓝色的衣裳,崭新的料子上有淡淡的药香,紧接着便是如水的墨发,发尾的坠饰在她眼前轻晃,一双很熟悉的琥珀色眼睛也同样注视着她的手背,并不正视她。
“你怎么在这里?”
吴清荷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一句,柏乘一动不动,没回她。
他今日穿了新衣服,像是漂亮精致的瓷娃娃,可身边却没有人跟着。
“你是来街上看烟花的么,家里下人呢?”
环顾一圈后,吴清荷又问道。
“唔...她们在附近。”说话间,他不知从哪取出一小罐药膏,指尖抹了一点,轻擦在吴清荷的手背。
“小女君,这位是哪家的公子呀?”
张琴没见过柏乘,停下咀嚼笑嘻嘻地问吴清荷。
“柏太傅家的,之前一直在外养病,最近才回来。”她说话的时候,柏乘已经自顾自坐下,铺子里都是长条板凳,他就坐在吴清荷的旁边,望着桌上剥了半个的红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原是柏大人家的!”
柏乘点点头,转身对铺子里的老板道一句:“婆婆,劳烦也给我来一个红薯。”
“你晚上出门前,没有吃饭么。”吴清荷咬一口剥好的红薯,托腮看他。
少年接过那滚烫的红薯,把它放在碗里,小心吹了吹手,缓缓摇头。
“今天本来是摆宴席的,我请了一位朋友,但她还没到,客人不在就吃饭,不太礼貌。”
“宴席,就在这个酒楼么?”张琴端过自己的馄饨,边吃边问。
“嗯,对,来这里办生辰宴。”柏乘微微颔首。
吴清荷手中的动作一顿。
“如今烟火会都快结束喽,小公子,你这个朋友该是不会来了。”张琴端碗喝了口汤。
“嗯,她应该是有些忙,忘掉了。”柏乘垂眸,从始至终都没与吴清荷对视过。
“唉,这都能忘呢,什么大忙人...”张琴嘟囔一声,边吃馄饨边摇头。
吴大忙人默默地皱了下眉,大脑一片空白,良久将记忆拉回到数天前。
少年的字迹清秀,认真写下“请帖”二字的信封。
这个客人,该不会就是她吧?
她当时未曾拆那封信,好像是放在被子上,现在那封信应该依然缩在她床上的某个角落,只是很难找到罢了。
当时忙着看琴姐的家书,竟然忘掉了这回事,请帖里的内容一字未看。
原来是请她参加生辰宴么。
吴清荷一时难言自己的情绪,扶额坐在那,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公子,你年纪小还不懂,朋友再忙也不会忘了对方的生辰嘞,她啥也不提,就叫你干坐在这等,俺觉得,她压根没把你当朋友,你日后交友,可得找像小女君这么讲义气的...”张琴忍不住碎碎念,但谁也没回她。
吴清荷转过身面向柏乘,准备解释些什么,他也看过来,面上带着淡淡的失落,落寞地背对着夜色。
“是这样么。”他小声自言自语。
“你忘记我的生辰宴,原来是因为,你还没把我当朋友看。”
他勉强地朝她微笑,眼底写着理解,却又是真的有些难过。
第16章 第十六章
吴清荷难得的有一种被人戳穿心事的紧张感,还有些错愕。
桌前的小巷人来人往,都化成虚影一闪而过,她需要说些什么,可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
压根不知道今天是你生辰,毕竟我连信都没看。
这样的解释根本说不出来,吴清荷深吸口气,瞥一眼正默默垂头的柏乘,边观察他的神情,边与他道歉,语气认真。
“这是我做错了,柏乘,对不起。”
一桌三个人,陷入与闹市格格不入的寂静中,张琴这才反应过来,柏公子的客人就是小女君,一时有些傻眼说不出话,勺子里的馄饨“吸溜”一下滑回热汤中。
“没关系,我原谅你。”柏乘小声地回答她,以打破异样的氛围。
“其实我不喜欢过生辰,现在能坐在这里吃东西,我也很开心。”
他抬眸,看逐渐消失在空中的烟花,歪着头思索片刻,便将还未吃的红薯分出半个,小心递到吴清荷面前。
鼻间是温热的香气,吴清荷不明白他的意思,转头望向他。
“咬一口吧。”看见她疑惑的表情,柏乘眉眼弯弯,又恢复了平日里柔软乖巧的样子,仿佛刚刚失落难过的人不是他。
