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嘴巴抖了两下,终于忍不住往下撇,放下托盘,绕过伤口将她抱住。
对方带着压抑的哭腔问:
“怀珠阿姊,沈昌什么时候才会死啊。”
她从小心善,蚂蚁都不舍得踩,平生第一回 ,盼一个人早些下地府无间狱去。
她不想再看见,自家怀珠阿姊受伤了。
洛怀珠顺着怀中少女柔顺的发丝,柔声道:“快了。”
很快了。
桌上单立的烛火,在她微弯的眼波中摇晃轻摆,散成一汪金色水波。
粼粼浮光。
第55章 应天长
沈昌近几日出入, 格外小心。
外出调查的暗卫已被他重新召回来,日夜保护他。
他现在连进出宫城,都格外谨慎, 天天琢磨着, 有什么办法可以借别人的手,将洛怀珠弄死。
只可惜, 有墨兰先生外甥女这一层皮在, 谁也不想动她。
毕竟,洛怀珠也很会做人, 有些后宅里可以顺道送的人情, 她向来能拿捏好分寸,取来对方墨宝, 送上一尊别人难求的好砚,或者即墨兰亲笔。
这就取决对方身份和墨宝的底,到底有多厚了。
她朝中三派人, 谁也不得罪,口中只说感念圣上,平素也会做些开棚布粥、筹集善款修缮贫困外城民居之类的事情。
再透过民间小报, 以及墨德馨香往外一宣扬。
唐匡民得了不少民间自主的夸赞,又怎会舍得杀她。
当今圣上本就需要一个善待天下文人的好名声,至少在明面上, 他必须要这样一个名号。恰好, 洛怀珠所为,还甚合他心意。
他高兴着呢。
想了好几个法子,又被自己推翻的沈昌, 着实找不着对方漏洞。
除非……
他造一件事情出来,套到洛怀珠身上, 污蔑乃是她所为。
一如当年那般。
这一套,他实在驾轻就熟,根本不需要过多思索。
今上最是厌恶、忌惮的,旁人都只道是“失却颜面”四字,却没几人知晓,对方之所以这样在重颜面,乃是当初先皇尚在,还没有立太子时,太师太傅就频频拿今上和先太子比较,言道先太子与先皇酷似,而今上不似。
抛去唐匡民确实不似先帝大度、广开言路、知人任贤、能文能武的事实不谈,太师太傅的确有巴结先太子的嫌疑,才日长月久,将此事深化在今上脑子里。
以至于成了执念,就连杀父弑兄那一夜,也不忘向先帝炫耀自己多年的筹谋,才在两人的不可置信中,将人斩杀。
因而,圣上在重的不仅仅是“颜面”二字,还有方方面面能与先太子、先皇相比的地方。
早先在政事堂论“军事”变革,圣上曾着重提出盐铁变革,让谢景明拟定条目。
或许,这会是他绝好的着手之处。
沈昌想着,将笔搁下,跑去谢景明座前,含笑行礼:“谢侍郎。”
对方官更大,谢景明就算不想理会,也得先起身还礼。
“不知右仆射有何要事?”
沈昌摆出和善笑意:“先前圣上言道‘军事’与‘工事’之整改,沈某忽然想到一点,希望能够让谢侍郎参详一二。”
“右仆射但说无妨。”
“军事整改,其力重在兵役、领兵、训兵、带兵、调兵、兵将升迁之制,以及粮草、军器、军饷安排,”沈昌看着谢景明毫无波动的脸庞,莞尔一笑,“自然,这些都是老生常谈,谢侍郎不需要在下多嘴。”
谢景明抬眸看他:“右仆射想说什么。”
“沈某只是提醒谢侍郎,这粮草、军器、军饷,大半源于盐铁,其乃根本是也。”沈昌揣手,“不过,谢侍郎暂时没落笔,估计还在揣度,并非没安排。沈某多嘴了。”
他一通说完,行礼别过。
谢景明还礼目送他。
是时,漫长雨季歇了一口气,停下滴滴雨声。日渐西斜,晚照自浅浅窗棂越过,落在他坐下时闯入光影的侧脸上,抖动的袖袍,兜走一袖金闪闪碎光,流泻在执笔腕骨上。
他敛眸,眼睫落入斑驳万福纹中,遮住眸中若有所思的光。
翌日下朝后,他向唐匡民报备,拿了枢密院的令牌,前往军器所。
军器所紧挨着蔡河上的第一座桥,位于敦教坊内。
谢景明自武学巷向西行,对面辚辚而来一辆眼熟的车马,刚从第一座桥下。
他勒住马绳,停在原地不动。
凯风敲响马车门,向车内闭目养神的洛怀珠道:“娘子,是谢侍郎。”
洛怀珠缓缓睁开眼睛,撩起细竹帘子和茜色窗纱。
对面人一身低调的青竹暗纹圆领绿袍,坐在高头大马上,也可窥见瘦长身影,琼枝玉树一般。
她放下帘子,推开车门,在阿浮的搀扶下,下车看向已将马栓到军器所门口,拿着令牌与门口守卫交涉的谢景明。
夏日炎热初显,对方绿袍单薄,勾勒出一截瘦腰,仿佛往后挂两把横刀就能挡住。
阿浮将素色桐油伞撑开,遮住半挂艳阳。
洛怀珠含笑看着谢景明一步步走近,衣摆下的手捏成拳,被右手手掌挡住。
她盈盈福身,挂上几乎要成面具的端庄温柔笑意:
“谢侍郎找三娘有事?”
