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看完的卷宗丢给对方:“都说谢侍郎寡言,我看不尽然。”
谢景明接过卷宗,垂眸细看起来,并不言语。
长文把头低下,给傅侍中递上验状。
验状更短小,很快就看完。
傅伯廉将验状放到旁边桌上,静候谢景明看完,手肘压着桌案,俯身问他:“卷宗的验状与谢侍郎今日检验,并无任何相差的地方,按照伤口来看,卢鼎天也的确是被巨石碾压过,导致肋骨断裂,刺入内脏而亡。”
他看着对方镇定的模样,就忍不住撕破那张淡漠的脸,看看对方脸皮底下真实的想法。
“侍中说的不错,”谢景明将卷宗放下,坦然对上那双眼睛,“卢鼎天的确是被巨石碾压而亡,并无异议。”
惶惶灯火下,他那张线条温润,神色却冷硬至极的脸,闪着微暖的光泽。
傅伯廉说不准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有半分失望。
原本,他以为此事唯有谢景明足够有头脑,够冷静周旋。
想不到,对方竟也会圆滑至此。
他垂眸轻笑一声,靠回椅背上贴着,只觉得后背酸枝木椅,一片寒意浸骨。
“不过,”谢景明伸手将验状夹到卷宗去,“对方并非遇上巨石滑落,而是被人蓄意谋害。”
傅伯廉蓦然抬眼,看向那双在融融灯火下沉静依旧,不闪半分光泽的浅色眼瞳。
火苗在他眼里安静燃烧。
第63章 阮郎归
傅伯廉踏着如水清凉的月色回到宅子。
家里的小兔崽子傅玉书就坐在堂前, 托着腮帮子等他回来,头一点一点的。
他快步走到对方跟前,伸手按住对方点来点去的脑袋。
亲随还有些欣慰, 心想……
下一刻, 傅伯廉面无表情把小兔崽子的脑袋,往后面一推。
傅玉书梦到自己被一只大狗熊扫了一巴掌, 坠入悬崖深渊里, 心底猛地一紧,双眼蓦然睁开, 在清凉地上打了个滚。
亲随:“……”
他什么也没想。
魂灵尚且留在梦中世界的傅玉书, 滚了两圈后,身形矫健地屈膝力气腿, 伸手撑住身形,大喝一声:“狗熊敢推我,纳命来!”
傅伯廉一口气断在半路上, 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四处物色棍子。
没找到,反手把亲随横刀抽出。
“侍中不可!”
他把横刀塞给亲随, 自己拿走刀鞘:“不可?有什么不可的,我今日非要打死这个不孝子不可!”
亲随松下一口气。
没事,刀鞘打不死他们小郎君。
傅玉书霎时清醒过来, 上蹿下跳躲开亲父“爱的教训”。
“父亲, ”他踩着凳子站到桌上,“你听我解释,我只是做了个梦……”
傅伯廉看着那双穿着皂靴的腿, 挥起剑鞘打过去。
练就躲避绝活的傅玉书,提起袍子跳下地, 拖动椅子拦在两人跟前,阻挡悲剧的发生。
两人左右躲闪,谁也奈何不得谁。
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的傅伯廉,看向阻拦两人间隔的那张椅子,主要是——椅子上的手。
敏锐傅玉书,马上丢弃椅子,绕着柱子跑起来。
“父亲!爹爹!阿耶!耶耶!大人呐!”
挨个把称呼喊了个遍的他,才想起制胜手法:“我有正事寻你。六兄让我把一些东西交给你,说你需要。”
傅伯廉停下来,扶着柱子喘气:“什么正事。”
对面柱子冒出来一颗脑袋,谨慎道:“你不许打我,不然我不给你了。”
“行。”傅伯廉正了正自己的衣裳,将刀鞘搁在椅子旁边,喘气坐下歇息。
傅玉书见状,才从柱子后面绕出来贴墙跟,摸到放在角落的一叠小报,抱起来捧到他亲父跟前,弯腰奉上。
“爹爹请看。”
傅伯廉示意亲随接过,反手就把刀鞘拿起,敲了傅玉书屁股一下。
“深更半夜不睡,被你六兄抓了,罚在此地等我是不是。”
傅玉书揉着屁股跳开,嘀咕道:“全家就我蠢是吧,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
怎么其他人就跟狐狸似的。
傅伯廉展开小报,挑眉看他抱着柱子的呆样:“还不快回去睡,想酉时陪我上朝啊?”
