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是为素玉那孩子一家翻案么?”
谢老猜到了缘由,双眼紧紧盯着他,希望他亲口说一说,不要压在心里,委屈了自己。
灯火在冷月夜风中摇晃,将窗棂斑驳暗影投在两人间。
少年启唇半晌,才轻声说话。
“我入朝廷,不仅仅为了给阿玉一家翻案。阿耶你看,这世道黑暗,人人向往光明,可总得有人折身黑暗,找到打火石,才能破开一丝光。”幺子当时脸色苍白,眼中挂泪,面容脆弱如透白琉璃,双眼却不躲不闪,直直看着他,“阿耶,我想找到那颗燧石。”
如此,才能为阿玉申冤,为他连日奔走大理寺,所看见的无处伸冤的万民,开一处可鸣鼓申冤之地。
也为——
他们年少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许下来的愿想,拼一把。
“你可知,世事本就不公。哪怕你有麒麟文曲之才,能过科举这一关,却不一定能得重用。”
谢老不入官场,并不代表他不了解官场。
新皇上位变革之初,刀向谁人,便能看出其志在何方。
先帝想要斩断剔除之弊端,对方或许未曾想过。
“我知道世事不公,我也知道朝政不明,可要完成我心中之事,湛,虽九死而无悔。”他脊背挺直,不曾摇动。
谢老公心欣慰,私心却还是希望对方能够听自己的话。
纵然如此,他还是选择为孩子明心。
他轻声问:“一人微茫之力,有用吗?”
“有用。若是无用,阿耶和大兄,何必奔走乡野无偿讲学,教人识字明理。”谢景明苦笑一声,“左仆射青年时,也亲自下田,一寸寸丈量土地。是你们教我,知不如行。不是么?”
他眼中泪光,倒映着烛火的弱光:“倘若这世上全然黑暗,再无半点光明,想要破开固然不容易。可一旦有一丝光,就总有人愿意前赴后继,不计代价,将黑暗撕开。每个站在前路上,于茫茫暗色之中呼喊的人,都是有用的人。”
少年人连日奔劳,身体虚弱不堪,语气也羸弱,却有泰山不移之坚定。
谢母心疼地将幺子抱入怀中。
“为官难清,清者无法真正做事,欲要成事者反倒要遭受世人毁谤,你可想清楚了?”
她的幺子,自小立志便是为朗月君子,一旦入朝堂,便要注定为不可为而为之。
“世人毁我誉我,于我何如?”谢景明看着双亲,神色不变,“儿此一生,只恐要辜负爷娘养育之恩,心中愧疚。”
谢母伸手,在他头顶上拍了拍:“前路难行,爷娘此后都无法再庇佑你,你一个人在外,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忘了武夫子的教导,日日耍耍拳。冷了要添衣,日光甚好时,要将被褥晒一晒,这样睡得舒服一些。”
“你母亲说得对。”谢老闭上眼睛,朝他挥了挥手,“你自去罢。”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是春风,不该拘在一片小小的林子里,该远去万里,见青山流水轻舟。
谢景明知道,双亲这是答应的意思了。
他往后膝行两步,用力磕头。
“儿对不住爷娘。”
谢老伸手,托了他的手腕一把:“阿玉是个好孩子,你也是。”
所以,别怕。
自己想走的路,便走去罢。
未免自己看着两鬓渐生华发的爷娘,心生后悔,谢景明根本不敢抬头看双亲一眼,就着深深的揖礼,往门外退去。
他知道,母亲一定会目送他离开,哪怕双目泪光涟涟,她也要令自己不能追上来。
那夜月色清冷,凄凉辉色铺了一地。
刚出院子,他就被守着的两位兄长拦截。
谢行远问他:“不能不去吗?”
