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玩?射不中东西可不能哭鼻子,也不能把这十文钱要回去。”
她十三,不是三岁,早就过了那种一输就要哭鼻子的年纪,吴清荷冷扫她一眼,点点头。
“当然,输了是技不如人,我不闹事,你不必担心这些莫须有的,把弓箭拿来给我即可。”
月亮规规矩矩地站在人群之外,时不时有只手轻轻地摸过它的鬃毛,好让它在热闹的街上不受惊吓,心情稳定。
柏乘不会骑马,一个人坐在马鞍上伏着身子,靠在月亮的脖颈上,虚虚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前方的吴清荷。
想到她是要送自己一份生辰礼,他的脸颊微微发热,就好像偷吃一块糖,悄悄含在嘴里,只有自己知道有多甜。
要是带他下马就更好了,他想在离她近的地方看她射箭。
“月亮,告诉你个秘密,我偷看到过她骑着你射箭的样子,我照着那时的记忆画了好多,有厚厚一沓子,娘和河叔都不知道呢。”
不知为何,他莫名地觉得,那些画不可被人看见,只能自己小心藏好。
他眸子里倒映着吴清荷的身影,脸上带着轻浅的笑意,侧头时连带着发尾的坠饰缓缓摇晃,手指稍微比划下,月亮黑豆豆般的眼睛眨了眨。
跃跃欲试的人不断涌上,上前时自信满满,离开时灰溜溜,一个接一个,未曾有什么改变。
老板数钱数到手抽筋。
“下一个上去握弓!”
哄闹的人们又都安静下来,看向走上来的少女,不出意外的话,她待会也要灰溜溜地走。
“不知深浅的小孩,我赌她只能射到两个陶罐。”
“两个?一个都勉强吧。”
嘈杂的声响包围着吴清荷,她浑不在意,握住那张弓,抬起手臂,目光如炬,弓弦绷紧,却迟迟不放箭。
射中十只罐子,不仅要力气,更要抓住时机,她如同狩猎时最优雅的小猫,歪着头眼里泛着野性的光。
一晃,一晃,朝前摆,朝后荡。
“砰!砰!砰——”一连数个陶罐应声炸裂开来,好似有无形的力量推动,那箭一连穿过九个陶罐,如针尖戳向最后一只,划出一个缺口。
出乎意料的结局,人群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老板上一瞬还砸着嘴斜视着她,一眨眼看见陶罐全碎,顿时面色煞白。
吴清荷从容地放下弓,向老板伸出手。
“十个陶罐我全射中了,按照规矩,把烟花给我吧。”
老板久久不语。
钱袋还没鼓起来,天晓得她费尽心思找来这么一个烟花,只为赚个盆满钵满,如今赚钱之路竟戛然而止了么,娘嘞,还没赚够呢。
她咬牙切齿,眼睛死死盯着满地狼藉,突然一个激灵,闭着眼如拨浪鼓般猛摇头。
“你这个不算,我说的可是射中十只陶罐,什么是射中?那当然是射到中心才叫中,最后一个陶罐,它只碎了最侧的一边,你的箭在最后方向歪了,这压根不算!”
吴清荷动作一顿,皱眉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老板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上前扯下那半只陶罐,说话时唾沫星子到处飞。
“你瞧瞧,射歪了!只是运气好才把它碰着喽,这根本不能叫射中!”
她眼珠子一转,又添上一句。
“前头这些年轻力壮的女子都射不中的,她如何能中!最后一个就是歪了!”
前头试过的人们被老板一点,顿时觉出味来,当然不能承认这小丫头射中,否则她们这些大人的脸该往哪里摆?
“对对对,她就是没有射中,咱们都不认。”
人们纷纷如捣蒜一般点头,吴清荷按捺住内心的恼火,再拿出十枚铜钱。
“那我再来一次。”
“不行,你只能比一次,后边的人都等着呢,这木弓送你,你赶紧走吧,快些回家,要宵禁了,你娘你爹若是知道你这么晚还闹腾,准打你!”
老板一个箭步冲上去,半哄半威胁,将那不值钱的木弓塞到吴清荷手里,接着用力推一把。
身边的人如泉水涌上,喧嚣的夜色下什么都没有改变,就好像刚才没有少女一箭惊动周遭。
“...”吴清荷低头,微微张嘴,暗自骂了些什么。
她神情厌恶地走出人群,眼底的怒意一观便可知,如一块寒冰,谁见着都要退避三分。
“扑通!”
前方传来东西落地的闷响声,吴清荷脚步一停,低头见到柏乘坐在地上,他很能忍痛,倒吸一口凉气后就默默爬起来,抬眸怯怯地看向她,等她说话,或者是发火。
吴清荷本不喜欢烟花,整件事因他而起,他想,她现在朝他发脾气都没有关系。
但吴清荷只瞥他一眼,转过身收拾马鞍。
柏乘抬手擦擦脸上的灰,纠结一会,鼓起勇气挪两步,靠近正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吴清荷。
“那个老板是奸商,我明天就叫我家的铺子来这抢她生意,让她在京城混不下去。”
“你不要生气,我帮你狠狠报复回去,我不会让欺负你的人好过,我要把她们统统打包,扔得老远...”
