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侃侃而谈,吴清荷安静听着,不多回应。
药馆内的药童依次请病人们进去,那位李医师也终于走出来招呼病人,她长得很端正,说话和善,待人亲切,是那种一看就极易相处的人。
吴清荷看着李医师,稍有些走神。
只是病人来得太多,出了点小插曲,药童数过今日到门前的病人,为难地对着李医师说了什么,李医师听罢,略带歉意地一路走过来,与吴清荷前头几位短暂地说了些什么,而后来到吴清荷与阿悦的面前。
“今日来的病人实在太多,您二位可能得稍等一会,我先查看前几位的病情,若不严重,便很快轮到您几位。”
吴清荷垂眸看眼阿悦带伤的那个膝盖,又见她点头,便同李医师道:“好,辛苦您了。”
李医师的医馆前头是店铺,后边连着院子,吴清荷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便只得托腮坐着发呆,药童们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忙着抓药煎药,时不时端着壶跑来挨个问:“可要添水添茶?”
院里的阳光还算不错,身边的老妇一直盯着吴清荷看,见她身边只跟着个年纪稍小的姑娘,就拉过她的手笑着聊天:“这位女君,您多大啦?”
阿悦知道将军不爱多说话,刚要拦下,却见吴清荷回答她:“才刚到二十。”
将军对平民百姓一向和善耐心。
“哎呀,二十了,可曾娶夫不?”老妇眼睛亮起来,吴清荷这模样的女君,也不知是多少男子的梦寐以求的妻主。
“...不曾。”猜到这位老妇要与她说些什么了,吴清荷叹口气,但还是回答她。
“还未娶夫?哎呀呀,我家隔壁的姑娘十七就娶了三四房的夫郎了,女君怎得还不娶夫,正巧我家有个儿子,如今十六的年纪,您要不与我回去瞧瞧,配不配得上您?”
这老妇喜得合不拢嘴,抓着吴清荷的手臂不肯送,吴清荷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不了,老人家,我有心上人。”吴清荷默默地将自己的手臂拉回来,却忽然看见有几个药童匆忙地来到医馆侧门边,将门闩拿下。
一顶做工精致的轿子被抬了进来,就停在院子的中央,轿子边的下人与药童简单交代两句,就轻拉开轿子的门帘。
吴清荷一句话都不能再说出来,身边的一切交谈声都不能入耳。
有些意想不到的见面。
轿子里的人斜倚在一个软枕上,墨蓝色的裘衣披身,眉间有淡淡的倦意,他膝上有可暖手的手炉,但他似乎懒得去用,只低头凝望向轿子里的某一处,察觉到有光照到他面前时,他才看向外头。
是柏乘,但阿羽告诉她的是,他应该每五日来一次,不该是今天。
他走出来的时候,周遭的人都停下聊天。
“真美啊,肌肤若雪,眉目如画,纵使生着病,也是少见的美人。”
“与李医师很般配。”
常年在这看病的病人见过柏乘几面,悄声夸起来,柏乘随意地瞥一眼,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人群里。
不该再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张面孔。
吴清荷没有躲过他的目光,二人不小心四目相对,她看着柏乘的眉毛轻微皱了下,如冰雪凝成的眼眸神色不变,很快便别开视线,不再能让她看见他的眼睛。
他路过这里,身上是熟悉的药香,她很想念的香味,而后...
