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川垂着眸子在不远处,书童举手替他打伞,陪他来回踱步。
洛怀珠喊他:“郎君?”
听到温柔呼唤,他脚步停下,抬首看去,又躲开那含笑的目光。
洛怀珠心下有种奇异的古怪感觉。
一时又说不清楚。
她整理仪容下车找他,正见仆从护卫收拾好行囊,沈昌也抱起睡着的王夫人,向这边走来,只好先把疑惑吞下。
四人坐一车,除去沉默依旧是沉默。
未料,斜风细雨渐大,渐渐滂沱,难以行走。
此时已接近城门关闭的时刻,未免届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只好滞留在祥符县五丈河附近的废弃寺庙里,等大雨退去再继续赶路。
寺庙门扇半耷拉着,边角卡在地上的洞里,才没轰然倒塌。
清扫的护卫用手轻轻一推,它就发出沉疴已久的哀叫声,往一边倒去,被险险接住,扬起将皂衣变色的厚重灰尘。
正中的雕像上,菩萨闭上的眼睛,都蒙了尘。
缺半条腿的长案,被护卫找来棍子捆上,勉强支起来,先点上两盏灯照明。
无月无雷的雨夜只有凄风一阵阵,吹得烂成丝絮的布幔拖拽到地上,沉沉地飘来飘去,好似一群被牛头马面拉走下油锅,不甘心逃跑的恶鬼,又被硬生生拖回去。
来来回回许多遍。
昏黄烛火下,地上拖出来的尘埃痕迹,就像是一路逶迤的陈旧朱血。
阿浮咽了一口唾沫,落后两步,用三根手指死死捏住齐光的窄袖袖管。
齐光本在打量四周环境,感觉手上一重,扭头看旁边少女白着一张小脸的模样,开玩笑的话顿时收了回去,小声安慰起来。
“你放心,庙宇这种地方不会有鬼的。”
阿浮不信:“胡说,话本子里,最多鬼的地方就是庙宇。”
黑夜深山她都不害怕,就怕没香火的寺庙。
门外风吹进,拉扯着案上烛火,与烛火背后的蜘蛛网,在发黄的落灰墙面上,投下浮动的黑影。
阿浮心里更怕了。
她挤到齐光旁边去,胳膊紧紧贴着他的手臂,有些慌乱地乱捞着他的手。
齐光耳朵都红了,手掌握成拳头伸出去,让阿浮抓住他手腕。
既明瞥了一眼,与银面一左一右,替洛怀珠和沈妄川撩开拦路的蜘蛛网和碎布幔。
沈妄川落在沈昌身后,数次侧眸看向洛怀珠,薄唇轻启,并不说话。
破庙尘多,洛怀珠戴上珍珠薄纱面罩遮挡,只露出一双始终带着浅淡笑意的杏眸,将他目光逮住,以眼神询问。
沈妄川眼神飘走,握着拳头咳了好几声。
慈父沈昌回头关切问他:“阿川可是不舒服?”
“无事。”沈妄川放下手,眼神淡漠下来。
护卫已清出一片地方,铺下左右两边可以躺坐的位置,正中留着烧点柴火,烤干沾湿的衣裳,再把东西热了吃。
他们刚提起衣摆坐下,就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阵响动。
沈昌让护卫去探看。
两个护卫应声,提刀前去,久久没有回来。
又派出两个护卫出去,又是久久不回。
后院还传来一声声窸窸窣窣的响动。
明明暴雨噼啪拍打大地,足以遮盖这等细微响动,可声音却像是响在耳边一样,不想听都不行。
正把铜壶放回小火炉的阿浮,一下就撒开了,死死拉着齐光的手。
她紧紧咬着唇瓣,不敢惊呼出声。
铜壶手把搭在铜壶上,发出响亮的一声。
嘭——
后院也传来这么一声巨响,令人惶然。
门外风吹,垂幔拖着“嘶嘶”的裂帛声,沉沉扫过护卫推到一旁的断木。
咕噜咕噜——
沈妄川站起来,招呼银面:“我们去看看。”
“你们俩也跟上郎君,小心些。”沈昌吩咐另外两个护卫,一同跟去。
沈妄川只是垂眸看了他目露关切的虚伪容颜一眼,一言不语,抬脚朝着后院走去。
他玄色的衣摆,就从沈昌手背擦过。
洛怀珠捧着一盏热茶,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吹出,将热茶上腾腾的雾气吹散,模糊了那常常弯着的杏眸。
某个瞬间,沈昌觉得对面的眼眸,像极了林韫当初倔强讽笑,宁为玉碎的坚毅决绝。
那临死之前从身上拔下来的带火利箭,曾经从袖摆烧到他大腿,给他留下一块赤白泛红的疤痕。
如今。
他觉着左腿外侧,有些火辣辣的疼。
他握着杯盏的手禁不住抖动一下,将热茶泼洒几滴,灼着手背。
“阿舅,你没事吧?”