他暗中贴上去,伸出手臂虚环住她,像是云朵要包住冰山,语气里充满了讨好的意味,眼巴巴地看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切。”
吴清荷倏尔轻声笑下,转眼看看他,没了刚才的低气压,眼中是流光溢彩。
“干什么等到明天,我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上马。”
周围的人还察觉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乐呵呵打成一片。
“十文钱一次!哎呀呀,你射中了八个陶罐,差一点差一点,马上就要全中了!”
“老板,若是俺们也射到第十个陶罐,方向歪一点是不要紧的吧。”
“当然不要紧,那是唬小孩的话术罢了,这好东西肯定留给各位啊,小孩子来凑什么热闹。”
老板边数钱边笑嘻嘻地回答。
“哈哈...”
一伙人跟着哄笑起来。
“吁——!”
响彻四方的马叫声忽然传来,伴随着不知谁喊一句:“有马发狂了!”
铺子的老板正一脸懵地看过去,就见高大的马儿扬起前两只蹄子猛地一蹬,吓得前头要射箭的大人们到处逃窜。
刹那间人就跑光了。
可高大的马儿不肯就此罢休,往前迈步,紧接着一跃,皮毛闪闪发光,像是天上的月亮掉下来,重重地砸在老板的铺子里。
“哗啦啦...”
满地狼藉,那匹银马还朝她甩甩鬃毛,好像个愤怒的大孩子朝她甩头。
老板啊呀呀崩溃地叫出声来,一手摸着脑袋,一手愤怒地着指向马鞍上的女孩,她傲然俯视着老板,身后还坐着个漂亮的少年,眸子颤动着,像是也没回过神来。
“你...你这个...”
吴清荷没说话,那竹筒装的烟花正躺在一片废墟里,她随意地拿起老板送的木弓以尾端轻挑一下,在烟花被抛至空中的一瞬稳稳接住,接着就一勒缰绳,嘴角噙笑扬长而去。
什么都没有了,生意砸了。
老板气得发抖,上下牙齿咯吱咯吱地地打颤,在风中独自凌乱,但万幸,老天有眼,她看见当差的巡逻士兵们悠悠走过长街。
她急忙上前,扑腾跪下。
“各位大人,我要报官!前边那个骑马的小孩,扰乱秩序,随意毁坏商铺,该抓!”
柏乘坐在吴清荷的身后,一路任凭长风吹拂他的墨发,他轻轻把头搭在吴清荷的肩上,侧眸见她终于开心起来,便跟着翘起嘴角,看她一边骑马,一边捣鼓着那个烟花。
“喂!前边的小孩,把强抢来的东西还回去,速速跟我们去回去挨罚!你扰乱秩序,要蹲一天的牢!”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柏乘皱了下眉,立即回头。
竟然有官兵追来了,还是长长一队,想来那老板告状,要她们捉吴清荷。
他才不会让这些人抓住她。
月亮正不断向前奔着,只要找点机会,让后面的人过不来,她们就没法跟上。
柏乘眉心微动,垂眸看看自己,毫不犹豫地扯下腰间的荷包。
“掉钱了,快来捡!”
不是铜币,而是白花花的银子自他手中落下,洋洋洒洒飞出去。
“我嘞个老娘!一两银子!”
“大家伙快来!地上全是银子!”
人们堵在一起,将路围得水泄不通,柏乘谨慎地判断着形势,轻呼出一口气,他看着在发尾的坠饰,那是红宝石制成的,很是难得,但他指尖滑过那缕头发,直接将其取下,又往后砸。
“一百两银子的红宝石,捡到就是谁的!”
“五百两银子的太傅亲赐玉佩!今天送给有缘人!”
...
这一路是隔一段就要堵一圈,柏乘扔到最后,除了手腕间常年佩戴的银手链外,就什么都不剩,如同坠落凡间的仙子,丢掉了满身亮晶晶的饰品,披散的发和简单的衣裳,美得匆忙。
还有什么好扔呢?总不能扔自己扔出去,柏乘苦恼地打量周身,正在发愁,却忽然听吴清荷喊他一声。
“柏乘,好好盯着天上!”
