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怪了,也没听过对方上过战场。
“没、没怕。”长文结巴了。
洛怀珠轻笑一声,漫不经心走向一旁的水缸,阿浮赶紧跑过去为她掬水濯手。
轻飘飘的笑意,带着几分不着地的渺渺然,令长文缩了缩冻着的脖子。
“你也不用害怕,我手上的不是人血,只是猪血罢了。”
此人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比沈昌都要难磨,为了让他如实交代,她软硬兼施,用了些小手段吓住对方罢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对既明吩咐:“着人将京师、渔阳、平州、柳城、营州一行的商路,曾经与沈昌有过合作的商家,全部清查一遍。”
东西肯定就在这些地方,跑不了。
既明领命而去。
长文听不明白对方的吩咐,又不好问,只好把疑惑塞进肚子去。
掐着猪皮美人彻底完工时刻到来的洛怀珠,重新上马回程,对长文道:“走,想办法让你们家侍郎和云舒郡主,还有小舟想办法出来一趟,有些重要的事情得和他们商议。”
一通折腾,回到潘楼静候老友,已是日中时分。
她肚子里那点东西,早就被掏空,饿得前胸贴后背。
推开门——
桌上已摆好饭菜,连翡翠白玉汤都分到碗里摆好,等着她宠幸。
洛怀珠挂起明媚笑意,不吝夸赞:“我就知道,天底下最疼我的人,一定是舅舅。”
知道她这个点定然能够回来,对方就遣楼里的厨娘,提前将她爱吃的东西都张罗上一桌,不可谓不贴心。
瞧这热气腾腾的饭菜,袅袅升起来的喷香热雾,就像在说“快来吃我”一般无二。
没骨头一样窝在坐榻上,指点着林衡处理文书账册,一杆玉如意当成教鞭使的即墨兰,傲娇哼一声,有些得意有些酸。
“算你有良心,知道舅舅对你天下最好。”
他非要强调“天下最好”四字。
洛怀珠捧起汤碗,喝上一口,附和他:“那是自然。”
她语气真诚。
“阿姊等我加冠,衡定能独当一面,给阿姊撑腰!”林衡也不甘示弱,握着手中的册子,一脸笃定。
即墨兰用玉如意敲他手腕:“专心。”
算账就算账,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没点眼力见儿。
听不清楚三娘现在夸的是他吗?!
饿得比洛怀珠还要厉害的阿浮,逮住塞饼的间隙,数落他们家先生一句:“先生老爱欺负小孩,阿衡别管他。”
一箭扎心即墨兰:“……”
林衡瞥了一眼要求严格,却并不算严厉的先生,没敢应声。
对方的确才学出众,他想要支撑起门楣,不被人看轻他和阿姊,必定要向对方虚心求教。
哪怕对方胸襟广阔并不计较,他也不欲得罪。
“多谢阿浮姊关心,衡心中感激,不过先生博古通今,学识渊博又好为人师,能够随他身旁而学,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
即墨兰又得意起来,跟个没长成的大孩子一般,高高挑起眉头,得意看向把脸颊塞得鼓鼓的阿浮。
阿浮瞥过脸去,没眼看他们家花孔雀一样的先生。
洛怀珠将一碗汤喝完,拿着空荡荡的汤碗,跑去揉了揉林衡的脑袋。
“舅舅并非寻常世俗人,不讲究那些个礼节,就算你不懂事,样样顶撞他,只要他答应过别人,就不会毁诺。”她有些心疼阿衡小小年纪,却失了少年的诸般乐趣,“你可以不必这样懂事。”
二箭扎心即墨兰:“?”
“阿姊——”林衡放下账册,抱住洛怀珠的腰,短暂撒娇便松开,“我一定会长成大树,替你遮风挡雨的。”
他不要做一棵自己独自坚韧的小草,他希望自己也能够像爹爹一样,有自己坚定要走的道。
现下,或许还不清楚,他的道在何处。
可他还能多看看,多听听,多走走去寻找。
一屋子自由居的人,除了要成熟稳重的少年林衡,凑到一块基本没个正形,嘴上也没什么把门,以戏弄同伴为乐趣。
说要是较真了,铁定要憋着一肚子新鲜气。
大家都深谙自己不气,才有机会气死其他人的道道,个个憋着坏。
这种整体融洽,局部动荡的氛围,在谢景明三人到来以后,才被放跑,多上几分正经。
洛怀珠饭也不吃了,叼着一块鸡翅,伸手就要去拿舆图,跟三人商量起正事来。
三人明日就要离开京师,必须得赶紧。
即墨兰看出少年的心不在焉,将人放去听两耳朵,顺便让少年给洛怀珠捧着的空碗里面投喂饭菜,好不让自家便宜外甥女饿着。
此人一旦忙起来,东西不送到嘴边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吃的。
阿浮也忙饿了,得让小丫头安心吃自己的份。
无奈,凑到一块的四个脑袋,全是成精的狐狸,说话也不太敞亮,三分言语三分眼神三分心领神会,还有一分,只能靠猜。
偏偏,四人都能明白对方意思,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情。
林衡听了一脑袋的糊涂账。
即墨兰幸灾乐祸,终于逮着人嘲笑起来:“如何?不好好学完功课,还想听明白别人谈话?”