水雾散去,杏眸露出,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里,火光融融暖暖,是最没有攻击力的端庄温柔。
倒是有些像……林韫生母,洛夫人。
“我没事。”沈昌脸上摆出惯有的温和面具,将杯盏放下。
王夫人有两个婢女看着,坐在一旁发呆,一动不动。
洛怀珠让阿浮用醒好的面团擀点面饼,下到汤里,好让沈妄川回来能够吃上一口热乎的。
沈昌温柔看着王夫人侧脸,视线蓦然一转,落在洛怀珠脸上。
“三娘待阿川,果真情深意重。”
“寻常而已。”洛怀珠含笑回望,“三娘喜欢经商胜于宅家为妇,只洗手做羹汤这般闲事。郎君不仅长得合乎我心意,还全力支持我经营轻翰烟华、开诗社。如此良人,自然要待他好些。”
她放下茶盏,双手扣在一起,侧托腮帮子,把话丢回去。
“阿舅待阿姑十年如一日,浓情蜜意,岂不是更加羡煞旁人,乃我等楷模。”
沈昌呵呵笑着,垂眸掩盖沉下去的神色,待到再抬起,就是一副慈父情切的模样。
“阿川怎的还没回来。”
他叮嘱侍女好好看顾王夫人,自己带着剩下的六个护卫,往后院走去。
后院一直没有发出呼喊声和刀剑声这类异动,外头雨势瓢泼,他们能不挪地儿就不挪。
洛怀珠仰头叮嘱,嗓音和缓:“阿舅小心些。”
沈昌心中警惕,脸上亲善,微微颔首。
一转身。
挂着的笑意马上坠落。
他眸中光线暗沉,黑影浮起。
护卫用刀鞘替他将两侧欲倒不倒的门扇拦住,让沈昌撑着伞,立在后院,看向敞着门的一排寮房。
寮房内黑漆,只有两点如豆灯火,照出跪坐的几颗人头。
沈昌走到寮房前,停下脚步。
“阁下何人?”
无人应答。
护卫沐雨而行,一手刀一手火把,走到寮房前,将黑暗撕破。
沈昌便得以见着,四人身穿寿衣跪坐蒲团上,前方摆着一口棺材。
他们沉默无声地僵着手,丢出一根根树枝。
树枝落地时,沈昌刚好出声。
伴随着风雨侵入,满房白麻、白花被拉扯着四处飘摇,瓢扬起来。
两点烛火颤动,颤颤巍巍斗不过风雨,“噗”一声灭掉。
火光灭掉时,护卫恰举起火把。
跳跃浮动的光影中,四个跪坐的人抬起淌血的七窍,双眸如枯井幽深,看向沈昌。
沈昌眸子瞪大,瞳孔微缩,唇瓣惊愕张开。
怎会是他们!!
第48章 扑蝴蝶
啪啪——
护卫软倒, 火把落地,顺着台阶滚到沈昌跟前。
暴雨将火光灭掉,天地陷入一片昏沉之中。
沈昌只觉得自己的身体, 就像是地上滚落的火把一样, 那股子热气,全部被扑来的水汽浇灭, 发出“滋滋”抗议的声响, 逐渐变冷。
“老朋友,不进来看看我们吗?”