谢景明答他:“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君子一诺,终身践之。
他谢湛,只不过是做了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若是她真的——”谢行远有些不忍心说下去。
小娘子幼年软糯可爱,渐长渐肆意自在,如同伫立阳光下最矫健的小豹子,也似关外立于天地不屈不挠的白杨,一个劲儿往上蹿。
那股生机活力,谁不喜欢。
“即便她死了,我也能活下去,我还怀揣着我们儿时在汴河兰舟上编织的梦,不曾试试。我不能让她有遗憾,也不能让自己有遗憾。”
谢景明袖摆下的手轻颤。
“而且,我不信她这样轻易、悄无声息就死了。”
他们阿玉,怎会折在蔡河潺潺水流中。
谢致礼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只是把对方抱了抱,拍着他的后背宽慰:“家里和爹娘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人一生何其短暂,的确不该留有遗憾。
谢行远也不再说任何话,只是张开手抱上来。
“若是后悔了,告诉阿兄一声,我教你死遁离开官场,随我纵马天下。”
兄弟三人,紧紧抱在一处。
风从翠竹起,席卷黄叶,落在三人脚下。
同样的情形在眼前重现时,谢老和谢母忍不住红了眼。
他们的幺儿,回家了。
第88章 声声慢
谢景明在谢家逗留一整晚, 与两位兄长饮茶到天边浮出鱼肚白。
近几日都无须上朝,可今日要为三军践行,他只得早早离开, 从地道回宅子换朝服。
唐匡民倒也没糊涂到底, 几日之内便令底下官员召集二十万大军,并辎重交到定远将军手中。
践行时, 谢景明毫无预兆自百官之中走出来, 上陈靺鞨与营州、安东都护府贸易之矛盾与蹊跷,下斥两都护府欺瞒之罪, 言道其从中发现虞娄部与安东都护府矛盾更大。
由此, 引出他昨日私查营州将士、安东都护府将士名单一事,上呈唐匡民并请罪。
“罪当臣躬, 莫敢求赦。”
他双手将证据与请罪书一道举起,屈膝跪下,掷地有声:“但请此行, 王侍郎与定远将军同去,以防靺鞨后手,坏我大乾国土。”
青年虽是请罪, 垂眸低首,脊背却依旧挺直。
秋日寒凉,他朝服里却只一件单薄的衫, 那根铁鞭一样的脊骨, 微微透出。
灰青色的薄光,似是格外眷顾这样一位青年,自琉璃瓦顶, 跳跃在他身上肩颈处,耀耀暄暄。
见谢景明出列百官, 傅伯廉已是讶异。
他本以为,对方沉寂这么些天,是要明哲保身。
然则,上次面对沈昌一案,他已错估了青年一回,此次并无轻易定论。直到三军出,清酒奉上,他心里的失望,才咕噜噜冒出来,将他整颗心浸染。
便在此时,谢景明踏步而出,跪地为王侍郎请命。
他的失望刚冒出个头,就被彻底掐死腹中。
等对方一番话说完,他赶紧跪下一同为王侍郎请命:“臣附议。兹事体大,有备无患,还请陛下令王侍郎一同行军,击退靺鞨。”
其他大臣纷纷反应过来,一时之间跪下一片。
唐匡民令陈德取来谢景明手中文书,草草掠过几眼,便同意了朝臣的意见,令王侍郎一同出征,留给他半天的功夫收拾行囊。
王侍郎还处在谢景明居然会不惜犯圣上禁忌帮他的震惊中,闻得皇令,匆忙谢恩。
行军之事不可耽搁,守在长城的将士撑三日已经是极限,哪怕粮草先行而去,定远将军也必须要先带着三军前去支援,至于王侍郎,只能随后跟上。
战事诸多杂务处理完,唐匡民便要处置谢景明。
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请罪,罚重了肯定不行,可对方因着查出来的一星半点疑惑,便直接查阅到三军名单上,不罚绝无可能。
“谢湛啊谢湛。”唐匡民气得连名带姓喊他,伸出去的手指,差点儿就要戳进他脑子里面,“你让朕如何处置你!”
无论公心还是私心,此事都绝不能轻轻揭过去。
三军离去以后,那一线从乌云中漏出来的光,也收了回去。
天地一片青灰晦魅,唯有冷风乱闯。
谢景明立在混杂黄叶的冷风中,弯腰揖礼:“臣任由陛下处置。”
冷风将他袖袍吹得摇摆不息,呼啦有声,他却依旧冷硬如石,不改一星半点儿。
唐匡民欣赏他面对变革反对势力时候,端出来的这般姿态,却也厌恶对方铮铮铁骨,认准一件事情便不改动的臭脾气。
“来人,将谢侍郎官服除去,压入大理寺狱,听候发落。”
殿前司禁卫将他官帽摘下,紫袍鱼符全部除下,横刀架脖,押走宫门外。
傅伯廉在护城河边上踱步等着,并不意外等来了如此模样的青年。
他看着对方一身雪白中衣,立在龙凤飞云石雕之间,叹息一口气,等着对方走近。
“坐我府上的车到大理寺狱吧。”傅侍中看向两位禁卫,“陛下想必还没想好如何发落谢侍郎,说不准明日便回无事归来,还是给人留两分面子的好。”
禁卫对视一眼,行礼感谢:“那就多谢傅侍中了。”
谢景明眉眼沉静,朝他揖礼:“失礼了,多谢傅侍中体贴关照。”
傅侍中瞧着他并不说话,只颔首,先行上马车里候着。
他一路将人送进一间有干爽枯草与木板可歇息的牢房里,并提点了一番大理寺卿,才将人打发走,自己与青年叙话。
“你——为何要这样做?”