柏乘并未有片刻的停留,径直走向后方,后方有李医师,她在为别的病人把脉。
他一向都只朝着自己在意的人,事与物而去。
“女君,女君?”刚才与她聊天的老妇人不满她发呆,连声喊她。
“嗯,什么?”吴清荷悠悠转过身,继续看向这位执着于给她介绍夫郎的老人家。
“您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呐,我刚刚问您,您有心上人,怎的还不成婚呢?”老妇心里嘀咕年轻人耳朵不好。
这关乎将军的私事,将军从来不在她们面前谈起私事,又怎么能随意告诉位老妇,阿悦刚想替她回答,便见吴清荷仿佛只是被问了个寻常的问题,很清楚地解释道。
“不成婚,自然是因为他早就不爱我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老妇人不知道怎么再接这个话茬, 尴尬地转过头,找别人聊天了。
吴清荷的心里一松,抱臂坐好, 瞥一眼阿悦, 发觉她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过来的眼神格外复杂, 吴清荷抬下眉,好似在问她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将..姐姐这么隐私的事情。”阿悦挠挠头,不敢看她。
“前头病人的情况稍复杂些, 现在才处理好,让二位久等了。”
吴清荷循声看去,瞧见李医师携着个药童径直走过来,药童十分懂规矩, 挪一张圆凳到她们身边,李医师就着那张板凳坐下,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病人应该都会很喜欢这样的医师,吴清荷心里暗暗想着,她将两手垂放在膝上:“有劳了。”
“客气, 敢问是您二位中的哪一位需要看病?”李医师用帕子擦手,抬头看向她。
“是这位,我的妹妹, 她膝盖有旧伤,天一冷就总会痛。”吴清荷指了指阿悦, 同时示意阿悦将裤腿拉起来, 方便李医师查看情况。
李医师先是为阿悦把脉,查看舌苔, 而后仔细查看过她的膝盖,随后便完全知晓了情况,边坐在一边写药方,边与二人聊起来。
“这一瞧,便知从前伤得不轻,像是被利器所伤。”
阿悦有些惊讶:“是这样,被一把尖刀划开了,不过好在后来我还能行走骑马。”
吴清荷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悦的膝盖,一提及当日旧事,她闭眼仿佛就能回到那场恶站之中,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捏紧自己的袖口。
太多事发生在那前前后后。
“原来如此,我把脉时看到你手上的老茧,就知您是习武之人,二位应该都是吧,这近几日多了不少习武的病人,我猜应该是归京的士兵,这不,将士们刚从边疆回来嘛,我也在边塞待过数年,我知晓那不适宜养伤,伤者大多会落下病根。”
李医师谈话间就写好要开的药方单子:“先开七日的药,七日的药材分七个包裹装好带走,喝完后再来我这开,这旧伤的疼痛大概就能被控制住。”
话毕,她就将药单交与边上的药童,匆匆离去,去寻下一位病人。
药童要忙的事许多,因此吴清荷与阿悦等上许久,才等到药童拎着个小篮子,一路跑着给几位病人送药。
“给您贴在伤处的药膏。”
“您每日里服下的药丸。”
终于,药童奔到吴清荷面前,塞给她们一串用绳子系好的药包:“这是包好的药材,还请拿好。”
说完话药童就又奔出去了,吴清荷将这一堆药包交给阿悦,起身准备扶她离开,阿悦却咦一声,手指戳着那些药包数,疑惑地抬起头:“姐姐,方才医师说我要先吃七日的药,七日的药材分成七个包裹,可小丫头给我的只有五个。”
吴清荷听罢逐一数过,确实,药包少两个,大约是药童太匆忙,出了纰漏,她去寻那个药童的踪影,发现她已走得老远。
“你腿脚不便,就坐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情况。”
低声与阿悦交代完,吴清荷拿起那些药包,转身朝那个到处奔走的药童去,小孩子跑得快,在院子里到处蹿,根本不给人喊她的机会,一溜烟转个弯就没影,吴清荷还得跟上去。
转角没有病人坐在这里,药童也不知去向,空荡荡,只有晒在篮子里的某些药材出现在吴清荷的视线内。
“...又出现些问题了,本来五日...是很稳定的,但是您最近...”
转角里似乎有传来李医师的声音,吴清荷侧过头看了下,发觉这里有门。
应该是李医师在与另一位病人把脉问诊,这是别人的私事,吴清荷不想多听,准备再朝前走一些,把那个药童喊回来,可是往前便到了尽头。
那药童大约也在这个房间里。
吴清荷离门站得远远的,静静等着这粗心的孩子出来。
“您的身体只比当时要好上那么一些,若一直按我开的药来吃,情况必然不是这样的,容我问您一句,近日您没有好好服药吧?”
是个不按照医嘱喝药的病人,但这和吴清荷没有关系,她现在只想找到那个药童,补齐另外两份药。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很没有意思。”
病人轻声地回答李医师的问题,吴清荷缓缓抬眸。
“什么?”医师像是没听懂。
“我只是觉得,药喝太久了,没什么意思,多喝还是少喝,于我没有差别。”他没有太多的力气去回答别人,话语间低咳两声。
“怎么能叫没有意思,这有关生与死...”
