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外的风很大,吴清荷牵着他出门前,特意将他脖颈间裘氅的系带系紧,柏乘任她摆弄自己的衣裳,临上马车时提了一句:“可以绕个路么,我想去我的商铺周围看一圈,早上李医师同我说,那位老板派人来搅和过,我想去看看现下商铺里的生意有无影响。”
这是很小的要求,吴清荷当然会应允。
这一路上,柏乘什么话都没说,安静地靠在吴清荷身侧,外头人声鼎沸,待马车真行驶到商铺周围时,忽然有一阵争吵声传出来。
“你们挡在我们的铺子前作甚,这叫我们如何做生意?”
“明日这些商铺就要易主,我们只是提前一天来罢了,你们卷铺盖走人吧,另寻地方赚钱。”
...
吴清荷听见声音,便拉开窗帘朝外瞥一眼,看见有间商铺前聚了不少人,门口有人扎出一个临时的棚子做生意,而那方才见过的许老板也站在棚子内,轻蔑地瞥一眼被自己棚子挡住的商铺,她还带来了不少伙计,似是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在今日就将一整条街占为己有。
这样的场景让柏乘神色渐渐沉下来,眼眸中飘过散不开的云翳,他好像有些生气,却抿唇并未立即说些什么。
“真是不得了,怎么会有这样过分的人,强买强卖便不提了,如今什么都没谈拢,竟然还先强占上。”
阿悦皱起眉头第一个骂出声来,阿羽紧随其后向外看去,观察片刻转向吴清荷,征询她的意见:“将军,现在要怎么做,我们去勒令她把棚子拆了么?”
当然要拆,但她还未开口,柏乘忽而拉住她的袖子,朝她摇摇头。
“你派人出面帮我,没准会兜兜转转传到我娘耳朵里,我手上有她的把柄,我可以自己报复回去。”
他当然能够自己报复回去,吴清荷相信这点,但她觉得外面的许老板与她的伙计格外聒噪,她沉默片刻,伸手指一指外头:“今日便任由她们在这里影响你生意吗。”
“先...不管吧,明日我会专门派人来监管,这件事很快便会过去。”
柏乘神情有些犹豫,思索再三才将话说完,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和外头的热闹格格不入。
“阿悦,马车有两匹马载着,我牵走一匹,你们先回府。”
吴清荷突然开口,让所有人懵了一瞬,还没等阿悦和阿羽开口问话,她就忽然掀开车帘,从车妇手中接过缰绳一勒。
“吁——”马儿一齐朝前奔去,吴清荷盯准了最前头偏僻的地方停下,旋即动作敏捷地一跃而下,然后解开绑住马的缰绳,牵出一匹黝黑的,毫不犹豫地翻身而上,这些动作太迅速,柏乘隐约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心忽然狂跳,靠在马车门边紧张地望向她。
“清荷,你该不会是想...”
吴清荷今日穿的是常服,黑色低调,她迟疑着摸了下自己的脸,旋即从袖口掏出张帕子系在脸上,之后看向他点点头,神色自若中有种和从前一样光明正大的任性。
“嗯,做点坏事,你们先回家,不用等我。”
“什么?将军...”
“吁——!”
话毕,吴清荷直接调转马头,朝许老板扎的棚子疾驰而去,阿羽和阿悦没懂她要做什么,懵懵地从巷子里伸出头观察,柏乘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才回神,站在二人的身后看向远处的吴清荷。
“这商铺都是柏公子的吧,为何突然就要易主了。”
“是柏公子要把商铺都卖给我们许老板了,不过放心吧,我们许老板做生意很有一套,而且卖的东西也都物美价廉,这商铺只有在我们老板的手上,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柏公子年纪轻轻的,哪里会做生意。”
商铺前,许老板正怀着即将熬出头的喜悦任凭伙计们对着百姓夸奖她,身边帮她料理琐事的伙计忧心忡忡地问道:“老板,咱们这么大张旗鼓,您确定明日柏公子会把商铺卖给我们么,他可是太傅的儿子,若是得罪他...”
“富贵险中求,你知不知这个道理,再者,你没看到他在亏钱么,大厦将颓了,咱们第一个上去抢,才能抢到最好的东西,至于太傅,她现在只是个受人尊敬的老臣,她早就放权了,如今得势的,是吴家的将军,不得罪她,一切都好说。”
“可我听闻,柏公子就是听了吴将军的,才同意朝廷的生意。”
“那又如何,吴将军只是谈事,又没护着他...”
