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勉强活下来的残废,有什么可怕的。”她撑着横刀站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已经痛得无法自抑,兀自颤抖的右手。
刀锋嗡鸣,似哀叫连连。
洛怀珠将左手握上,把刀稳住:“不过,”她眉头轻轻挑起,沾血的唇瓣缓缓勾起,眸中玩味笑意张扬,嗓音轻柔却张狂,“杀你们依旧不在话下。”
她话刚落,眼神突地一变,抬脚一踢刀锋,送入右侧暗卫胸口中。
左右暗卫一惊,举起刀砍过来。
她抬脚踩住被杀暗卫胸口,往后一仰,左手撑地,躲过后侧横来一刀,左右双脚交叉互踢,将左右暗卫手腕点中,避开两刀。
瞄准机会,洛怀珠以刀尖戳地接力,横身旋转两圈,翻越三人包围圈,落到后侧暗卫后方,给了对方一刀放血。
此时,其他暗卫也合拢过来,刀光剑影乱成一团,只能听得铿锵声不断。
离山隔壁埋伏的刘指挥使已着手下的兵,顺着草木潜伏,到达离山脚下,见着那孤零一盏红,晃动几下,彻底灭掉。
草丛翻出的暗卫尸体,捏开的空荡口腔,令他们后背生出一股寒意。
木叶之上,轻颤的枝叶间,一滴露珠似冷汗,自叶脉往下坠落。
滴答——
洛怀珠手中横刀颤抖,抖落一地浓稠血液。
有刀自她右手腕间划过,留下一道血痕,将她横刀打落。逮到机会的暗卫围困上来,将刀齐齐架在她脖子上。
数十横刀,将她压得膝盖一软,半跪地面。
她抬眸看向薄雾包裹的木屋,脸上没有半丝半毫的惊惧,反而气定神闲,好似落在肩膀上的,是山间落花黄叶,而不是一把把兵器。
“我好像赌对了。”她轻笑起来,笑意渐浓时,又成了那个端庄中有几丝娇媚的小娘子,仿佛刚才那个犹如深渊恶鬼厮杀在黑影中的人,并非她。
然,此言令暗卫不自觉汗毛直立。
洛怀珠还在温柔感叹:“他并不想立即杀我。”
可,暗卫无舌,没法述与沈昌听。
第67章 鹤冲天
林中薄雾弥散。
洛怀珠被暗卫用绳子捆好, 押到半山的木屋前。
那是一栋极其古老的小木屋,顶上铺就的茅草已变成灰,似乎一阵风吹来, 就能将它全部带走。
她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也不清楚这屋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光秃。
暗卫将她押到木屋平台前,仍旧用刀架在她脖子上, 表现得十分不放心。
“我都被捆成粽子了, 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洛怀珠垂眸看着自己脖子上,折射着她圆润下巴的剑锋, 语气戏谑。“怎么, 还怕我能绝地反击?”
她对跪沈昌没有丝毫兴趣,干脆盘腿坐在地上。
染血的石榴裙散开, 像一朵被泼了污水的花,坠落地面,却依旧艳丽璀璨。
“绝境之处, 依旧从容如斯。”沈昌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不愧是先帝赞不绝口的‘三杰’之一。”
洛怀珠眯了下结血块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楚昏黑屋子里坐着的人。
“阿舅?”
沈昌看着狼狈的洛怀珠, 慢慢起身,脚步舒缓踏出木屋。
他在屋前站定,却依旧处在暗影之中, 不在尘埃浮游的光下。
“沈某可当不得林娘子这一句阿舅。”他隔着暗卫的保护, 垂眸瞧着对方,“林素玉,林韫, 你说是吗?”
洛怀珠轻笑两声,盘着的腿动了动, 惹得脖子上的横刀越发靠近。
有两把甚至将她脖子表皮割破,刀身染血。
她却浑然不在意,只“嘶”一声,像是劝诫一般,用一种懒洋洋的腔调说话。
“别紧张,我都被你们抓了,还能如何动弹,不过是盘腿不舒服,舒展一下筋骨,换个姿势罢了。”
洛怀珠将腿往前伸展一些,看向谨慎后退一步的沈昌,捡起柔柔笑意,“阿舅说,可是这道理?”
沈昌眸子黑沉下来,成日挂在脸上的儒雅慈祥面具,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不屑拿出来做戏。
“明人不说暗话……”
话刚开头,洛怀珠就“噗噗”笑起来。
沈昌黑眸愠色压抑,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能割破人的咽喉。
他瞳孔微缩:“你笑什么?”