飘渺得根本不像从僧房传来的声音, 在他耳边响起。
他自然不会忘记, 这是谁的嗓音。
旁人总是容易将自己杀过的人忘记,他人上门寻仇报个名号, 还得思索半天。
沈昌不一样,他时不时就要回想自己害过的那些人,不停琢磨当初用的那些计谋, 够不够紧密,会不会有人发现。
而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他们的亲眷都还有哪一些, 是否有可能发现他所作的一切,伺机向他复仇。
他日日琢磨回想,生怕于细微之处, 落了把柄。
对方一开口, 他就认出这是以前在安州游学认识的老友,他们曾经一同赴京赶考,一同上榜, 后来老友官至楚州盐铁使。
他对盐引的事情动了心思,但知道老友是个油盐不进的大清官, 威逼利诱都不会令对方与自己合谋,于是他话里行间,不经意引导好友身边那位有野心的属下,最终狠下下手,将老友除掉。
剩下那三人,都是卢大郎近友亲信,同样油盐不进的清高文人。
他自然一并铲除,不留后患。
于是。
他潜藏的那些产业管事,便出来与那野心属下勾结。
沈昌自认是个能够忍得住贪心的人,赚得差不多后便令人收手,将那野心属下告发,秉公定罪,再换上一个受过他恩惠的下官上位。
那下官也是个清正的人,却至今未曾知晓他的真面目,为他甚好的官声添上一笔。
猛然听到七、八年不曾听到的声音,沈昌几乎惊得把伞柄都要捏碎。
他将伞一丢,转身就要逃。
一条绳子却从寮房里飞出来,像套马一样,把他的脖子套住,将他要出口的呼叫声截断。
暗卫!暗卫!
他的暗卫都到哪里去了?
沈昌想不明白,他双手紧紧抓住绳索,欲为自己挣来喘一口气的机会,双腿也连连蹬着地面,企图发出更大踢踏声,惹来大殿那里的人注意。左右肩膀却蓦然出现两只手,把他连同绳索,一同拉到寮房里。
侧头看去,只见两条青紫手臂,以及漆黑尖长的指甲。
人刚进入寮房,沈昌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他霎时感觉眼前白茫,意识昏沉,整个人绵软无力。
抓住他肩膀的人,将人毫不留情扣进长条木箱里,推上厚重的盖子。
他的脑袋“嘭”一下,撞上木板,也无人理会他。
棺材盖隔绝外头的香味后,沈昌反倒迷迷糊糊醒来,只是来不及为自己后脑勺突兀出现的疼痛探究,他就听到锤子不停敲击铁钉入木的声响。
笃笃——嘭嘭——
两种声音混杂一处,就在他头顶上回响。
沈昌只觉得满脑子嗡鸣,理不清楚发生何事。
他两只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着,抬手便碰到了木壁,撞得手肘生疼。
这狭小的距离,长条形状的木盒子。
棺材!
他在棺材里!
外头有人要将他钉死在棺材中!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沈昌的呼吸陡然乱了,拼命拍着、踢着棺木,与顶上声响搅合,一片混乱,却无人理睬。
过了好一阵,捶打声才算停下。
沈昌企图用自己的后背,将棺木盖子顶起来。
他趴下,双手双脚用力撑起来,尤似一只拼命挣扎的乌龟,将脸憋得通红,青筋一跳一跳搏动,如同蚯蚓藏于皮下蠕动作乱。
可毫无用处。
棺材丝毫不动,只有他的脊背、骨头硌得慌。
随即。
棺木腾空,晃荡了一下。
沈昌没撑住,脑袋重重撞在木头上,身形亦是一歪,手臂一侧直直撞到棺木板,发出咔擦一声。
不知是骨裂还是脱臼。
他也顾不得。
棺木被重重放下,他被颠得胃部翻腾,胸口闷得像是被两块木板牢牢夹住,腹中空气几乎要挤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闻到了水汽包裹泥土的潮湿腥气。
有铁器被插入沙质的土地里,挖起来,拍在他头顶棺木上。
做什么做什么——
沈昌眼睛红得要突出来,几乎像一只□□,瞧不出来半分平日里的儒雅,漠视人命时候的假从容。
他还活着,怎能就这样将他掩埋!!
“救命——救命啊——”
他浑身都在发抖,像筛子一样,骨头都在咔咔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慢慢的,他呼喊的声音弱下来。
胸腔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空气,他下意识张大嘴巴,双手不停挠着棺木挣扎。
戴着惨白面具的麻衣人,只围在棺木前,用一双冰冷的眼,盯着不再乱动的棺木。
呼——
晚风带着潮湿水汽,将他们蓬乱的黑发吹散。
沈昌沉溺在一片骇人的黑发之中,他不知道自己陷在何处,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只有密密麻麻的发丝,把他悬起来。
那毛躁的触觉,带着腐朽木头的气息,让他快要发疯。
发丝尽头,是所见的四颗脑袋,其中一颗是卢大郎的脑袋,剩下三颗相熟的头颅被黑发缠绕,只能瞅见发丝后露出来的边缘惨白干裂,泛着红丝的死气沉沉的冰冷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