许老板话没说完,忽然听见哒哒地马蹄声靠近,周遭的人见有马靠近,忙不迭让开,紧接着“砰!”一声巨响。
“轰隆!”
棚子的顶顿时踏下来,软软的布和支撑的木头棒一齐砸在许老板身上,砸得她摔个狗啃泥,眼冒金星。
“哎呦!有人闹事啦,我们老板昏过去了!”
众人一齐望去,只看见穿着黑衣,脸上捂着帕子的年轻女子眼尾微扬,像是笑了下,下一刻勒紧缰绳,扬起的马蹄“啪嗒”一声踩断最后一块支撑的木板。
这样的场景太过震撼,远处的阿羽和阿悦齐声惊呼了下。
“将军竟然砸人场子,这不是触犯军规了么,将军她最遵守军规了,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阿悦惊地笑起来,感叹一句:“这就是冲冠一怒为蓝颜!”
“你在说些什么,还不快点上马车,将军下了命令,要我们快点带柏公子回府。”
阿羽立刻反应过来,回头看向柏乘,谁知柏乘却愣愣地站在那里,嘴角渐渐扬起弧度来,眼睛亮亮的,是白日里见不到的星尘落入眼眸。
这种反应...阿羽觉得不妙,果然,下一刻便见柏乘挪动步子朝外走去,阿羽心中一惊,赶忙过去拦着。
“柏公子,将军说了,让我们先送您回去。”
“你们先回去,我得跟她走,我要帮她断后。”
说这话的柏乘,并不像平日里她们看见的那样,冷清安静,话也不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内而外透出来的生机勃勃。
“这人太过分!我们老板昏过去了,抓住她!”
许老板的伙计在后头穷追不舍,吴清荷骑马在前,这是她临时拽来的马,说不上太默契,好几次差点绕错路,但好在她的骑术在军中乃是一绝,因而没人能追得上她,两方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劳烦都让一下!”
吴清荷不想伤及无辜,边骑马而过,边朝街两边呼喊,她好久不做这样的事,紧张种带着点莫名的开心,下一瞬,她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头,像是风里摇曳的花朵,含笑盯着她看。
“...柏乘?”
她念叨一句,回头看一眼,下一刻无需提醒,经过时迅速俯身,环住他的腰身将他抱起。
熟悉的药香与一种久违的默契,柏乘一点也不慌张,紧紧抱住她,眼底暗流涌动,下一刻便腾出手,拿出自己的荷包,将里头的银子悉数朝身后撒去。
这是最繁华的路,只要抛出白花花的银两,就会聚起许许多多的人去拣落在地上的钱。
“天嘞,掉银子了,掉银子了!”
吴清荷骑马而过,一路上都会听到这种声音,她忍不住扬起嘴角:“柏老板,你未免太阔绰了。”
一个钱袋子都撒完,许老板的伙计早就追不上吴清荷了,柏乘这才继续抱紧她,在她脖子上落下一吻。
“我不阔绰些,吴将军就要被后头的人抓住了,到时候别人以街头闹事弹劾你怎么办,你还做将军吗?”
他轻声调侃起来,半晌轻轻咬一下吴清荷的脖子,像小动物留下什么印记。
“那样也行,你不当将军了,你就来陪我看账本,我给你出俸禄,朝廷给你多少,我出双倍,你就天天陪在我身边,我跟你形影不离。”
缱绻的玩笑话间,吴清荷感觉自己的脖颈上多了许多温暖湿润的吻,她笑着摇头:“你的愿望要落空一半了,柏老板,没人能弹劾得了我,因为,没人能抓得住我。”
下一瞬,她迅速调转马头,马儿迟钝片刻,但还是迅速把她带进一处小巷里。
光线昏暗的小巷奔过,吴清荷控制着马跃入栏杆,旋即钻入一处铺满茅草的马厩中。
“扑通!”