谢景明朝第一座桥上做了个“请”的手势:“洛夫人这边说话。”
洛怀珠伸手接过阿浮手中伞,对她道:“你在这里等我。”
阿浮犹豫:“娘子……”
她与谢景明没有旧,只通过各方情报和市井传言认识此人,对他印象说不上好。
“光天化日之下,又在军器所一侧,离舅舅的自由居,也不过只有两座坊。”洛怀珠按住阿浮的肩膀,“放心,不会有事的。”
这世上即便有千万人伤她,其中也不会有谢景明。
她慢慢把手收回,往前伸去:“谢侍郎先请。”
谢景明转头看了阿浮一眼,抬脚踏上桥头,站在高处往蔡河眺望。
他们久久凝视河面,不知话从何处开口。
河上清风送来岸边仅存柳絮,仿若细雪横飞,星星两点。
洛怀珠伸手捻了一片,又随风放走。
“你——”
一开口,便是同声。
他们转头看向对方如今模样。
“谢侍郎先说吧。”洛怀珠将伞往后倾斜,打量着比五年前还要拔高一些的谢景明,眸中映照着一侧粼粼河波。
谢景明视线下垂,看着对方鼓起来的右手。
对方着一身色泽亮丽的联珠宝相石榴花纹十二间裙,薄柿与酡颜配在一处,就像刚熟和熟透的柿子混在一处一般,夺人眼目。
一般人只会注意她的衣裙,不会注意那鼓起三指宽,明显是绑着布条的手臂。
谢景明视线一顿:“洛夫人……受伤了?”
洛怀珠语气轻松道:“嗯,去城隍庙时,不幸碰到刺客,好在没事,平安归来。”
“那现在……”
“伤口结疤之中。”洛怀珠换了手执伞,让衣袖滑落,露出绑着布条的小臂,让对方看清楚只有褐黄药物洇开,“谢侍郎找我,只说这个?”
谢景明收回眼神:“沈昌昨日特意向我点明‘军事’整改,需得从盐铁着手的事情。”
唐匡民上位以后整改过官制,将军权主放枢密院且兼管兵部,中书门下以政事堂为主处理民政,三司,即盐铁、度支、户三部,掌管一国财政。
要整改军事与工事,本就涉及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如今盐铁也搅进来,等于整部国之重器三个最重要的部分,都得运转起来,一旦出乱子,那可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朝堂所有势力都会牵扯其中,可以说是一个排除异己最好的时机,但同时也是搅浑一池水最好的时机。
“他这是想要给你卖个人情,顺便出手除掉我。”洛怀珠看着对方眼下的青黑,“你若是不领情,便能坐实我的身份。无论如何,他沈昌说这句话,都不会亏。”
谢景明嘴唇翕动:“可你……”
洛怀珠垂眸轻笑一声,再抬眼看他:“我且问你,你隐瞒身份加入农人之中,只为清楚民生各事,转头回到宅里,依旧被丢臭鸡蛋。你甘心吗?”
他权势至今,大可收敛钱财,急流勇退,在唐匡民动杀心之前,归隐南山。
谢景明神色一动,瞧着那双浮跃碎光的杏眸,脱口而出当年在马场上,曾有过的一段话。
“洛夫人心中,可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当年,这句话是长辈们问他们。
洛怀珠杏眼弯起,桥后万户人家的屋顶,错落连绵,落在眸间。
她轻声回应少年谢景明说过的话。
“自然。”
“愿为后世开太平,当将军(孤臣)横扫世道黑暗,还清明人间,光复盛世气象。”
谢景明神色坚定,与洛怀珠异口同声,吐出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高喊的理想愿望,他背光而立,浑身冷峭,然而眸中闪烁着远处高山,天际耀阳。
她在他眼里瞧见了许多默然向前远去的影子。
他在她眸中看见了泥泞中滚爬向上挣扎的一双双手掌。
洛怀珠眼泛清泽,将伞收起,搁在一边,轻笑模仿长辈口吻:“世道艰难,岂是尔等瘦弱小肩膀可扛之物。”
垂木送白絮,清风送远香。
谢景明袖下拳头紧攥,缓缓吐出昔年少女叉腰指着六合的张狂话语:“他人不敢,我敢!”
