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方衡?”即墨兰揣着袖子站到她身侧,姿态也不如何端正,却自有一股洒脱。“你还在看什么?”
怎么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不对。
洛怀珠捻了捻脖子上的红绳,轻轻摇头:“无事,我们进去看看阿衡。”
多年不见,她有很多话想要问对方。
鬼神医替林衡和洛怀珠看过,言道身体并无大碍,就把人赶出自己的屋子,让阿浮去给人包扎、煎药。
阿浮鼓着脸,不敢对鬼神医生气,就叉腰朝即墨兰跺脚:“怎么又是差遣我,就不能差遣一下懒先生。”
懒先生:“?”
“臭丫头反了天了。”即墨兰没好气把她赶去煎药,“将包扎的事情交给我。”
对方应得爽快,她又不放心了。
“罢了,怀珠阿姊的伤还是交给我好了,你笨手笨脚的。”阿浮嘀咕着抱起装药的托盘跑了。
笨手笨脚即墨兰:“嘶——你是不是皮痒。”
阿浮跑远,从葱茏枝叶里回头,透过北屋雕着百灵鸟那扇窗,朝他扮了个鬼脸。
即墨兰又被逗笑,笑倒在坐榻软枕上。
“怀珠阿姊,你慢慢过来,别扯着伤口了。”
洛怀珠按住林衡还在激动发抖的手,含笑道:“阿衡就交给舅舅了。”
她身上伤口细碎,还有旧伤牵扯,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阿衡先处理好伤口。”她伸手想要摸摸少年的头,本文 由企鹅君羊 幺五二而七 五 二八一 整理却发现少年早已经不是当年低矮的模样,一时有些怔愣。
林衡屈膝蹲下,把脑袋靠近她掌心,乖巧道:“阿姊放心,衡等你。”
洛怀珠用大拇指摸了摸少年的额角碎发,心里蓦然有些发酸。
这声“阿姊”,她本以为再也无法听见了。
她垂眸遮掩,扯起笑颜来盖过,轻拍他后脑勺,沙哑应一声:“好。”随即便转身离开北屋,往后罩房走去。
林衡看着她踏过小桥,进入房内,才将视线回转。
即墨兰已净手完毕,给他擦拭伤口的脏污。
少年盯着后院潺潺流水问:“阿姊她……当年是怎么从雷山寺逃出来的?”
他当年被慧姨提前派人告知,有人想要到雷山寺杀他,让那人带着他赶紧逃。
起初,他并不愿意逃,想要混回城里看看情况。
没等他们起动,沈昌的人却已经杀到山上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利用对雷山寺的先知,做出失足跌落的假象。其实,他们早就在腰上绑好绳索,那山倒斜,他们死死抠住悬崖的石头,把手指都抠烂了,才瞒过去。
听闻阿姊被沈昌一箭射落山崖,他怒意攻心,晕了过去,等到醒来,人已经到了西北边城饮风沙。
改名换姓磨砺好几年,才回到京城来复仇。
可惜运气不好,前些日子联络慧姨时,被沈昌这厮发现,活抓了。
这么些年来一直陪着他的王伯为了保护他,被沈昌的暗卫乱箭杀死。
将染了血和泥垢的布丢到一边去,即墨兰抬眸看向眼睛通红的少年郎君,又垂下眸子拿药,继续给他包扎。
“她当年坠落蔡河,右边身体胸前一大块,从肋骨到脖子,全部被烈火焚烧,后背落水,骨头全断,皮肤破裂,可见血肉。”
药粉落在伤口上,林衡像是被盐洒了一样,抖动起来。
即墨兰将他小臂按住,不给动:“后来,一匹马带我找到了她,将她带到山居养伤一整年,才算有了点人样。”
啪嗒——
少年郎咬紧牙关,还是没能忍住泪水的坠落。
“阿姊她……受苦了。”
最后几个字,虚弱沙哑。
磨难三千,又岂是区区“受苦”二字可以担得起的。
他都不敢细想,墨兰先生简单概要的话语里,那些日子一步步走来的阿姊,会有多么痛苦绝望。
亲人不在,身体废疾,声誉沉海。
不管哪一样,都是要命的、往心里挖肉的痛楚。
即墨兰没说话,伸手取走绷带,给他缠上。
要说苦,他们皆是命途多舛,命运作弄,怎能说“不苦”,可“苦”之一字,又似乎不足以言说。
实在太轻了些。
幸好,他们都熬了过来,能见天光破开乌云。
他垂眸将结绑好,转身净手,看着搅乱的水波,用布巾擦走晃动心绪。
好一阵,洛怀珠才换过一身衣裳,捏着沈妄川给她的信封,走到北屋坐榻坐下。
林衡已收拾好心绪,给自己阿姊后腰垫上软枕。
洛怀珠摸着腰后的软枕,看向对面难得动手点茶的即墨兰。
对方不看她。
她大概猜到对方给阿衡讲过什么话。
