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清楚暗色之中,有几个“无意路过”的忙人。
云舒嘴角抽抽:“你有没有思考过,或许我们面上不和能够瞒过这么多人,也有那么几分情真意切所在?”
谢四郎其人,真有几分讨嫌。
从小到大,要不是有阿玉在中间斡旋,他们两个不掐起来才奇怪。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分岔路。
她抬手拍了拍谢景明肩膀:“你去向阿玉报平安还是我去?”云舒眼神揶揄,“若是我去的话,她恐怕还会担心你,要不你去?”
青年“嗯”了一声,心跳骤然急跳起来,好似光听着这名字,周身就开始异常起来。
云舒盯着他淡定的面容,微红的耳根,“啧啧”两下,不想再看。
“滚吧,谢侍郎。”
她没好气说道。
不巧,说这话时,张枢密使和傅伯廉从里头冒出来。
他们神色露出些许担忧、紧张,似乎随时准备过来拉架。
郡主:“……”
她看这些年来,有关他们不和的传言会牢不可破,这群会挑功夫过来的人也功不可没。
谢景明并无任何表示,只揖礼:“多日在牢,身上着实不好闻,下官先回宅一趟,明日上值。”
傅伯廉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就行。
青年颔首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开,将这里留给云舒郡主处理,自己快马回去洗漱过,确认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还挂在身上。
想了想,觉得不够保险:“长文,还是将你手上那件拿来。”
正准备将袍子挂回去的长文,小声道:“侍郎不是觉得熏过香,不太好?”
怎么这会儿又……
“咳——”谢景明轻咳一声,“才熏了一刻,去到应该散味儿了。”
从宅子到自由居,也有好长一段距离。
长文压住自己的嘴角,上前帮他换过衣裳,刚预备摘下松松绑着的发带,梳好已经干透的发丝,就听得窗上轻响。
一听便知,不会是他们院里任何人。
长文识趣后退两步:“我去看看谁人。”
他推开门,探出一颗脑袋,果不其然瞧见洛怀珠端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看他。
“你们侍郎在里头吗?”
长文点头如捣蒜:“在在在,刚穿好衣裳。”
“穿好了啊——”
洛怀珠有些怅然若失。
长文:“……”
他听不懂。
洛怀珠收拾好表情,重新端好温柔笑意:“那我可否进去?”她悠然补充了一句,“外面有些冷。”
此话一出,里面还在犹豫的青年,已经开口道:“进来罢。”
她笑着看向刚扭头的长文,脚步往旁边一挪,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长文将门拉开,将洛怀珠请了进去,又伸手把门关上。
——关得严严实实。
洛怀珠看着门扇阖上,转头对有些局促的青年笑道:
“你这护卫,还挺懂事。”
第93章 南柯子
懂事的长文, 已拉着长武离远一点,给他们腾地儿。
谢景明听着门扇“咔哒”一声,指头轻跳, 莫名就紧张起来, 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往后挪两步,企图从自己的居室里找出些什么东西, 可以稍稍挡一挡, 让他有点自己是安全的感觉。
洛怀珠似是没看见对方的窘迫,自己走到长桌前坐下, 打量着四周。
青年的寝房与少时在谢家的寝房区别并不大, 一床、两桌、三柜、四椅,两桌除了摆着一块铜镜与一把梳子一匣子的空荡方桌, 便是靠窗位置摆着一张堆满书籍册子的长桌,柜子不用说,除了一个摆着的是被褥衣裳, 剩下两个都是大大的榉木书柜。
耳房在两侧,并不清楚他改成什么模样。
她慢悠悠扫了一圈,目光落回谢景明身上, 将手中的信件摆在桌上,朝他招手:“这些都是最近几日,从平州、楚州两地传回来的消息, 我整理了一下, 你来看看。”
讲起正事,青年拘谨的感觉少了很多,可这般仪容不整, 还是令他有些不太适从。
牢狱之中那是没有办法,如今归家还这般形容, 他脸皮子多少有些不太行。
洛怀珠托着腮帮子看他犹豫的模样,精准踩中他心软之处:“我近几日拢共才睡了不到四个时辰,听阿清说你出狱,处理完事情,歇都没歇便跑来找你。”
谢景明瞬间将自己没有束发的事情抛到后脑勺去,不再在意。
“要不,你去躺一阵,我看完再喊你起来?”