洛怀珠轻声诉说,当时温厚君子忠谨诚恳之言:“有些事情,既然总要有人去做,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一段年少交换的对白,已然令两人明白对方心底所思所想。
无需再言语。
他们双手抱合,朝对方深深揖礼。
她/他,从不曾变过,依旧是骄阳之下的轻狂少年郎。
阿浮站在树底下,抬手遮阳眺望,看两人轻声不知说了什么话后,莫名就朝着对方慎重地行礼,眉头紧紧拧起来。
她怀珠阿姊,不会被谢景明三言两语诓骗了吧?
涉嫌被骗的洛怀珠,直起身后,便收拾好动容的神色,重新摆起端庄笑颜。
她将伞拿回手中撑开:“谢侍郎不必顾虑三娘,这也是三娘的打算,你只管走自己的路便好。”
沈昌想将锅扣在她头上之前,也得估算好,锅会不会烫了手,先砸到自己的脚。
他并非省油的灯。
恰好,她也不是。
谢景明轻颔首。
两人短促相视一眼,眸中多上几分释然。
洛怀珠转身,眺望马车处,却对上了高坐马身的沈昌一双黑沉的眼。
第56章 解连环
乌云飘来, 遮盖盛放日头。
天地间突然就蒙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灰色雾霾,连远山都成了暗沉的绿,浅淡云影落在森森木叶上, 像失了二十枚铜板的倦怠失魂贫民。
沈昌试探完谢景明, 前来探看,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可洛怀珠还是蓦然生出一种, 对方到底有多闲的念头。
怎么回回都有一个偷看的他。
“阿舅。”她不慌不忙,甚至还有些愉悦地转着手中素色桐油伞, 走到马车前, 仰头看向沈昌,“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昌笑意虚挂在脸上:“圣上派我来协同谢侍郎办差, 怕他一人劳累过甚。”
谢景明步下桥头,走到军器所一侧,停住脚步。
“感念圣上体恤之情, 不过右仆射说错了。变法整改之事,谢某只不过是受命总管,可中书门下、六部等同僚, 也没少出力,甚至他们才是真正出力的人,谢某不过是执笔人罢了。”
如同侵街令诸多事宜, 不仅中书门下各部门协办, 连街道司和军巡铺都得配合,他不过就是个制定章程,看着章程推行下去, 碰到难点就想法子施行的人。
将功劳都归到他身上,倒是折煞了他。
沈昌下马, 亮出怀中令牌,将马绳交给军器所守卫。
他挂着和煦笑意朝谢景明拱手:“谢侍郎说的是,是沈某考虑不周全了。”
“右仆射言重了。”谢景明避开他的揖礼,反给他行礼,“能得右仆射协助,谢某荣幸,先行谢过。”
洛怀珠笑眯眯看两人互相打着明显不熟络的官腔,行了个万福礼,道:“既然阿舅与谢侍郎还有事在身,三娘就先告辞了。”
沈昌和谢景明冲她点头,目送她上车离开。
有旁人在侧,沈昌即便对她与谢景明私下会见有所怀疑,也不得当街发难。
马车辚辚东行,穿过崇明门外大街。
沈昌收回远放的目光,看向树影下的谢景明:“沈某一直以为谢侍郎不爱与人闲聊,方才却少有地见谢侍郎与三娘所谈甚欢,倒是稀奇。”
谢景明也收回目光,落到站在身前的沈昌身上,唇角微动,轻笑一声。
“右仆射与沈大郎好福气,洛夫人虽不比昔年林韫,有一身英勇胆气与无畏,可胜在比林韫多出几丝玲珑心窍。”
“哦?”沈昌揣着手,笑呵呵道,“才相聊几句,谢侍郎就对三娘如此了解。”
清风送走乌云,流光泄落,自微斜西侧,落在二人头顶。
谢景明面朝烈阳,并不解释这句明显质疑的话,只礼貌揖礼。
“公事要紧,右仆射请。”
沈昌揣在袖中的手指捻了捻,双眼微眯起来,打量着眼前斯文有礼的青年,一时摸不准对方的意思。
如此沉稳的年轻人,倒是不多了。
他提起衣袍,踏步往军器所进。
武学巷。
自由居内。
即墨兰歪在坐榻上,等着洛怀珠给他沏一壶清茶。
点茶固然美得可称精妙,然,人偶尔也需要一杯清茶洗洗脑子的酒浊,保持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