青年打量着铺满灰尘的床板,闻言抬眸看他:“傅侍中眼里,湛有多冷血,能看着二十万大军白白丧命?”
他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草,叠成扫帚模样,让对方走远一些,自己弯腰细细扫去床板上面的灰尘。
得将牢房弄得妥当一些,若是待会儿云舒他们几个来看,也能少些担心。
对方了无遽容的模样,反倒令傅伯廉苦笑起来:“谢侍郎啊谢侍郎,你到底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是无论遇见何事,都绝不会慌张。”
床板灰尘着实厚重。
谢景明不得不用衣袖掩住口鼻,扫过一层便往后退几步,才好说话。
他将扫得扁扁的枯草丢置一边去,拍了拍手上沾惹的尘埃:“侍中不必为我着急,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坐坐牢房,换二十万大军一线生机,有何不可?”
凭利益也好,良心也罢,他都不亏。
“我发现自己从前,好像错看了你这个人。”傅伯廉盯着他的线条温润的侧脸,“或许伯谨说得不错,你的确是他见过除了他女儿外,最有韧劲的一个孩子。”
林伯谨,林澈。
阿玉的父亲,谢景明的半个授业恩师。
他垂眸将雪白衣摆的薄尘拍走,语气并无什么起伏:“或许,傅侍中此时此刻,才是错看了我。”他缓缓抬眸,浅色眼眸中,静水流深,“湛不过沽名钓誉之辈,酷吏做久了,忽然之间想求一份清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而已。”
傅伯廉正要回话,牢房外传来一道急切的脚步声。
他扭头去看,见着一身戎服的王侍郎匆匆而来。
“傅侍中。”对方先朝他行礼,再看向谢景明道,“谢侍郎为何要帮我?”
扬起的灰尘重新静下,谢景明又重新捞起来一些枯草,继续扫床板。
“并不是我要帮王侍郎,而是郡主想要帮你。”他连扎草的动作都不疾不徐,显得格外赏心悦目,“她不忍心看二十万大军送死,情愿冒死闯宫门。”他将捆绑的草根塞进圈里,看向王侍郎,“王侍郎觉得,我要怎么样?”
他面上与云舒郡主再老死不相往来,也改变不了血缘亲情。
哪个当哥哥的,能看着自己的妹妹送死?
王侍郎刚准备开口,又传来一道急切的脚步声。
“就因为这原因?”云舒郡主寒着一张脸,从拐角转来,直接撞过旁边禁卫的肩膀,却连眼尾都没扫过对方,就踏进牢房里。
她握着横刀的手,捏得指甲发白。
“谢景明,你的脑子是不是让水给泡了!”
从小到大,谁不说她冲动,谢景明沉静持重。私窥诸军名单,是何等大罪,他怎么就能眼也不眨,自己大庭广众之下站出来认了罪。
她昏了头,出门几步被冷风一吹,被人劝一劝,也就冷静下来。
他谢景明静了几日,便是做出这样头脑发热的事情来?
“圣上不是派你整改工、军诸事,你多等两天,枢密院吏房自会将名单奉上,你此举何为?”
他今日举上去的哪里是名单和虞娄部的蹊跷,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性命!
谢景明挽起袖子:“我能等得,二十万大军又如何等得?”
唰——
横刀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
傅侍中赶紧挡在谢景明前,王侍郎赶紧把人拉住。
“郡主,冷静!冷静!”
云舒不为所动:“我很冷静,早死晚死都是死,与其让他背负骂名被处死,不如我将他一刀杀了,免得拖累我公主府的名声。”
“怎会。”傅伯廉急忙劝道,“谢侍郎此举乃为二十万性命请罪,只会留下清名,哪里会背负骂名,那都是之前的账。”
还不一定算清楚明白了,另有隐情也不一定。
舌头打结王侍郎:“是——是啊!”
云舒冷笑:“清名?他请罪之时,史官可曾笔录,百姓可曾见之?朝野之上,个个恨不得他快点死,这样一来,整改诸事便能搁浅不办,省了诸多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