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此言差矣!”傅伯廉看着那坚定不移的刀锋,咽了一口唾沫,“老夫今日便对谢侍郎刮目相看,若是圣上处置,必定会全力为他说话。”
王侍郎附和:“下官亦然。”
两人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得将刀塞回刀鞘中。
王侍郎需得赶路,收拾好行囊的人来催后,便匆匆离开。
云舒郡主趁着傅伯廉与他行礼时,背对谢景明,在后面伸出一个巴掌。
青年看着那邀功似的手掌,轻轻把自己的手掌盖上去,算是与她击掌庆功了。他无声失笑,等傅伯廉转过身来后,便是一本正经挽起袖子扫床板的模样。
傅侍中也忙,但也担心云舒郡主留在这里,会趁他们不在,给谢景明那单薄的身板戳上那么一下。
云舒郡主看出对方心思,也不戏耍对方,跟着出大理寺狱后就告辞,免得对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方才的话当五谷废气放了就算。
尽管如此。
傅伯廉被大理寺狱门口的凉风一吹,脑子瞬间清醒过来,自己上了一个大当。
他懊恼地拍着自己的额头,接连啪啪啪好几下。
真是老了,居然会掉两个小后生拙劣、粗简的陷阱里头。
第89章 声声慢
云舒郡主从大理寺狱出来后, 直奔潘楼。
潘楼是她回公主府的必经之路,又是鱼龙混杂、食铺遍地的一块地方,她很轻易就将身后的尾巴甩掉, 上到顶楼。
将门推开后, 不等她关上,洛怀珠和沈妄川就一左一右, 把门关上, 拉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将她拖到桌前坐下。
“什么情况?”
“谢景明怎么样了?”
一个又一个问题丢过来, 让云舒不知从哪里说起, 只好先挑要紧的讲:“没受伤,没被丢进审讯房, 傅伯廉打算保他。”
随后,才慢慢将从傅伯廉口中打听到的事情,讲出来给两人听。
沈妄川握拳砸了一下桌面:“他冲动什么, 再过两日,吏部的名单便要交到他手中,他就不能缓两日再提。”
“恐怕真不行。”洛怀珠看起来倒是和有闲心扫床板的谢景明一样镇定, “定远将军一路急行军,两日不到,就能在长城开始布防。”
行军布防一旦定下, 就难以更改。
届时, 若是对方使计做出长城攻防空虚的假象,让对方调走兵力往虚晃一枪的登州、津口,那么靺鞨就会从长城直驱入中原, 撬开京城防守,楚州从南自北再一汇合。
这与将大乾江山拱手让人没什么区别。
谢景明此举虽然冒险, 可一则唐匡民手中的刀并不多,现在就把青年杀掉,他还舍不得;二则因其一可争来唐匡民犹豫的功夫,让他们利用一二,让本就犹豫的人,彻底不想动青年。
她的目光,放到一旁的青衫男子身上。
坐在灯火环绕中的徐长勃,根据他们所言,给方才写的文章增添几处,再摆出来:“诸位看看如何?”
云舒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你这脑子怎么比从前好使这么多。”
谢景明骤然出事,她还以为对方会乱上一乱,没曾想,对方居然会马上开始解救人。
沈妄川也拿过枢密院吏房专用的纸笔,摆在桌上,看向洛怀珠。
“三娘子走一趟?”
让谢景明把上交的吏房名单备份讲一讲摆在何处,他帮着造个名单早已誊写完毕的假象,让张枢密使这棵墙头草,发挥一下余热。
洛怀珠伸手接过阿浮递来的食盒,将带兜帽的黑披系好。
云舒伸出手来,朝向洛怀珠:“为我们的不约而同,击个掌。”
谢景明出事突然,他们谁也没功夫和对方打招呼,却还是按着自己一惯的法子,将能办的事情都办了,再跑来潘楼汇合。
这等契合的感觉,她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了。
沈妄川也将自己的手伸出来,一只朝向云舒郡主摊开,一只朝向洛怀珠摊开。
洛怀珠轻笑一声,依次击掌才出门去。
圣上没有下令要对谢景明怎么样,傅侍中又撂下话来,大理寺卿根本不敢对他如何,连探望的事情也不敢
拦着。
理所当然的,洛怀珠打着墨兰先生的名号,轻而易举就进入到牢房里,与人见面。
不过是隔着木栏。
“不知可不可以让我进去,为谢侍郎斟酒一杯,敬他不惜性命为二十万大军向圣上请命的义举?”