“没什么。”洛怀珠清了清嗓子,脸上笑意难藏,嗓音更是带着颤动的笑腔,“就是觉得,我们两个生在黑暗之中的人,说自己是明人,有些好笑罢了。”
她自己身份已埋葬,沈昌更是连心都黑得能滴出墨一样的颜色来,整个人就是在污水横泗的阴沟里长出来的毒草,竟有脸说这样的话。
难道不可笑?
沈昌脸色晦冥,似蒙乌云。
他袖摆下的手握紧,冷哼一声:“死到临头,林娘子便少逞口舌之勇罢。”
“死到临头,还拘束自己作甚。”洛怀珠一脸讶异看他,眸中带着几分令人懊恼的嘲弄与浓郁笑意,“莫非右仆射以为,人之将死,还要规束本性不可?”
沈昌背着手,指骨团在一起,捏得发白,咯嘣作响好一阵,才松下来。
“你不用试图激怒我,也不必用言语惑我。”他将视线挪到透出一条条光柱,照亮蜉蝣的林木间。“你能到这里来,已说明林衡在你心中的重要,抵得过复仇一事,不是吗?”
洛怀珠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定定看着对方,抹掉干涸血迹后的苍白嘴唇,紧抿起来。
处于下风久矣的沈昌,心里涌起来一股莫名的畅快。
这种畅快,几乎要和当年将亏待他的人被烧死一样,让他通体舒泰起来,好似经脉之间,冲过细股水流,急速流淌。
他甚至生出几分恶意,想要试探对方还能失意到什么模样。
那一定……很有意思罢。
他看着洛怀珠黑亮的眸色,逐渐似他这般,暗沉起来。
“你想见他一面吗?”
沈昌放缓自己说话的声音,语气恢复惯常有的和蔼可亲,像一个极其温和儒雅,关心小辈的长辈一般。
扯断木轴丝线的、妄图逃跑的风筝,再次被他抓在手中。
那种踏实掌控一切的感觉,让他不吝温和几分,耐心几分。
洛怀珠紧盯着他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好一阵才闭上漆黑的杏眸,仿佛有无声的叹息,在山林里回荡。
她再睁开眼,眸中便多了几分妥协,还有几分强撑不肯彻底屈服的倔强,令沈昌更想将她的淡定全都撕碎。
他压了压自己心里升起来的躁动,等着对方的回答。
“你想让我帮你顶罪。”洛怀珠说的是肯定的话,没有半分疑问。
沈昌含笑看向她,慈爱道:“这怎能是顶罪,不过是你年少无知时候犯的错,难道不是么?”
罪名,他深思许久,已经帮忙构思好。
对方只要照着对世人说出,便能将此事彻底结束。
洛怀珠对此只道:“可以。但你要让我见见阿衡,和他说几句话。”
她脸色灰败下来,连干涸的朱色血液,都不能给她添上几分好脸色,犹如一夜雨打的海棠花,破碎得令人心怜。
沈昌欣赏了一番,但并无丝毫怜惜。
他不过是喜欢欣赏别人垂死的挣扎罢了,那种无能为力,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种令人上瘾的东西。
“好。”
如此小条件,他自然答应。
要人给他卖命,要是半点甜头都尝不到,别人又怎么会真的心甘情愿办事。
这个道理,他明白。
沈昌抬起手往后挥了挥,示意屋中暗卫把另一端的门打开。
吱呀——
残破的木门被推开,露出木屋背后的真面目。
木门敞开后便耷拉一旁,穿堂风吹过,它便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发出仿若从胸腔挤出的低沉悲鸣,呜呜呀呀,听得人心中闷重。
洛怀珠看清门后景象,心中亦闷重如此。
她点漆瞳孔里,映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捆住双手,堵住嘴巴,于悬崖边上老树悬挂的情形。
六年不见,当初才十岁的男童,已长得很高,手脚瘦长,露出的胳膊鼓起一块肌肉,泛着麦色光泽。
眼泪猝不及防掉落,啪嗒落在裙摆上。
洛怀珠凝视着那双投过来的黑眸,眼底瞬间泛起来一股热浪,根本就拦不住。
“阿衡……”
她张嘴吐出游丝气音。
沈昌看着她悲恸而无法自抑、掩饰情绪的双眸,胸口如饮酒般满足。
他吩咐暗卫:“将他口中布条除下。”
暗卫从一侧出现,用刀划掉林衡脸上绑着的布,完全不管刀锋在对方脸上开了一小道口子。
林衡等捆绑的布条一松,便用舌头推着嘴里塞着的布,吐到一边。
“阿姊!”他嘶声大喊着,“你快跑,不要救我!”