话毕,吴清荷忽然又拉动了那把木弓,朝空中放了一箭,那烟花正被绑在箭上,最末端被吴清荷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滋滋冒着火星子。
那烟花飞上天空,轰地一声爆开,绽放出巨大的紫色烟雾,紧接着群星由烟雾迸发,璀璨又绚丽。
多么美,美得震撼人心,京城都像是被笼罩在这奇异的夜色里,这就是吴清荷送给柏乘的生辰礼,今晚最美的一枚烟花。
这是河叔也不能向他描绘的烟花。
吴清荷很满意自己倒腾出的效果,轻轻哼一声,侧头看了看柏乘。
“如何,你喜不喜欢...你...你怎么哭了。”
方才还精致的小公子此刻头发乱乱的,眼眶泛红,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她,泪珠缀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落下时晶莹剔透。
“吴清荷。”
他小声叫她,软绵绵地搭过去。
吴清荷觉得有点奇怪,回过身看前方的道路,低低地应一声。
“其实我从来没过过生辰的,我不敢过。”
“谢谢你呀,有你陪我过,我成了全天下最幸福的寿星。”
第19章 第十九章
烟火过后,京城终将回归它平常的模样,没天空一碧如洗,让人很难想象出昨日有多么绚烂的色彩在天上绽放又凋谢。
大街上清清冷冷,吴清荷骑马路过冒着热气的包子摊,想起自己走上走得匆忙,未来得及用饭,便掏出几个铜板来。
“给我来两个包子。”
“好嘞,五文钱,小姑娘这是要去哪,去读书?”
老板给她挑两个最大的包子,包好了递过去。
“是去私塾,但不是去读书。”
吴清荷和她随意聊一句,将铜钱往蒸笼边一放,接过包子就骑马上路。
“去私塾不读书,那要做什么?”
包子铺老板在远处嘀咕,但吴清荷也没再回答,只是埋头吃包子,顺带细看一封刚到手的信。
这封信来源于尹夫子,是夫子昨夜就写好送到府里,她晨起才拆开看的,说是有一件关于秋狩的事情,想今日在学堂与她当面谈一谈。
离秋狩大约不到十日,她看着信,并不能想出夫子到底要谈些什么。
尹夫子能和秋狩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是要她在秋狩时射一条蛇来泡酒喝。
“唉?那桥底下是不是有人站着?”
有人经过,小声地问身旁的行人。
“瞧着确实是,管那么多做什么,没准是早晨来河边浣洗衣服。”
护城河有条河道环过,那是她的必经之路,桥下水流湍急,吴清荷骑马而过时不经意瞥一眼,果然发现个男子的身影在桥底下。
他捂面站在河边,肩膀一颤一颤的,吴清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忽而喊:“天杀啊!老天没眼!”旋即“扑通!”一声冲进河里。
这爆发出的怒吼声将月亮吓得四只蹄子都没迈对方向。
原来他是在寻短见
吴清荷心中一紧,毫不犹豫地下马,旋身翻过桥沿的栏杆,纵身往河中一跳。
那个男人求生的意识让他的身体本能地又恐慌起来,虽是求死的心,可身体像只笨拙的鹅乱扑腾,扑得水花四溅,吴清荷被他害得呛几口水,但好在她动作敏捷,找准了他的手腕,用力将他往岸上一扯。
“哇——!咳咳,苍天没眼啊!天杀的...”
那男子被救了上来,猛地咳嗽一阵,咳完了便又继续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这巨大的声响吸引来不少人,大家一齐围住他,吴清荷浑身湿哒哒地坐在岸边,有些愣怔地看着自己的衣裳,半晌又颇为无语地拧自己的衣物。
“有话好好说,大清早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这是发生什么了,与大家伙都说说,咱们也好帮你解决,你说是不?”
热心肠的人拉住那男人问起来,吴清荷沉默着翻了翻衣袖,发现包子没了,应该是方才落水的时候掉出来,就这样顺着水流飘走。
男子抽泣半天,哭得梨花带雨:“我...我家妻主没了!昨夜她跳到河里,就这么没了,衙门说她是喝醉酒,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可我不信,我打听了一圈,知道了真相,我知道她是不堪受辱才投河自尽的!”
周遭顿时炸开了锅。
“啊呀,这听着便觉得惨!”
“这可得好好与衙门说。”
...
已经没有吴清荷的事了,她站起身来,准备先行离开。
“如何说?说不得,呜呜...欺辱她的人,是当今宰相家的独女吴清荷!那个纨绔女君!”
众人安静下来,吴清荷的脚步一顿,神色几度变幻,缓缓回头,定定地看着那个男子。
“我家妻主叫何六子,昨日好生地在酒楼里吃饭,谁能想到遇上了那个顽劣的小霸王,吴清荷看不顺眼她,就打了好几拳,我家妻主不敢欺负孩子,再三忍让,最终不堪受辱,跳河自尽了!”
原来是何六子,想不到一夜过去,那想要雇人来群殴琴姐与她的何六子竟然死了。
昨日与她打架,便可闻见满身酒气,这人走路都摇摇晃晃,瞧着就是没少喝。
一个醉鬼失足溺水而亡,家里人不能接受,就另寻原因寻到她头上了。
他说得声泪俱下,众人听罢连连叹气,突然,一直沉默的少女冷冷地出声问他。
“你是亲眼看见的吗。”
何六子的夫郎顿了一下,委屈地摇摇头:“不是,是别人告诉我的,但八九不离十是真的,许多人都认识吴清荷的,他们昨日在酒楼看到她与我妻主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