她这句话,直接就将谢景明的举动,拉到了某种道德高点。
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狱卒,斟酌一番过后,按照以往惯例,解开大锁,把人放进去又重新锁上。
“只得两刻,你们——”狱卒没看清楚洛怀珠的容貌,以为她胆子这么大,居然还敢对一介酷吏生出仰慕之心,便隐晦撂下两个字,“别磨蹭。”
他意有所指的意味,让冷石一般毫无所动一整日的谢侍郎,从耳根子开始红起来。
洛怀珠抿唇压着笑意,尽量平静对狱卒道:“多谢,我们明白。”
此处牢房,是傅伯廉精心挑选的清幽处,四周三个牢房都是空的,还与审讯房的方向完全相反,连犯人的叫喊声都不大能听到。
狱卒一离开,走到转角处看着,此处便只剩下他们两个。
洛怀珠将食盒放下:“三件正事需要你配合。”她将饭菜摆开,把碗筷塞进对方手中,“其一,小舟要你的名单备份。”
她甚至不问对方到底有没有准备,便肯定对方必有后手,等着他们配合,不会一点儿余地都不留下来。
“就在书房长桌右手边第六本书册中夹着,”他目中带着一丝很浅的抱歉,“还得辛苦你去拿,暗卫才不会拦人。”
青年一旦面对自己的心上人,似顽石也剥去坚硬的壳,露出温润的暖玉质地。
洛怀珠看着他澄清蜜糖一样的眼瞳,道:“小事。其二,云舒和小舟想要做的事情,你应该看出来了,我这边会发动暗网的小报,将你此事广传京师。”
唐匡民喜欢别人夸耀他的功绩,却并不喜欢这种暗戳戳的威胁,到时就算将人放出来,也要把这笔帐算在谢景明身上。
事态紧急,徐长勃文采再好,将唐匡民乱夸一通,也难免会给对方带来这种微妙的感觉。
“无妨。”
谢景明听出对方潜在的意思,倒并不是很在意唐匡民对他的想法。
他不过是对方手中的一把刀,用完也是丢掉的命运罢了,无所谓对方什么看法,什么情感。
再说了,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工具生出来什么感情呢。
他对此尚且有自知之明。
青年说完方才的话,就送了一口饭菜入嘴里咀嚼着。
听不到对方继续说话,他挑着一根油绿的青菜搁在雪白的米饭上,抬眸看向蹲下来,将手臂横放膝盖的娘子。
他咽下饭菜,浅色瞳孔里面倒映着明暗闪耀的烛火。
“不是说有三件事情,还有一件事情是什么?”
洛怀珠莞尔一笑:“不急,最后一件事情,等你将饭菜吃完再说。若是现下讲出来,我怕你没有心思用饭。”
谢景明打量她神色,并不见几分着急。
可阿玉从前性子,越是急切越是镇定从容,光是看面上容色,根本无法判断。
他只好加快手上速度。
“慢些吃,不急。”洛怀珠将披风往后一拂,直接坐到对面,托着腮帮子看青年吃饭的模样。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突出却并不病态,握着筷子也像是拿着玉笔一样,赏心悦目。
许是日久天长执笔,手指上的茧子也并不薄,厚厚一层。
往下看去,可见雪白中衣袖子滑落的一截手臂,腕骨线条如山脉起伏,手臂上肌肉微微鼓起,随着夹菜的动作,缓缓动起来。
顺着手臂往衣袖深处看,只能见一片漆黑,看不了更多。
洛怀珠只能遗憾顺着雪白袖子,往他肩膀、领口看去,中衣并不厚重,薄薄一层,堪堪将肤色遮住。
谢景明其人穿中衣也比别人拢得紧几分,除去腰上有一根系带,胸口处也绑了一根,连锁骨都看不见一条,只能看清楚脖颈、下巴。
尔后。
她就见衣领底下,冒出一片绯红,一点点侵染君子脸上肌肤。
洛怀珠眉头稍稍吊起来,有些诧异对上他缓下来的动作。
这就害羞了?
