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徐长勃略带期盼的眼神,她唯有点头:“不错。水利论的文章,我们稿费照给,治水论另算两贯。不过,这篇稿子你对外得说,没有卖给我,已经卖给了一个穿黑斗篷的人。”
囊中羞涩的徐长勃犹豫道:“黑斗篷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洛怀珠眨了眨眼,“听墨德馨香的掌柜说,惠民书坊那边印的无名小报,都是一个黑斗篷人吩咐的,我寻人替你放到他们收稿的篮子上,保管他们敢发出来。”
徐长勃皱了下眉头:“惠民书坊……不一定敢印,他们头上可还挂着陛下御赐的匾额呢。”
这等极有可能惹来天子震怒的事情,他们为何要办。
洛怀珠轻轻摇头:“你可追过无名小报?”
“倒是看过几张。”
“先生觉得,此报为何无名?其他小报都恨不得将自己大名广而告之,为何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怕别人发现他。”
“不错,这样一家小报存在,就注定了他所发内容,定有冒险之处,才会躲躲藏藏,不敢示人。所以,先生的治水论只要写得好,他们一定会挑上。”
徐长勃垂眸思索:“可这样一来,展唯恐殃及郡主和洛娘子。”
洛怀珠重新捧起茶盏,眨巴眼睛看他:“先生说的什么话,哪怕你不将稿子卖我,也不必如此愧疚。只要劳烦你再写一篇《积贮论》,歌颂我大乾盛世。”
徐长勃立马明白过来,随即笑道:“多谢郡主和洛娘子体谅。”
——他的确没有将稿子卖给洛娘子,也没有写任何稿子投给小报。
至于所得钱财,那都是《积贮论》的稿费!
雅间不高声阔谈,便能隔音,他们拿着水利论低声议讨,话投机,直聊到酉时才罢。
若非如今身在沈宅,而非自由居,洛怀珠定要秉烛继续不可。
难得光明正大相聚一处,云舒郡主蹙眉:“要不我遣人告知沈昌,你就不必回去了,我晚些送你便好。”
洛怀珠起身告罪:“已为人妇,怎好任性妄为。”
这样的事情,林韫会干,但洛怀珠与云舒郡主相识尚浅,暂时不会如此这般。
云舒郡主一脸被扫兴的不虞,好似下一刻就能提刀砍沈昌。
“好啦。”洛怀珠软下语气哄她,“郡主好意,三娘心领了,改日徐先生《积贮论》完稿,便由我做东,请二位再次在此畅谈如何?”
云舒郡主眉头稍稍舒展,跟着起身,拿起一旁横刀:“我同你一道回去。”
以免沈昌唧唧歪歪,盘问半日,平白耗人心神。
“那便多谢郡主。”洛怀珠福身道谢,朝她一笑。
白矾楼门前与徐长勃别过后,二人携手回到沈宅,踩着下值的沈昌车驾之后抵达,与他直接碰上。
云舒郡主先下车,用横刀撩开顶上垂下的遮阳遮风车衣,眼神往高处瞥了一眼,一副并不想瞧见沈昌又不得不搭理的不耐烦模样。
“哟,还真是不巧。”她跳下马车,转头扶洛怀珠下车。
洛怀珠眼神在二人之间打转,笑着向沈昌行礼:“阿舅回来了。”
沈昌眸色微动,脸上摆出和蔼笑意:“三娘今日与郡主游玩,可还畅快?”