沈妄川也摆下不少信件,政事堂诸事也都有些重要章程需要他敲定送出,他全部处理完,起码得半个时辰。
洛怀珠扬眉:“躺哪里?”
这里可只有一张床。
青年脸颊微红,就要开门将长文喊来,抬一张卧榻让她歇一阵。
“不必了。”洛怀珠哭笑不得将他拉住,“谢景明,你怎么一点儿也没变啊。”
寝房摆设不变就罢,连这持重拘谨的性子,都没半丝半毫的变化。
“嗯?”
谢景明疑惑,世人都说他变得彻底,唯有阿玉,一再说他没变。
仰头看着那张疑惑垂眸的脸,洛怀珠嫌弃脖子疼,把人按下来坐好,平视他的眼睛:“你别瞎忙活了,我帮你把头发束好,带张毯子去书房坐榻小憩一阵。”
她起身探手去拿梳子,转身将想要拒绝的谢景明重新按下去:“别浪费我功夫。”
方才说的话,并非只是为了让他妥协,都是真话。
她现在真困得不行。
冷硬不近人情的谢侍郎,萎顿了,硬气不起来,双手握着膝盖上的衣料,感觉一双轻柔的手落在自己后脖颈,将发丝拢起来。
霎那,自后脖颈被碰触的肌肤开始,大片战栗而起的疙瘩弥漫开来。
他手指收紧,几日未曾修剪的指甲几乎要穿透布料,刺入皮肉里头去。
为缓解他轻而易见的紧张,洛怀珠问起他出狱以后的事情。
谢景明都一一说了,并无隐瞒。
讲着讲着,窘迫消退不少。
洛怀珠将他顺滑得不似糙汉子的发丝顺了两遍,握在左手掌心里,像是握住了一捧蚕丝、一汪春水似的。
右手将他发尾捆的绸缎接下来,叼在嘴巴里。
尔后,她有些心虚反应过来,发带不是她所有,于是又摘下来,搭在谢景明肩膀上。将头发缠绕定在头顶之后,她把末尾的发丝塞进里头,再勾走发带,替他绑紧。
“你摸摸行不行。”
抓过青年搁在膝盖上的手,放到头上去。
谢景明根本来不及说,自己能看到斜对面镜子。
“可以了。”他自己快速戴上幞头,捞走桌上一叠信件,“多谢阿玉。”
向外走了两步,想起要拿毯子,于是又折返柜子,拿出前不久洗干净晾晒过的被褥软枕,抱去书房。
洛怀珠看着对方快得要出残影的步伐,唇瓣轻翘起。
她徐步跟上,等到书房,坐榻的小几被推进角落,被褥已被拾掇好,屏风都挪来替她遮挡着,哪怕有人进出书房,只要不开窗就瞧不见她。
心神骤然便松懈了一些,连日来的疲惫,姗姗来迟,将她袭击,让她猛地一下有些晕眩,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阿玉,你先歇一阵。”谢景明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双手按在他后背上。
他心里一紧,转身把往前摔来的人扶住,牢牢锁在怀中。
“阿玉?”
青年语气紧张,甚至有些……颤抖。
眼前还模糊不清,洛怀珠却下意识摩挲着,抚上对方后背,顺了几下。
“我没事,你别紧张。”
谢景明垂眸看着怀中人苍白起来的脸色,浅色瞳孔里满是化不去的担忧。
他赶紧把人放倒在坐榻上,替她除去鞋子,塞进被褥里。
冷不防腾了个地儿,哪怕对方动作足够轻柔,眼前刚迷朦清晰起来的洛怀珠,又一阵眩晕模糊。
她抬手扶着自己的额头,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在咽喉里缠绕不去。
“怎么了?”看着她难受的模样,谢景明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用力紧紧抓了一下一般,一下子绷紧起来,有些微疼。
洛怀珠手上用力压了压突突跳起来的两边额角:“有些晕眩,福伯做的杏酥糖还有吗?”