“好的,父亲。遵命,父亲。”
小兔崽子留下语气古怪的两句话,就皮痒地跑了个没影。
傅伯廉骂他都骂笑了。
他抖了抖小报,展开看了一遍,发现上头有被刀子划过的痕迹,又查看其它小报,几乎每张都有,且划痕背后,正是《崔四郎传》此名所在。
稍稍放松的神色,随着一张张小报翻阅完毕,显得越发凝重。
他揉了揉鼻根,舒缓发酸的双眼,脑子像是被震过的浆糊,一片混沌。
知道此事不会省心,但没料到会这样不省心。
过两日,小报将新的章回登出来,讲述崔四郎高居相位的第六个年头,昔日被他谋害过的那些人,无证上告,被他联合京中三司使,谋害入狱。
此时,一个大理寺的小吏无意窥破真相,却犹疑是否伸出援手。
就在小吏试探伸出脚步,却被发现踪迹的紧要关头,学子们把呼吸都屏起来了,一翻另一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沉迷后事如何,反复咂摸故事的学子们,忽然发现。
噫,此事怎么和楚州人上告那么类似?
于是他们奔走刨根究底,比官府都要跑得勤快深挖线索,不管大道还是小道得来的消息,都胡乱拼凑到一块,竟还原了三分之一的真相。
洛怀珠在诗社里听着张容芳打探来的消息,与阿清阿风他们的消息整合,在脑子里重新顺过一遍。
如今可谓是万事俱备,只差一把火。
沈昌过往所做一切,除去和他勾结在一处的人以外,蒙冤者家属都懵懂不知,直接的证据基本等同没有。对方还酷爱借刀杀人,利用完别人以后,反手卖给一个直而不精的官,把同谋杀掉,除去心腹大患还换来一个个人情。
简直不要太会谋划。
这样一个人,到底是太放心自己过往不会留下证据,还是有什么后手,才一直按捺不动。
洛怀珠倾向对方留有后手。
可是,对方的后手到底是什么,她想破脑袋都没能想到,更没发现任何线索。
与她相约潘楼的云舒郡主,看对方紧锁的眉头,实在很想一刀把沈昌杀了,一了百了。
然而洛怀珠谋划这般多,绝不是为了沈昌那条命这般简单。
杀沈昌容易,但是要还沈昌手底下冤魂清白,很难。
她也只能强抑住自己的念头。
“这等风雨飘摇的关头,沈昌还自请到幽州稽查一起贪污案子,到底意欲何为?”云舒郡主也想不通。
此时离开,定会失去先机。
她捞起桌上酒壶,给心中烦闷的自己灌了一口。
酒不烈,还有几分甜滋滋,云舒咽下后有些嫌弃,推到一边去。
洛怀珠歪在桌上:“你说我除了你们,也没别的软肋了,沈昌到底为何有恃无恐?”
她究竟遗漏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哪个人呢?
云舒郡主撞了撞她的胳膊,眼神满含暗示:“那个人,你可提前说了此事,让他防备?”
“哪个人?”洛怀珠顺势拉过她的胳膊,靠在她身上思索了一下,并不避讳什么,“谢景明?”
云舒翻了个白眼:“不然还有谁,我能问沈妄川啊?”
沈妄川人不就在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可担心的。
更何况这人根本不清楚沈妄川身份,哪里会担心他的死活。
“我是那样不周全的人吗?”洛怀珠拍了一下她的胳膊,伸手摸来一颗枣子,塞进嘴里嚼着。“谢老对我们都有过短暂的师生情谊,师母又是那么温柔的人,福伯和谢家阿兄阿姊,待我们亦是亲人一般。”
云舒打趣她:“欸,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亲人,他们是待你特别而已。”
“那也是没办法。”洛怀珠把手一摊,颇有几分得意,打趣回去,“谁让我小时候长得玉雪可爱,冰雪聪明,人人见了都喜欢。”
小时候长太好,她也颇为苦恼啊。
云舒被她的不要脸气笑,扶着她的后背,伸手捏她的脸:“你这脸皮,怎么比从前……”
话刚出口,摸到白嫩细滑脸蛋的手,便停顿下来。
她已感受到这副脸皮的轻薄——真正意义上的轻薄,像是被刀子刮去一层一般,格外脆弱。
作势拧动的手指,瞬间僵在对方脸上。
洛怀珠察觉到她转瞬变化的情绪,将她的手握住,摊开放到脸颊边上,故意轻松道:“怎样,是不是比以前更魅惑人心,惹你一个女子都险些要动心了?”