“并非游玩。”洛怀珠笑道,“三娘上次拜托郡主替我找的人找着了,费尽口舌才约上一篇新稿,可真不容易,多亏了郡主帮忙。”
云舒郡主抱着横刀,眼睛看沈昌背后屋檐:“不必言谢,我只是觉得你还不错,想要交个朋友罢了。”她心中担忧洛怀珠接下来如何应对,可若她留下,破绽太大,便只得给沈昌瞥去一眼,再对洛怀珠道,“我回了,改日再见。”
洛怀珠朝她施礼道别,目送她接过既明手中缰绳,上马离去。
沈昌在背后瞧着她们一举一动,眯了眯眼睛。
他维持着脸上和蔼神色,声音微微沉下:“三娘和郡主,似乎十分相熟。”
嗓音如雨天阴湿草丛中钻出来的一条滑腻毒蛇,吐着信子,蜿蜒爬到腿边往上缠。
森寒,慑人。
第45章 苏幕遮
地面水洼映着浅淡孤月, 将两道黑影收入。
雨后静夜,热闹喧嚣隔着一条长街传来,朦朦胧胧的, 似是展开一层轻纱幔帐阻挡。
墙垣一旁垂柳静默着, 让东南方向滚来的一阵风在绿叶之间搅动,流水一般, 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夏夜的风, 有路边白杨垂柳的味道,有远山翻越城墙送来的林木混杂泥腥的气息, 也有一街之隔, 带着柴火焦味的人间烟火气。
阿浮他们三人垂首蹙眉,不敢乱动。
清风拂动洛怀珠胭脂红的襦裙, 素白披帛卷起飞舞。
她缓缓转身,脸上笑意未散:“云舒郡主乃性情中人,直爽大方, 三娘倒是与她有些相见恨晚。”
沈昌脸上挂着和蔼的一层皮子,笑道:“如此。”
“自然。”洛怀珠望了一眼天边浅浅的月,笑道, “阿舅可曾用过饭?戌时将至,不知郎君是否在等候,我先回院子了。”
她福身行礼, 朝沈昌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昌一动, 她便提起裙摆往里走去。
二人于回廊分两边走去,随着微红灯盏撞入黑暗之中。
回到院子,沈妄川支走书童, 阿浮才长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沈妄川看向她:“发生什么事情了?”
院门外还有护卫守着,阿浮只得低声把今日的事情简要说一遍。
她觉得怀珠阿姊真是厉害, 每日悬崖上头走蚕丝一般,还能面不改色,嫣然浅笑待之。
听完此话,沈妄川张嘴想要说“此行太冒险了”,可转念一想,他们本来就是走在刀尖之上,何时何事不危险,便又闭上嘴巴。
嗫嚅片刻,见洛怀珠已然卸去妆容,才道一句:“万事小心。”
洛怀珠忽地听到这么几个字,有些莫名,片刻才明白他是在回应方才阿浮所言,浅笑点头。
“多谢,我晓得。”
她让阿浮带上寝衣,前去耳房沐浴更衣。
沈妄川避嫌,跑到里间卧榻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看着。
书上方正墨字,半个也没有入眼。
啪——
书被丢到案桌上,震得桌上莲花铜盏烛台微微震动,洒落烛花。
沈昌理了理褶皱起来的袖子,指着桌上摆好的笔墨纸砚,道:“查到什么,都画出来。”
一身皂衣的护卫恭敬行礼,后退两步,坐到桌前画了半个时辰。
沈昌细细看过,问了一堆问题,让护卫点头摇头回应。
“这么说来,江南的确有一个叫洛怀珠的人在山间庙宇养病多年,五年前才让即墨兰带走。”他屈指敲着桌面,“莫非洛怀珠便是即墨兰故去阿姊的遗腹女?”
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
不对。
又似乎一切都能对上。
这种直觉和线索完全对不上的感觉,让沈昌隐隐觉得身上发冷。
他如今竟分不清,洛怀珠与林韫,到底有什么区别。
明明是性情与样貌都截然不同的两人呐。
沈昌慢慢把眼睛睁开,挥手让护卫先行退下,自己将那些纸全部烧掉。
他看着火舌把东西全部吞噬,把杯盏中的茶全部泼下去,才起身往外走去。
夜风从窗缝溜进,吹走火盆上层灰烬,露出几片泛黄烧焦的纸张。
窗外有黑影从缝隙间滑进来,伸出一只手,将火盆中残存的几片纸张捡走,又顺着窗缝出去。
如风吹过,了无痕迹。
这些,沈昌都不知。
他离开院子后,暗中护他的几个护卫也跟着离开,只留下两人看着院子。
两双眼睛,不在高处,总归看不全四面八方。
沈昌此时已到王夫人住的院子里。
院子全是草地,除去一架秋千,空旷寂寥得只剩下几间屋子。
王夫人一身雪青襦裙,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梳着一个高髻,她许是刚跑完歇下,不施粉黛的脸庞汗珠点点,发髻也歪斜到一边,碎发贴在脸颊两边。
她是狼狈的,可也是美的。
岁月给她的眼角、脸颊带去几丝皱纹,却并不增添老气。
她不过是像一块木头、一具木偶,失去生气,死气沉沉缠满身。
