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疏疏月色之中,留下一个堪比雪色的清浅笑意,离开此地。
“洛、怀、珠!”
被人咬牙切齿念叨的人,已经仗着云舒带她在军营溜半圈的熟练,顺利拿回自己骑来的马,赶在对方出城前追上刘指挥使。
“刘指挥使!”洛怀珠策马赶到队伍一侧,拉住缰绳,“郡主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够稳妥,派我前来帮大家探路。”
外人面前,她又重新拾起端庄温柔的模样。
刘指挥使蹙眉:“你?”他上下打量洛怀珠,“你一个娇弱女郎,来有何用?”
“三娘也并非柔弱之辈,虽不如郡主可弯弓射雕,驱马杀敌,然自保不拖刘指挥使后腿,还是能够做到的。”洛怀珠腰背如松,一脸端庄笑意中,带着几分泰山崩于
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刘指挥使诧异上下打量她,着实没想到一位看着温婉的夫人,还有如此胆色。不管对方临到阵前如何,现下这般泰然,已经难得。
出于几分柔然生出的欣赏,他笑道:“不知洛夫人为何非要前去不可?”
仅是不拖后腿,岂非去与不去,根本没有区别。
既然如此,这般矜贵的娘子,还是留在安全的地方更好,要真出了什么问题,他内心安与不安另说,但一定担当不起。
“衡之一字,朝堂上能够对应的,也就只有出京探查卢鼎天死因的大理寺少卿方衡方浩然。我与舅舅都对这件事情,有所关注。”洛怀珠笑着看他,“再者,若是没有半个外人在场,这功劳到底是谁人握着,岂非说不清楚?”
她示意他看向往下两个坊的神龙卫军营。
按照她暗示的说法,要埋伏的地方刚好位于两厢军负责的界限边上,倘若神龙卫闻讯而动,情急之中援助,也并非不能分功。
琢磨片刻,刘指挥使把马一拉:“那就劳烦洛夫人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冒险。”
真出事,他可担待不起。
“刘指挥使放心。”洛怀珠抱拳道谢,牵马入队,显得十分熟练,“你请先。”
她含笑看着对方,并没有半丝骄纵的脾气。
“洛夫人客气。”刘指挥使放下心来,对她颔首,拿着令牌带队出城。
人马出城,城门重新闭合。
吱呀——
厚重的城门,压得轴承发出喘叫。
洛怀珠安静跟随人马,到达离山隔壁一侧山。
刘指挥使整张刚毅的脸庞,浸在微晃火光中,挥舞着熟悉的手势和棋子,让士兵有序埋伏起来,紧盯着四周动静,要是真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能把地方围死。
洛怀珠随着虎贲卫呆在山林中,半闭眼养神,静候寅时流淌过,卯时到来。
山中夜色清幽,鸣蝉阵阵。
沈妄川听得一路蝉鸣,踏着沉坠西山的日轮,等回到沈宅,恰好暮色四合,依稀洒落青灰暮色。
一路回院子,都不曾见家丁护卫以外的任何人。
“三娘可曾归来?”
他向书童问询。
书童抿唇:“不曾,自早间出去,一直没回。”
他有些为自家郎君鸣不平,不懂这样不着家的妻子,他们郎君怎么就痴迷得这样厉害。
沈妄川换下官服的动作快起来,又问:“沈昌可曾归来?”
“阿郎回来一趟,收拾了包袱便赶去幽州查案子。”书童将他官服搭在屏风上,拿起常服给他披上,绕到前面替他系肩上纽带。
这等关头,沈昌去外地查案子?
若不是外地有足以证明他罪证的结果,那只能是圈套。
沈妄川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他抽走腰带,阔步往外走去:“银面,随我出去。”
书童但听一阵风刮过,人就已经大步走出院子,握拳咳嗽着,往外走。
沈妄川直接去马厩牵马,奔着新曹门去。
只可惜他回到时,天色已晚,城门早就落了,他只出得旧宋门,却没能出新曹门。
他坐在马上,眸色深沉凝视着漆黑城门:“走,到赵十万街。”
去公主府,找云舒郡主帮忙。
马蹄哒哒往回走。
只可惜他跑了个空,洛怀珠和云舒郡主刚好出门找京兆尹去,刚好与她们几个错开,追了一晚上,才在军营里找到刚被发觉不对的既明解开绳索的云舒郡主。
沈妄川看着云舒郡主那双赤红中翻涌着忧心与气恼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坠了底。
他嘴巴艰难张开,从咽喉里发出游丝一样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
“三娘在哪里?”