云舒勉强撑起笑容,大拇指在她脸颊边上滑动一下。
“是啊。”她忍住蓦然心酸的热泪,嘴里配合说着不着调的话,“我都差点儿爱你不可自拔了。”
洛怀珠伸手抱住她,拍拍她紧实的后背:“好了,念在你这么痴迷我的份上,我晚一刻钟再回沈宅算了。”
云舒圈着那瘦上不小的腰肢,眼睛通红。
他们阿玉,太苦了。
一刻悄然逝去,两人还是要各自归去。
碰巧今儿是阴天,酉时刚到天色就已泛起青灰,迷迷蒙蒙。
等到酉时末,她们踏出潘楼大门,暮色已是四合,瞧不见一丝天光,周遭气息也浑浊得令人不舒爽。
洛怀珠莫名觉得胸口涨得有些憋闷,好似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上,没有办法弄掉一样。
那种无形的重量,就像山谷两边吹来的狂风,将她挤压,胸腔跳动开始变得有些不正常起来。
失律了。
“怎么了?”
云舒发现她苍白起来的脸,托住她的手肘,面露关切。
“没事,可能吃多了,噎得慌。”洛怀珠朝她露出个浅浅的笑意,企图安抚她。
殊不知,她不仅脸上失色,就连嫣红的嘴唇都有些泛白,犹如红纸在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透着一种即将破碎的苍白脆弱。
美则美矣,就是看得人心惊。
此时。
她们背后忽地有人脚步踟蹰,吐出一口浓重京腔,带着犹豫喊。
“娘子可是姓洛?”
洛怀珠转过身去,捂着胸口温声询问:“是,请问老丈是哪位,我们可曾认得?”
对方脚步稳而不沉,双手茧子粗粝,遍布指根、指腹,指甲——特别是大拇指和食指,黑裂得不成样,瞧着是个地道的老农。
老丈赶紧摆手:“不认得不认得,只是有人托我将一张纸交给你。”
洛怀珠道谢接过,展开一看。
“明日卯时,东郊离山小屋,若过时抑或有闲人,林衡性命待取。”
阿衡……
她拿着纸张的手,像一片被风吹动的细长叶子一样,轻轻颤抖起来。眼底蓦然泛上一股热浪,将眼中水波熏起一阵热雾,遮盖双眼。
某个瞬间,她以为自己踩在梦中云层里,竟是连半点真切都感觉不到。
云舒蹙眉把人半抱在怀中:“三娘?”
一连喊了好几声,洛怀珠才从混沌中回身,抬起满是水波的一双杏眸,粼粼看着她的眼。
“他还活着。”
她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云舒看懂了对方张口无声的话。
她伸手将裁成细条的纸张从对方手中轻取下来,单手甩开,抖折细看,眸中也闪过不可置信。
忽地就明白了阿玉的情难自禁、哽咽失声。
“别怕。”她轻声说,“林衡会平安的。”
就算拼上她的命,她也会把林衡救下。
如果对方当真还活着。
第64章 阮郎归
夜幕深重。
曹门大街灯火通明, 一盏盏和暖的灯火,点缀在头上,令人一时分不清是星是灯。
洛怀珠紧握着云舒郡主的手腕, 将胸口、咽喉哽着的那股气, 慢慢压下去,令理智回笼, 不要误事。
杏眸中荡开涟漪的粼粼水波, 缓缓凝合。
她悬空的心,忽地就被一双浸过冰的手牢牢攫住, 拽回原处。
拉扯的刺痛之中, 一股冰凉的冷气缠绕心头,让她无法自抑地微颤起来。
心头越是冰凉, 理智越是清晰。
洛怀珠清醒想通,对方赶在关城门之际才给她送信,无非是为了让她无法出城连夜探查情况, 要求卯时相见,亦是如此。
离山距京城甚远,她必须要提前等候新曹门开门, 才来得及在卯时结束前,快马赶到离山脚下。
这么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做任何防备。
要是她一个人策马前去, 埋伏的人将她一举杀死, 沈昌便是占了大便宜;要是她带人前去,对方提前在那里准备好,在没有军兵围山的情况下, 绝对可以全身而退。
这么一来,就算她不死, 也能摸清楚她如今的实力,以及谁可以给她多少支撑。
不管怎么样,对方也不会有亏。
沈昌真是好算计。
可她终究是要走一趟,看个清楚明白的。
“郡主切勿冲动。”洛怀珠伸手把纸条拿回来,扯着撕下边角,再慢慢撕成碎片,送到马儿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