马儿一进马厩便瘫在地上歇息,两人一齐向前倾,下一刻便一起摔在茅草中。
“愿望落空一半,逃跑成功,我还是要当将军的,不过我保证,另一半会实现,我会陪在你身边,和你形影不离。”
吴清荷侧眸看一眼柏乘,她知晓如今的柏乘最想听什么,便会使劲说与他听。
柏乘也侧头看她,沉默着扬唇,伸手扯开她捂面的帕子,随后起身压住她,对准她的唇温柔热烈地吻上去。
马儿哼哧几声,什么也不理睬,只顾着低头吃草,吴清荷感觉今日的吻跟之前都有些不太一样,她看着柏乘眼中氤氲着水汽,每一次的亲吻都好像是他把内心最深处最柔软的一切拿来给她,毫无保留。
不带怨恨的亲吻,就是连咬她的唇都舍不得,每一次都像小鹿轻柔舔舐过她的唇畔。
茅草堆中一阵窸窣,许久后,柏乘才停下这样的吻,微笑着与她对视,吴清荷伸手触他的脸,柏乘便眨眨眼,用脸庞轻蹭一下她的手。
“走,我们回去吧,阿羽和阿悦要担心了。”
吴清荷终于坐起身,说话间从马厩内的篮子里挑出几根胡萝卜,喂给身侧的马吃。
“虽然有些迟钝,好几次差点叫别人追上,不过辛苦你了,跑了很久。”
她说话间摸摸这匹马的鬃毛,看着马儿将胡萝卜细嚼慢咽吃下去,柏乘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摸小马,他忽而想到些什么跟她一起摸了摸马的鬃毛,旋即道:“早知道今日你会砸棚子,我们应该把月亮带上的,它很懂你,你不论怎么闹,它都很配合。”
已经许久没有听身边人提到月亮的名字,吴清荷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匹银色的汗血马,手上的动作一顿,眼里有一瞬涌过丝黯然。
“月亮已经战死了,在边塞。”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以至于柏乘有一瞬间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半晌反应过来,才呼吸一滞,看向她喃喃道:“它死了?”
“对,刚到边塞不久就死了,为了保护我。”
吴清荷心中涌起丝异样的奇怪,她记得自己在信中告诉过柏乘这件事,但是柏乘今日的反应,像是对月亮的死浑然不觉。
那会她与柏乘刚分开不久,大约...他当时是最生气的时候,没有仔细看她的信吧。
她说话间就将马厩的门关上,牵着柏乘出去,月亮的死让柏乘做什么事都慢半拍,良久,他才小声问道:“你当时很伤心吧”
“嗯,那段时间事情很多,师母去世,月亮也不在了...我痛哭了一回,在我成为一军主帅的那天。”
吴清荷点点头,如今提起时好歹还能神情自若,柏乘默默握紧她的手。
“那你现在...还有坐骑吗?”
“没有了,我都是随意牵马骑,有时是阿悦的马,有时是阿羽的,可能是因为之前骑的马实在太好了,所以我没法长久适应别的马。”
柏乘盯着她看,心里觉得疼,吴清荷瞥他一眼,转移话题道:“快走吧,到了你该喝药的时候了,这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我早就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有年轻女子当街砸棚子的事,迅速在民间传开,大概许久没见人再这么胡闹,人们提起时总是很恍惚。
“干这事的人捂着脸,因而没人认出她来,只知道她眼睛长得好看,骑术也特别好。”
“这种事啊,很多年前是常发生的,是...说来真好玩,是吴将军年少时会干的事!”
“哈哈哈...”
军营里的几位老将今日来同吴清荷谈论公务,没谈几句,便提到了这一桩极为有趣的事情,老将们大多是跟在刘老将军身边的人,也算是看着吴清荷长大,听见她们哈哈大笑,吴清荷虽是心虚,但也跟着扬起嘴角。
“所以,有人猜是将军时,我们赶忙解释,说将军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从前的小魔王,绝对不是我们将军做的。”
说这话时,老将还朝吴清荷眨了下眼,“不过啊,这事形象不好,兵部还是暗中出面,把这事往下压了压,同时查了下那许老板,发觉有人提供她卖货时缺斤少两的证据,就惩罚了她。”
“这样很好,多谢几位前辈为民除害了。”
吴清荷含笑与众人垂头行礼,大家又忙不迭回了她的礼,顺着这个话题,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吴清荷年少时的事情。
“说起来,年少时,阿辰就很喜欢将军,不过好像将军不甚在意,还把他摔翻在地过,老将军在世时,也无意撮合。”
阿辰就是刘辰,他在军中长大,这些老将们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听到她们谈起刘辰,吴清荷的笑容淡了两分,这些老将都是人精,说话一向是话里带话。
“老将军心思全在打仗了,哪管这些事。”
“如今不同啊,老将军走了,阿辰这孩子孤苦无依的,看着着实让人觉得心疼。”
...
吴清荷已经猜到她们想说什么,皱了下眉:“我可以帮他议亲,让他有一门婚事,找个心仪的妻主。”
军营里鲜少有外头来的客人,柏乘有些紧张地坐在马车里,不时回头掀开帘子看一看后头拉着的小马驹,嘴角扬起一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