她需要糖。
“有,你等着。”自从对方回来,他就将摆在房里的杏酥糖,挪到书房放着,要是阿玉过来,自己就能看到,拿走去吃。
他从长桌上摸走竹盒,急急打开,摸出来一小块杏酥糖。
闻着熟悉的焦香糖味儿,洛怀珠摸索着将谢景明的手抓住,往自己嘴边送。
福伯做的糖块小,只够当年的小娘子一口,她难以避免将谢景明的手指误咬一口,才卷走两指间的糖块。
青年也顾不得羞赧,将她搀扶半坐着,生怕她噎到。
糖块下肚,又喝过一杯暖得恰到好处的姜枣茶,还有人在背后替她轻轻按揉两额,洛怀珠眼前慢慢清明起来,拉下按在自己额角两边的手。
“是不是按得不舒服?”
谢景明探身看她苍白脸色,心里思索自己手上力度是不是太大了,还得再轻一些。
“不是,很舒服,很有用。”洛怀珠拉着他的手,将人拉到眼前来。
青年顺势在坐榻一侧半蹲下,静听她吩咐。
洛怀珠视野彻底真切起来,对上一双急张拘诸,紧紧盯她的琥珀眼瞳。
她伸手摸上谢景明脸庞,大拇指轻轻划过对方眼底淡青颜色,试图将上面浮着的一层忧思与疲倦抹去。
“你去忙,我歇一阵就可以好。”
诸事繁杂,他起码要忙上半个时辰左右。
如今夜色黑浓,等到曙色初露,又得匆匆出门去。
唐匡民还真是不好好当人,净是折腾。
如他这般安排,谢景明和云舒两人都没有实职,只空挂着头衔,兵马是休想指挥,可要是他出事了,两人伴驾没当好,指定要被收拾。
青年并无言语,只是安静看着她,瞳孔里的紧张不减。
仿佛她是一块挂在枝头的薄冰,初阳半挂时,便会消散不见。
眼前人半蹲在坐榻边,仰头专注看着她,神色柔软得令人心中不忍,她将手伸过去,递到他眼前。
“我曾随舅舅出西塞外,他们那边有一个传说,说掌心连接的是心脉,若是有心系自己的人亲一亲,就可以百病消除。”洛怀珠毫不掩饰脸上的促狭,“要不——”
剩下的话,还在喉咙里,没有全部出来,又被她咽喉滚动间,摔回肚子去。
青年垂首埋在她掌心之中,只露出山陵一样高耸的鼻子,以及两边通红的耳朵尖尖。
若是她还没有晕到糊涂,对方睫毛似乎轻颤了几下,掌心传来柔软、温润的触感,好似被狸奴缩起爪子,轻轻按了一下似的。
“你——”洛怀珠一颗心狠狠跳动起来,有些节律,忽然之间就杂乱起来。
青年缓缓抬起眼眸,努力忍住躲闪的眼眸,以及浮上修长脖颈的薄红。
“有用吗?”
温润清朗的嗓音褪去白日渡上的寒霜,显露本色时,还带上一丝微哑。
她忍不住伸手将对方的下巴扣住,俯身探过去,紧盯着那双想要躲开的眼眸。
“谢侍郎——”她目光垂下,落在红润唇瓣上,凝眸不动,“还信这个?”
若是她记得不错,对方并不信鬼神。
少年的他,其实和自己一般骄傲,不过自己的骄傲肆意张扬,他却是内敛恪守。
谢景明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在对方灼灼的目光中,连唇色都跟着染上几分红,比平日要浓重几分。
“我本来不信。”青年伸手,将她垂在坐榻一旁的衣袖拉住,“当年你失踪许久,我日日拿着书卷守在大理寺,守在京兆府,只要有人上报发现不明人与……尸首,我便要去看一看。”
“谢景明……”
“可是,我守了两年,都不曾守来你的一片衣角。”青年贪心地将衣袖握住更多一些,“后来,我去雷山寺祈愿,听香客说,在家里供养一盏长明灯,除夕之夜点起,一连三年不断,便可以在来年春日耀阳时,等来故人。”
谢景明眼眸浮起浅红:“果不其然,春风吹过垂木时,我便等来了你。”
从此往后,他信了。
第94章 撼庭秋
夜色浓, 窗外黑稠,像一方磨好墨的砚台倒扣。
秋风止息,唯有一旁细竹灯罩里, 发出哔啵的落花声。
青年向来内敛隐忍, 连情绪也收拾蕴藉,藏而不露, 令人不知他心底事。
洛怀珠记忆中, 对方唯一失控的一次,便是他们定下亲事之初, 素来稳重老成的当时少年, 竟带着一枚自己雕刻的玉,翻墙去她院子, 亲手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