“阿衡坐旁边来。”她往里面挪了挪,给少年腾出位置来。
少年如当年那般挨着她坐,却已过了可以肆意抱着阿姊撒娇胡闹的年岁,静坐着,听对方问他近些年的情况。
姐弟二人都心疼对方遭遇,红了一双眼,抱头淌泪。
“阿姊——”
林衡的声音闷在她肩膀里,紧紧压着,好似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心里那些无法准确诉之于口的话语,一股脑全部塞进去他阿姊心里,让她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在遥遥的西北念着她。
这么些年,她并非一人在吃苦。
也想要将被年岁碾压成男子汉的自己,也可以如同当年一样,可以抱着阿姊,撒娇一句,换来对方独宠,打马驱策二十里,给他尝上一口新鲜出炉的灌汤包子。
包子皮一咬开,定然是当年微温、刚刚合适的味道。
他的阿姊便会露出个笑容,漫不经心将马绳一拉,问他下次还想吃什么。
少年的泪水,浸透肩膀单薄的衣裳,湿湿黏黏压在肩头,滚烫温热得吓人。
洛怀珠伸手轻拍他的脑袋,一句话说不出。
她只感觉咽喉像是塞了一块铅石,把话全部都堵在里面,上下吞咽几番都痛得难言,更遑论吐出口。
于是只好一点点把它压下去,落在肚子里,再将砸得稀烂的话,揉成最朴素的一句。
“阿衡,别哭。”
坐榻背后站着的阿浮,跟着哭成泪人,把手帕都浸透了,捏着齐光的袖子霍霍。
屋外起了阵风,将芭蕉叶和海棠枝缠在一处,噼啪噼啪乱响。
跨过窗棂的晚夏狂风,把桌上信封吹得立起一瞬。
洛怀珠伸手压住,看向传来匆匆脚步声的庭中。
阿清疾步而来,言道:“先生,大理寺少卿方浩然求见。”
大理寺少卿?
即墨兰和洛怀珠在袅袅水雾中对视。
他来作甚?
第70章 锁窗寒
洛怀珠人生头一回到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是京中关押诸司犯罪官吏和重要案犯的牢狱, 狱中并没有她想象的满地黏腻血迹、腐臭稻杆混着不知名水迹。
相反,在墙面涂了圆白底,又墨笔写上一个“狱”字的处所, 显得有几分干燥与寻常。
稻草很干爽, 困在牢狱外层一圈的似乎大都是官吏,盘腿坐在干草上的姿态, 都显得比一般县衙的要犯挺拔几分。
继续往里面走, 才传出愈来愈浓重血腥味,狱中木栏上的颜色厚重, 瞧着不像是没刨过的木, 反倒像是涂了厚厚一层朱色漆。
紧闭着,连缝隙都没有留的铁门里, 传来“滋滋”、“啪啪”混着骨头断裂与人狼吼鬼叫的声音。
凄厉的声音配上里头昏暗的烛火,令人怀疑是不是已经下了地狱。
方浩然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也不擅长哄小娘子, 全程无话,直接把人带到刑讯房前。
长文给他们开门:“洛娘子这边请,少卿请留步。”
刑讯房的铁门一打开, 浓烈的腥气便从里面一涌而出,直接压着口鼻扑脸而来,令人喘不过气。
洛怀珠脚步不停, 直接抬脚进去, 看向被吊在中间木桩上,绑紧手脚,一身是血的沈昌。
滴答——
她甚至听到血落地的声音。
木桩正对面, 摆了一张椅子,端坐着一个看不清身形和脸的人, 角落里、炭盆侧,坐着一个执笔书写的长武。
火星窜起来时,能够看清楚对方那张线条锋锐的脸。
沈昌听到铁门推开的动静,抬起一张苍白虚弱的脸庞看过去。
只可惜,刑讯房为了给罪犯压迫感,惯常不点灯,只有书案旁边会有一盏如豆灯火,以及火光并不明亮的炭盆。
此外,便只有通气的一线窗,漏进来些许残阳。
天,就要黑了。
听到动静的不止沈昌,还有端坐中央审人的谢景明,他将搁在膝盖上的手收起,站直转身,看向来人。
昏暗微光之中,两人对视一眼,垂眸行礼,瞧着客气疏离。
“三娘见过谢侍郎。”
“不必多礼,听闻洛夫人城外受伤,不知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而已,并不吓人。多谢谢侍郎关心。”
“林韫。”沈昌的声音如同燃烧的炭木一般,嘶哑微响,垂死挣扎。
洛怀珠脸上波澜不惊,朝谢景明微颔首,徐徐走到他跟前,慢慢从对方的头扫到脚,落在地上颜色更深处。
她重新抬起眸子,对上沈昌那双怨毒的眼睛。
“听说,你要见我?”