李医师开始劝起这位病人来,讲了许许多多,但对面的病人一个字未回,吴清荷沉默着站在门外,她竟然隐隐有些希望病人能回答点什么,好比,他说他知道了,他会喝药的。
但什么也没有。
门“吱呀——”一声开了,方才那个到处跑的药童走出来,抬头冷不丁看见吴清荷。
“客人,您怎么在这?这里不能进,是医师自己的住所。”
药童朗声提醒吴清荷,她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出的纰漏,吴清荷低头看她一眼,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药包。
“是来找你的,小朋友,你药包给少了。”她俯身将药包递回药童手里。
自吴清荷说话开始,屋里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药童有些不确信地看一眼药包,转身又推门进去。
“师母,有人说我药包给少了,您快照着单子看看,我是不是真出错了。”
门就那般开着,吴清荷侧眸瞥一眼,两步上前,倚在门框边。
李医师的房间布置的简单,床,柜子,屏风,还有一张供人短暂休憩的榻,李医师坐在榻前,有一人坐在榻上,抿唇不语,眸子里是看不透的雾气,正幽幽望向门边的吴清荷。
在门外站许久,吴清荷其实有些事想问柏乘,但如今李医师在侧,她多关心一分都是多余,因此她只是随意地垂眼,不经意扫到他露出的半截手腕。
他方才正被诊脉,因此袖子撩起来些,白皙的肌肤上赫然躺着长长一条疤痕,格外醒目,让吴清荷眸子一紧。
下一瞬,察觉到她视线的柏乘将手臂垂下,衣袖滑落,她什么也不能再看见,只得抬起头来。
李医师抬手轻拍药童的小脑袋。
“糊涂,当然是出错了,瞧我给你在纸上写的,七包,清清楚楚的,还不快去再补上。”
交代完药童,李医师急忙起身:“抱歉,手下的药童出错了,差点耽误您,劳烦您再多等片刻,这事我记下,下回您再带着这药单来问诊,我不收您钱。”
“无妨,她年纪还小,难免有漏掉的地方。”
吴清荷回完话,便转身跟着药童出了门,未曾停留片刻。
“得再好好讲讲这些孩子了,这样的错还是该少出。”
李医师叹口气,自己将门关严实,重新又坐回位置上:“正讲到公子一定得按时服药...”
柏乘听得不太专注,一直垂头看着衣袖,神情淡淡的。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李医师觉得有些口渴了,转过身去喝盏茶水,背对着柏公子的时候,她听到一点回应。
“那个人...生什么病了。”
“您在指那位进来的客人?她没有生病,是陪她妹妹来看病的,怎么,您认识她么。”
这个问题得不到回答,柏乘缄口不语。
“哗——”
吴清荷听到角落里有开门的声响,抬头看见柏乘缓步走出,由下人帮着披上了裘氅。
他抬头见到不远处的吴清荷,动作顿了下,大约并没有想到出门还会见着她,但下一刻他又如之前一样,神色如常地走向自己的轿子。
吴清荷却没有再沉默,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开口喊住了他。
“我以为,我们还算可以寒暄的关系。”
寒暄?
“我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与我无话可聊的人身上。”
他家下人已把轿帘再度拉开,柏乘与她说话时头也没回。
这样的话并不让吴清荷恼怒,相反,她抿唇笑了一下,空气里还留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是他身上的,她想,擦肩而过的时候,该是她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闻见这种味道。
“这样很好,那我也没话可说了,不过...”吴清荷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一时还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再说那样的话。
柏乘扶着轿子的门框,将要进去时听见她忽然不说话,动作停了会,缓缓转头望着她。
“你要记得按时,按医师说的量把药喝完,自己多关心自己的身体。”
吴清荷语调有些低,是一种和煦暖风般的态度,这在她身上很少有。
对面的人没有开口,但吴清荷有一种错觉,好像柏乘眼眸里的冰雪有那么一刻的消融,他可能是听进去了,也可能完全不在意,但却也真的没再说些不好听的话。
“客人,您的药包扎好了,您再看看,这次不会出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