沈昌背着手,缓步走到王夫人面前,低头看她:“卿卿。”①
王夫人眼神虚虚,不知落处,对方所言,似乎并没有听到。
沈昌瞧她模样,从怀中掏出锦帕,替她擦去脸上汗珠与沾惹的草屑,再把散落秀发重新挽到她耳后。
他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看得伺候的两个侍女眼睛通红。
“卿卿。”沈昌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慢慢搓热,“你快点好起来陪陪我罢。你这般模样,真令我心碎如死。”
王夫人毫无所动,依旧眼神空虚。
他自顾说了一阵体己话,听得侍女背过身去偷偷哭泣。
“好了。”沈昌终于休罢,起身捶捶腿,抱起轻飘飘的王夫人,“我不啰嗦了,我送你去歇息。”
他将王夫人放到床上,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安抚她,让她闭上眼睛。
做完这些事情,他才退出门外,问两个陪嫁多年,不肯离开王夫人的侍女,王夫人最近情况如何,问得事无巨细,连洛怀珠送来的点心王夫人吃了几块都清清楚楚。
问完话,他又不厌其烦,耐心叮嘱照顾王夫人的一些事情,才依依不舍离去。
侍女举着袖子擦眼泪:“我们娘子都这样了,阿郎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情深。希望老天爷长眼,让娘子早些清醒过来,不要继续这样下去了。”
“若不是阿郎坚持让娘子留下,恐怕娘子这辈子就要青灯古佛了。”
两人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抱头痛哭。
屋内,王夫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双死水似的眼,紧紧盯着后窗,淌出眼泪来。
屋内后窗全部被封死堵上,两边通往屋后的地方也砌墙堵死,她们三人只得在屋内、屋前小小地方活泛筋骨。
那一同被封死的树木,只能随着天地雨露风霜的恩泽,肆意生长,半是葱郁半是枯败。
低矮的、被遮盖了阳光,抢占了雨露的,连根都腐朽成了肥料,高壮的,肆意生长出枝丫的,半边遮上屋瓦,令内里格外荫凉。
谁也瞧不见葱郁之下,那腐败的枯草,只需轻轻一吹,就能成灰散去。
王夫人一双漆黑眼睛浸在黑暗中,没有半点光。
许久,她缓缓合上,如同沉疴朽木,再无别的动静。
*
过几日,风轻云净。
初夏日暖,清晨金光笼罩庭院花木,灿灿一片,好不耀眼。
恰逢沈昌修沐,顺势提出:“三娘到我们沈家这么久,我们还不曾一家聚聚。不若趁此机会,到北郊踏青游玩一番可好?”
北郊开阔,可游湖可爬山可策马,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
沈妄川一听到“北郊”这地方,就下意识皱眉头。
他可没忘记,上次出游,沈昌做了些什么。
洛怀珠倒像是完全忘记了上次的事情,欣然应允:“好啊,听闻北郊可策马。上次东郊遇险,才知道自己马术糟糕,若是可以,三娘想要多练练,技多不压身。”
她每句话,都能不经意在最忌讳的事情上蹦跶而过,又合情合理,并无夹带。
沈昌蔼然一笑:“修沐日,北郊甚多踏青同僚,若是家中有善马者,阿舅替你物色物色。”
他俨然一副好公舅为新妇着想的模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至极。
洛怀珠笑得杏眸弯起,不胜自喜:“那就先多谢阿舅了。”
二人聊出行须得齐备什么,聊得火热,沈妄川话都插不上。
“对了。”沈昌将粥水喝完,放下勺子时道,“你阿姑身体抱恙,已许久未曾出门。她最近几日精神尚可,我想带她出门走走,或许对病情有利。你们不必担心照顾她的事情,侍女、护卫都在,我也会一直陪她。你们年轻后生自己玩就好。”
沈妄川在此六年,只听过王夫人自王家被抄家流放,王大人归乡途中想不开跳水自杀后,就彻底疯了,闹出不少事情来。
他一直觉得,王夫人身上大概还有什么可图之处,才会令沈昌多年不弃。
若不然,按照王夫人前些年的疯劲儿,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沈昌大可以顺势把人弄死,一了百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沈昌到底图什么。
朝食间,沈昌便吩咐管家备好车马物件。
吃好坐一阵,便能出发。
阿浮素来食量大,得备更多糕点粮食,她便自己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