窗外残存日照,似乎对她格外眷顾,不偏不倚,全落在她身上。
沈昌看着这张不再有端庄温柔,亦不似从前少女肆意张扬的脸庞,一瞬间甚至升起一种“她到底是谁”的疑惑。
许久,他才扯出一抹略带嘲弄的笑:“我有三个问题想要问你,只要你给我回答,我就招供,否则,那些埋藏在黑暗之中的人,就得永远陪我堕进黑暗之中。”
洛怀珠看向他无力垂着的滴血双手,又看向他和衣物融在一起的胸膛烙印,轻笑一声。
笑声在刑讯房回荡,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深感。
她伸出雪白的手,修长手指在夕照之中,像是裹着一层淡光一样。
尔后。
带着几分讽刺与不屑的笑意,洛怀珠将自己的手,贴在沈昌的伤口上,狠狠往下一按。
“啊——”
惨叫声再次响起。
长武握着的笔,笔尖都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向自家侍郎。
谢景明神色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身形却是半点没动。
看着沈昌苍白的脸,一点点从微红到朱红再到青紫,她才慢慢松开手,有些嫌弃地看着沾血的手指,往无人的角落甩了甩。
她嫌脏。
沈昌气还没喘过来,看到这一幕,差点儿被气晕过去。
此时,谢景明从背后递过来一张浅青的绣竹帕子。
“擦擦。”
洛怀珠接过,轻轻拭擦起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将他的话截断:“你所谓的招供,无非就是一些耗费功夫能找出来的东西。
“沈昌,我查你已有五年之久,其他人查的日子更久。你之所以能够多年横行,一路稳稳坐到这个位置,不过是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天衣无缝。
“可你忽略了一件事情,人做过的事情,永远都会保留痕迹,只是多与少的问题而已。之前动你不得,是动了你会牵扯其他与你紧密相连的人,令其他人忌惮,便会将事情极力埋藏,无法上述天听,公之于世。
“你说与不说,对我而言并无区别。谢侍郎想要的线索,我都能够给他,无需受你威胁。”
最后一句话,洛怀珠特意靠近沈昌耳边,用气音缓缓吐出来。
她说完就赶紧往后撤几步,好像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一样,还用没有染血的手,掸了几下袖口。
“我不信。”沈昌双眼遍布红血丝,挣扎着探身看她,似乎想要透过那张脸皮,看清楚对方心底里面最真实的想法一般。
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物证全部销毁,人证能杀的都杀了,不可能会有任何破绽。
不可能!
洛怀珠轻飘飘道:“随你。”她转向一言不发的谢景明,“还有别的事情吗?”
猩红晚霞落在她侧脸上,照亮了那满不在乎的沉静眸子。
谢景明摇头,开口说话的嗓音,比起方才审讯沈昌时,不知道温柔多少分。
“并无,只是依照正常章程,让你来走一趟。”
长武悄悄抬起头来,看着被他们家侍郎挡住半边身体,只露出来一片裙角和发髻的女子。
原来洛夫人就是他们侍郎惦记许久的林家千金。
“既然无事,那我就先走了。”
“好。”
两人若无其事,仿佛让她走一趟只是碍于一纸章程,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昌整个人都急躁起来,从胸膛里抽出几丝嘶吼:“林韫!你别做梦了,圣上绝对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你只能换来他的发落!判决!”
届时,说不准还得和他一起变成冤死鬼。
想到这一点,他的眼神又透露出一丝癫狂的笑意,似乎能够拉一个人随他陪葬,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