少年的声音清朗,如她当年所想一般无二。
洛怀珠唇瓣都在颤抖,泪珠如玉珠,簌簌砸落,碎裂难找。
她眼睛一眨不眨,从少年捆绑吊起的手开始一点点打量,看向那双厚实的皂靴。
“阿衡,你长大了。”
她本以为,堂弟早已死在临于蔡河的雷山寺后山,尸骨无存。
十岁,那是多么童真的一个岁数。
他们体弱多病的阿衡,却不知流散到何处,吃了什么苦头,才长成如今的少年。
“阿姊!你听到没有!不许救我!”林衡还在喊。
他不怕死。
六年前不怕,如今也不怕。
命是家人拼尽全力给他存续的,活一日赚一日,死了也不可惜。
可将鸡肉捂在怀里,奔走二十里路,只为让他尝一口解馋的阿姊只有一个。
仅存一个。
沈昌目光来回转,唇边衔起悠然笑意,带着讥弄调侃:“还真是动人肺腑的姐弟情深。林韫,你可想好,要不要救林衡?”
洛怀珠撑着脚,徐徐起身,隔屋对着林衡扬声道:“阿衡,你不必劝我,我是不会看着你死在我眼前的。”
从前不会,如今也不会。
“阿姊你糊涂!沈昌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你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的!”林衡吼得人都跟随绳索晃荡起来。
悬崖边上的老树已枯黄,不见半点绿意,他晃动时,枯枝也跟着发出腐朽的声响,似乎随时会断裂掉落。
一旁暗卫面罩下都得皱起眉头。
洛怀珠摇头:“起码,你有了逃跑的机会。阿衡,只要有一线机会,你就务必要尽全力救自己于深渊之侧,不可遗留余力,不可因我们不在,就弃了生机。你知道吗?”
林衡嗓音沙哑,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一把沙子一样,磨得疼痛难忍。
洛怀珠提高声音喊道:“你知道没有!”
她眸中水波被震落,坚定如同地面严丝合缝接在一起的硬石。
林衡在里面看到无可商议。
他咬紧口腔内的肉,无法说话,只能不停点头。
“说话!”
林衡闭着眼睛吼道:“我知道!”
他,知道。
洛怀珠吐出一口气来,笑着流干最后晃荡的眼泪珠子。
“很好。”她将悲恸重新埋在胸膛,“这才是我们林家的好儿郎!”
沈昌听着这话,直觉有些不对。
他刚张开口,要暗卫小心,洛怀珠却已经动了。
她扬起脖子往侧面的横刀撞去。
沈昌不想让她死,提前吩咐过暗卫留命,见她如此作为,暗卫第一反应必是挪开横刀。
他并不清楚,这举动直接让他丧了命。
谁也没有看清楚,洛怀珠什么时候将手上的绳索解开了,他们只看见有一把横刀挪动后,一道残影绕到暗卫背面,绳索不知怎的就绕过暗卫脖子,又从树上缠过,被洛怀珠拽在手中。
暗卫就这样被勒着脖子,挂到树上,兀自挣扎。
洛怀珠左手缠绕绳索,右手紧紧扯着绳子,徐徐抬起沾血的脸,血痕犹如诡秘繁杂的异域图案,缠绕在她右脸上。
她半跪高木阴影中,杂乱斑驳的光柱在她背后,勾勒出光怪陆离的颜色。
沈昌见她款款露出一个令人心生寒意的笑容。
“你输了。”
他听她如是说。
沈昌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没忍住,狠狠抽-动一下。
他僵硬转动脑袋,看向绿茂林木间。
下一刻,三面缓坡次第冒出一颗颗漆黑人头。
树上暗卫渐无力,失手掉下横刀。
洛怀珠抬脚踩住树根,伸手接过横刀,刀尖向着沈昌。
“你逃不了了。”
第68章 鹤冲天
沈昌脚下一时没稳住, 往后撞到门轴上。
门轴“吱呀”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叫声,他像是被踩中痛脚一样, 竟抽得出空来, 在心里埋怨这声音不详且刺耳。
刘指挥使嘴巴微微张开,看看满身血的洛怀珠, 看看黑衣暗卫和吊挂的林衡, 又看看一脸惊恐的沈昌。
甚至都来不及追究,洛怀珠为何利用他出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