旁边高树融进夜色,只剩黑影,将他神色遮盖。
东郊亦有高树。
暑热已尽,日夜交替时分,树下薄霜冻结,有寒意从脚底下的土地冒起来,往上窜到膝盖骨上,让膝盖隐隐发酸。
虎贲卫右厢军作为京师六大厢军之一,素养的确还算不错,趴在地上被寒气侵蚀两个时辰,都一动不动,安静候着。
等到卯时一到,天际曙色初露,白霜挂叶,也挂在军兵的额前与匍匐地面的身上。
洛怀珠悄摸后撤,从马背上翻出昨日那身沾上油污的石榴红襦裙换上,再将头发拆下,简单挽好,插上伤魂鸟金钗。
火红的飞鸟盘缠,似要将自己燃烧。
刘指挥使听得马蹄声在山林间哒哒响起,心里一紧,手臂别着发动的棋子,一动不动,随时准备举起来。
然快马穿过小径,穿梭向前,只见茫茫白雾绿影里,一抹红似燃火的利箭飞过。
她策驰山间,窥见离山上山小径时,直接按住鞍环跳落,在满地落叶中翻滚两圈半跪地面,撑手站起。
苍茫鱼肚白似残存月色,从头顶横斜的枝叶间,簌簌漏下,铺就一地惨白。
洛怀珠抬脚穿梭其间,坠双珠的绣花鞋,从裙摆露出来,闪着莹润光泽。
林间山路碎石混着落木残枝,被踩得咯吱响。
她抬眸远眺,神色静肃,如同一尊人像,不动半分声色,往半山亮着一盏灯的处所走去。
咻——咻——
林间小道两侧,有利刃闪着残破日光,朝她袭来。
第66章 鹤冲天
利刃破空而来, 带着呼啸山林的回响。
空寂密林将那一点动静放得无限大,让洛怀珠耳朵也跟着嗡鸣起来。
左耳随动静微动,她目光后瞥, 跳转从抬起蹄子停住脚步的马身上拔出横刀, 双手握着,旋身回斩。
铿——
横刀将利刃斩断。
紧接着, 通往半山木屋的小径里, 冒出两三点寒星。
她握着横刀,就着锋芒向下的姿态往上一挑, 打飞的寒星斜撞, 将右侧一点带走,落入坠着露水的枝叶间, 窣窣响。
剩下一点,洛怀珠侧身避过,将目光投向半山微明红光。
她知道, 沈昌一定就在那里等着她入网。
如今,她来了。
寒星两三点坠落,又散出两三点。
洛怀珠都笑了, 沈昌其人还当真是谨慎到病态,明明将那百十个暗卫全部放在山脚下,将她围住, 她一定没有生路可逃, 就算有,也需得杀出来一条血路,对方偏偏还只派两三人藏在这里, 隐晦送脑袋。
剩下一群人,怕是将木屋围得死死的, 生怕她从天而降,将他擒获吧。
对方还真是高看她。
她冷笑着,将横刀扭转,以刀背将短箭斜斜拦截,改其轨迹,让短箭在刀背上“嘶嘶”滑转,飞溅一片火星,后下腰躲开卸力的轨迹,接上另外两点短箭,甩到向右侧灌木。
噗噗——
两声短箭入肉,灌木往下弯腰,坠下一个哑声无言的黑衣人,簌簌抖动起来。
“你们倒不如舍了暗器,持刀一战。”
洛怀珠眼神已变,明明与先前同一张面容,却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灌木之后,无人回应,只有寒星继续,只是间隔比先前快上许多,一箭紧接着一箭。
她轻叹一声,右腿后撤,压腿冲向前去,迎着寒星而上,自密集寒星中而破,嚣张得令人胆寒。接连不断的寒星,从她手中横刀甩向两边,似烟火坠落地面。
灌木中,哑巴暗卫已经射完一匣子的短箭,刚从腰上摘下新匣子,还没接上,咽喉便是一凉,好似有什么东西划过一样。
他们忽地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无法控制手上动作。
放大的瞳孔中,闪现出一张溅上血液,滴答掉落的脸庞,自黑亮杏眸之中,他们瞧见黑布巾下涌现的一抹红。
随后,两具彻底失去意识的躯体,轰然倒下。
“我的刀向来很快,你们不会太痛苦的。”洛怀珠手腕一转,将刀上血线甩走,“此生为沈昌卖命不值,你们去到地府,记得与府君商议,来时做个普通人。”
血线横飞,落入草根。
她抬起沾血的眉睫,任浓稠血液在睫毛上跳动几下,不堪承重坠落脸颊,滑淌到下巴。
仿佛一滴血泪。
洛怀珠继续抬脚,往小径走去。
离山隔壁。
红影似箭离去一刻后,便依稀听到有利刃破空声。
对各色武器都有涉猎的刘指挥使一听便知,那是装在机关匣子里面的短箭,估摸还是三棱箭。
声短而急促,带着一丝擦破空气的动静。
“指挥使,”旁边心腹问他,“好像是离山那边的动静,我们要不要管?”