她可没说话也没动。
“吃饱了吗?”她看向摆出来的两碟菜和他碗中剩下的两口饭。
谢景明捏紧筷子:“没。”
洛怀珠换了一只手撑额,含笑看着她:“那你慢慢吃,我慢慢等。”
这话一说,青年便有些愧疚了。
他加快手上动作,将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还重新叠在一处,收拾妥当放入饭盒里。
洛怀珠将腰间竹筒解下来:“喝点蜜水。”
狱中不准留竹筒,他想要喝水必须要等到狱卒放饭时候,也挺磨人。
习惯饭后漱口的青年如蒙大赦,接过竹筒喝了几口便还了回去。
他不想多喝,届时出恭不太方便。
接过对方手中递来的竹筒之后,洛怀珠重新将盖子拔开,自己也仰头喝了两口。
“阿玉——”
青年伸出手想要制止。
洛怀珠将剩下的蜜水全喝了,抬起手背将唇边的水渍擦干净,挑眉看向对方,似乎在说“有什么问题”。
竹筒被她重新塞好,挂回腰上。
谢景明伸出去的手指缩了缩,又收回来,耳根开始发热。
“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洛怀珠将饭盒拨开到边上放着,只用一根食指勾住对方的衣袖。
指甲扣在衣袖内侧的缝线上,只需要轻轻一挣扎,就能够甩掉。
他却像是被定身了一样,僵硬维持着动作,不敢乱动弹。
洛怀珠唇角翘起来,又被她压下去,稍稍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拉扯了一下,青年就跟木偶似的,将手僵硬递过来。
她的食指一转,往上贴着对方的手臂,轻轻往下滑落,点在君子手心里。
肉眼可见,谢景明人都僵了,尾指却狠狠跳动一下,昭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他的手想要往后缩去,却被洛怀珠紧紧捏住了三根手指,往她的方向拽去。
毫不设防的青年,身形往前面扑起,撑着右手稳下来,脸上薄红一片,想要重新直起身来。
“别动,第三件事情不能让别人听到。”
兜帽之下,雪白的脸庞一本正经说着这句话,要不是握着他左臂的手,已经顺着小臂一直往里面钻,他就险些要相信,对方果真要讲什么正经事儿。
青年无奈的语气中,带着几丝羞赧:“阿玉——”
“嗯?”她左手伸出,压在对方想要撑着起身的右腿上,微微用力,“你想上哪儿去?”
大腿上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一五一十透过尾椎、脊骨,爬上后脑勺。
他禁不住轻抖一下,扶在膝盖上的双手狠狠扣住自己的膝盖骨,眼尾瞬间漫上一点红,好似被谁欺负了一般。
可那张谪仙似的温润脸庞,却只稍稍乱了呼吸,依旧端着持重的神色。
洛怀珠舌尖扫了一下后牙根,有点牙痒。
想咬点儿什么磨牙。
第90章 青门引
两刻过得太快。
狱卒懂事的没有冒出头来, 只是从拐角处咳了两声,充当提示。
洛怀珠有些遗憾地退开,垂眸看着大拇指旁边水润光泽的唇, 又贴上去恋恋不舍地亲了一口。
她大拇指在青年脸颊上扫动几下, 抬眸对上那双眼尾潮红的眼睛。
“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谢景明的手指跳动一下, 抑制住自己想要把人留下的念头, 只抬手将她散落的发丝顺到耳后去,帮她将兜帽重新理顺, 不露脸。
他胸口塞着一堆话想要说, 最后挑挑拣拣,只得一句:“你也是。”
知晓青年本性的洛怀珠, 不再多说什么,喊了一声狱卒,便提着食盒走了。
她将兜帽拉低, 垂眸徐步往前走,拐弯时脚步停住,在火光下露出一张白皙娇媚的脸庞来, 杏眸莹莹有光泽闪动,对他一笑。
拐角挂着的壁灯,随着她行动处带起的风, 微微摇晃。
谢景明横在身前的手捏紧, 目不转睛送她离开视野,看她背影消失在对面墙壁上,依旧久久站在那里, 看着火光摇动。
离开的洛怀珠,将食盒丢给外头等候的阿浮, 便牵马往谢宅去。
短暂的温存之后,逆着寒风而行的娘子容色稍冷,利落到谢宅垣墙一侧,便翻进去后院,直接赶到书房。
主人不在家,整座院子都陷落在黑暗之中。
长文长武和修远修竹都被派走,院里只剩下隐没在黑暗之中的暗卫,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
洛怀珠从桌上摸出火折子,吹亮点着旁边的落地竹罩灯,开始翻找名单。
她记忆还不错,轻易就翻出那几页纸来,塞进怀里。
办事向来利落的她,迈开脚步以后,忽地被桌上左手边的书籍引去视线。
不为别的。
谢景明其人素来爱整洁,东西不收拾好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他是绝无可能让自己书桌上的任何东西乱起来,而院中的暗卫和护卫,也绝对没有那个胆子敢动他的东西。
看清楚那稍歪斜出一个边角的书籍,她下意识想到会不会有人趁着暗卫不注意,摸进来翻找过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