吴清荷按照他的意思,微微朝前倾,张嘴咬上一口,鼓着小脸坐直身子。
小铺子边的灯笼光忽明忽暗,浅浅的一片落在他睫毛上如同薄霜,但他注视着吴清荷的动作,倏尔一笑时却很温暖,末了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现在你算参加过我的宴席了,只是迟到,不是没来。”
这怎么能算,吴清荷怔住,觉得心里有一团理不清的麻线堵在那里。
他如果是很生气,说她几句就好了了,偏偏是这样,委屈巴巴又软乎乎的一个,在人前装没事,想着如何给别人一个台阶下。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既是参加了你的宴席,我就该补你一份生辰礼。”
起码弥补些什么。
柏乘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咬唇怔怔看着吴清荷,闭眼摇摇头。
“没什么想要的,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收下这份心意了。”
如果说现在有什么想得到的,那就是吴清荷真心把他当朋友,可他已经知晓了吴清荷并不愿意这么做,他不会提第二遍。
这是一份他得不到的生辰礼。
“什么都没有吗?你可以再想想,稀奇点的玩意也不要紧,我会尽我所能送给你。”
吴清荷手肘撑着桌面,指尖轻敲着碗边,心情有些郁闷。
外头起风了,柏乘低头轻咳几声,思索良久。
“嗯...那让我再想想吧,等我想好了,我就去告诉你,如何?”
这样的话术,在吴清荷这里等同于“日后再说”和“改日再聊”,说这种话的人仅仅是想结束这个话题,而非真的要与她择日再谈,这是种客套,她明白,柏乘不会,也不想再来找她。
这也很正常,毕竟她做错事在先。
若是真的等他自己来要生辰礼,是绝对不可能等到的,可眼下吴清荷也没什么好主意,她只能先点点头:“好,那我等你。”
用完饭后,张琴打算回京郊,吴清荷也要归府,二人的马一直停在对面酒楼的马厩里,张琴先去帮忙,把马都牵到了铺子边,银色的小马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就像有银河流淌在毛发间。
柏乘驻足在路边,抬头仰望高高的月亮,月亮也哼哧几声,黑豆豆的眼睛看向他。
“你的小马驹真漂亮,它叫什么名字?”
大概以后没机会就近看这匹马,柏乘趁着最后一点时间问吴清荷。
“叫月亮,它非常聪明,还通人性,你摸摸它,它从此就认识你了。”
她见他好奇,就多解释了些,斜靠在马鞍上,看少年试探性地抬手,动作轻柔地摸一摸小马的鬃毛。
月亮不恼他,分外安静,柏乘像是开在银月亮旁的蓝色小花,这幅场景竟然难得的和谐,吴清荷斜靠在马鞍上看着,心里稍稍有些意外。
“你如今会骑马吗?”吴清荷突发奇想地问一句。
“不会,我娘和河叔他们,还不允许我学这个。”
柏太傅不允许,那一切没得商量,柏乘不是她这般我行我素的人,吴清荷不再提这件事,开始环顾四周:“我们要走了,你家里下人呢,快回去找她们。”
“张琴,你这个兔崽子叫老娘好找!”
尖锐的骂声突然从街的那头传来,刺破了这个过半的夜。
三人一齐看过去,是何六子,她不知又上哪灌了酒,喝得比方才还醉,脸上通红一片,手里拿着根木棍,在街角的灯笼下映出一个斜长又狰狞的影子。
吴清荷与张琴对视一眼,下一瞬她便开始活动手腕。
“琴姐,你在外不能打架,我来处理。”
可张琴却很严肃地摇摇头,伸出手臂拦住她。
“若是赤手空拳,她在你手上过不了一招,但你瞧见没,她带着家伙,一棒子下去,没个轻重可是要出人命的,你是小女君,于俺家有大恩情,俺不可能让你这么冒险。”
“在外不打架不是军规么,违反军规要挨罚。”吴清荷抱臂站那,好心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