离山已是他们可以管的范围外,若是贸然前去,说不清楚。
刘指挥使也在斟酌,捻着手指犹豫几番:“才响起几支短箭,再听听。”
万一只是山间猎户捕猎所用呢?
虎贲卫军营。
黯淡鱼肚白中,云舒脸色铁青,将自己的宝贝横刀丢给沈妄川,跑兵器库挑了一把红缨枪。
沈妄川紧追她脚步,眉头紧紧蹙起来:“你想要做什么?”
云舒郡主抬起通红眼眸,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调兵,去离山。”
外祖父给阿娘的兵,她也有权调动。
“你疯了。”沈妄川堵在兵器库门口,以手中横刀拦路,压住怒意道,“天子脚下,你要调哪里的兵?从封地还是从虎贲营?”
先不说封地在西南有多远,就说从虎贲营调兵,与送自己送虎贲卫全体去死有什么区别?
区区一个郡主,天子脚下还能调动六大厢军之二,就唐匡民那针眼大小的心胸,能容得下谁?
再说。
“你为阿玉调兵,跟救了她以后,又送她去死有什么区别?”沈妄川压低声音吼道,“你能不能冷静下来,思索援救之策!”
唐匡民知道她能为阿玉发疯到这种地步,还能容得下阿玉?
万一哪一天,阿玉突然说,那金灿灿的宝座好像还不错,谁知她会不会直接反了。
云舒握着拳头,也握紧手中红缨枪,往地上一敲,直接把铺上油布的青石板碎裂开。
她额角青筋跳动,胸口也在剧烈起伏,人却已经冷静下来。
“我回府调侍卫出门打猎。”
她将红缨枪丢回兵器库,拿走沈妄川手中横刀,疾步往外走去。
“阿浮是吧?”她对追来的少女道,“你跟着我,不许私自行动。你是洛怀珠的妹妹,就是我云舒的妹妹,半点意外都不能有。”
若不然,阿玉定要伤心死。
“我们娘子到底上哪里去了?”阿浮神色中,全是忧色。
云舒直接拉着她的手一起走:“你别管,跟着我就是,还有你们俩。”
她回眸看向齐光、既明。
他们阿玉那心思还真是好样的,舍不得三个孩子出意外,就把人往她手里丢下了事。
好,这么来是吧。
云舒胸口怒气,几乎要将她炸裂。
她带着三人绕开人多的路,快马回公主府,调集一百侍卫,换上家丁服饰,只留二十穿侍卫服,随她出门狩猎。
“阿玉,你务必要支撑住。”她高坐马头,望着青瓦尽头连绵的墨蓝群山。
群山显露天光一线,苍茫云雾逐渐退散,露出青翠山头。
洛怀珠自倾斜微光中,踏着尚且湿润的地面,一步步朝半山亮起的红光走去。
她已经数不清林中冒出来多少箭矢,她又击落多少,杀敌多少,她只记得体力稍退后,右胳膊不慎扎入一支,此后每次用力,都是主动将血肉送上三棱箭簇打磨,痛得几乎要麻木过去。
血液流到石榴裙上,将微白的花蕊都泡成深红。
“沈昌啊沈昌,看来你是打算将我熬干。”
眼看离木屋还剩一段并不长的路,洛怀珠却已经无力支持,她反手拄起横刀,半跪在碎石枯木上,透过沾满血的半张脸,扫视将她围起来的黑衣暗卫。
那些哑巴暗卫,似乎也生出一股畏惧,不敢靠近她这个浑身浴血的半残。
也是。
无论谁看着一个人一步步杀上山,踩着一地同类尸首,想必心里都不会平静。
他们甚至不敢回头看山道,唯恐栽倒路旁的同伴,令自己心生退意,叛出沈昌手下。
洛怀珠看着他们双眼中流露的、难以抑制的恐惧敬畏,忍不住笑起来。
她一笑,哑巴暗卫更是通体寒凉,似乎手中横刀的寒意缠住手臂,直透心中,无法甩落。
“你们是杀手,是暗卫啊。”她肆意大笑,让坠挂的血液,都落入唇上,又被她抬起左手手指擦掉,在苍白唇瓣抹过,掩盖虚弱,显得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