当个个都是洛怀珠,和他有默契不成。
少年跟随这位闻名天下的墨兰先生已有一段日子,自以为有了长足的进步,没想到登高一看,自己还是脚下蝼蚁,一时之间有些沮丧,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别听舅舅胡说。”洛怀珠将最后一碗翡翠白玉汤放到林衡手中,“你并不清楚我们前面的部署,听不懂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等你将事务都处理娴熟,想要融合进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弯下腰,颇为温柔揉着他的脑袋,“我们阿衡可是聪明人。”
被亲姊姊一摸,少年刚放走的信心,又重新回笼,振作起来,专注接手账目诸事。
三个忙得踢脚的人,陆续而来,又陆续离开,脚步匆匆如流星。
时光在忙碌中一闪而逝。
洛怀珠感觉自己不过出门两趟,将逗留京师的苦主落脚之地也安排好,居然就到了谢景明和云舒随驾出征的日子。
沈妄川作为辎重队伍中,专门负责分配记录的书令史,也跟着大军一起出发。
只不过前者需要跟着唐匡民出入前线,后者却只需要呆在后方大营里,动动手中的笔杆子便好。
临行之前,洛怀珠让鬼神医配了一些药丸子,让他带着路上不舒服便吃。
“我不过剩下残命一年余,三娘子不用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好的药材。”所谓久病成良医,药瓶打开一闻,沈妄川就知道里面的药材肯定不会便宜。
“说什么呢。”
洛怀珠拍他的脑袋,剜他一眼。
“三娘子不喜欢听,那我就不说了。”沈妄川将瓷瓶收起来,唇边浮着一抹浅浅的笑。他垂眸看着前来送行的洛怀珠,眸色柔和,“可有东西,需要我转达景明和云舒?”
两人随帝驾而行,不好前去辞别。
洛怀珠摇头:“该交代的事情,那日在潘楼已经交代好了,我在楼顶,给你们践行。”
她让阿浮把一些干粮和小物件交给他带上,便回到潘楼顶上。
大军如长龙,仪仗开路,汇向通天门,于北郊处点兵。
谢景明和云舒换上贴身骑装,高骑马上。
两人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齐齐回头往上望,见稀薄日光中,潘楼栏杆前,立着一点绯红影子。
第96章 菩萨蛮
先行军一路急进, 于第三日晚,将渔阳已困顿不堪的将士解救下来。
听闻陛下御驾亲征,渔阳将士士气大振, 一口气将连夜偷袭的靺鞨军驱逐了二十里地。
要不是王魁阻止, 前来援救的先行军还想要追逐对方进入谷口。
亏得王侍郎素来谨慎,才免了援军刚来, 就要被杀绝的命运, 重新退回渔阳坚守。
不过这些事情,先行军的王指挥使, 也就是王魁同族主家的嫡子王彦并不清楚, 他甚至不是很欣赏王魁这种胆小的行径。
若不是唐匡民有令,到了渔阳之后先以守城为主, 听王魁指挥,他早就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将领,一举将人拿下。
为此, 他还和这位不知家族哪一支的远房庶弟,暗暗较劲起来。
后达的云舒听到对方背后刺伤王魁,不由得向谢景明讽刺冷笑道:“真是个蠢货, 先行军赶路两天两夜,早已疲惫不堪,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强撑, 这口气又能有多长。”
更别说, 对方后撤的山谷处,狭长难走,一看就知道里面会有埋伏。
等到大军进去, 两边滚石落木往下,难以后撤, 简直就是一个瓮中捉鳖的绝好地形。
这般显眼的手段,对方不仅看不出来,甚至还沾沾自喜自己一口气能将靺鞨军击退平地,真是令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竟让这等急功近利的货色指挥。”云舒狠狠拍着腰下长桌,磨得后槽牙嘎吱响。“他真是——”
谢景明将木箱中的文书搬出来,听到这里,开口截住她的话头:“郡主。”
军营的帐篷不比门屋隔音,一墙之隔尚且拦不住一些耳朵,更何况是薄薄的营帐。
有些话,绝对不能落人口柄。
云舒才没冲动成这样,剩下的话都化作手中的力气,以横刀刺地消除。
唰唰——
横刀摩擦地上沙砾,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抓紧歇一阵,待会儿还要随同帝驾问候诸军,鼓舞士气,商议如何行军诸事。”谢景明就跟没听见一样,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如门口压着营帐的大石头。
他将东西摆上长桌,整齐叠好,安排长文长武看守着。
云舒都佩服他的镇定从容,反问他:“既然知道等会儿有诸多要事,你还忙活什么。”
刚下马就钻进伤兵营,藉着清点伤兵的借口,不知探听了些什么消息,也不怕唐匡民忌惮他。
等到营帐立起来,他又开始拾掇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谢景明将木箱子盖上,钥匙锁上,放入怀中。“既然都到了战场,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至于唐匡民的忌惮——
他什么时候不忌惮他。
若非他还是一把能用的利刃,恐怕他和现在还像烂泥一样,窝在大理寺狱角落,连自理都做不到。
没过一阵,陈德果然亲自前来找他们。
“唉哟,我的郡主,你怎么在谢侍郎的营帐里,亏我好找。”
云舒将地上的横刀拔起来,刀刃“唰”一下,落到对面人脖子上:“怎么,怕我将谢侍郎砍了还是烤了?”
陈德往后挪了两步,避开刀锋,干笑两声,看向瞧着比较像正常人的谢景明。
“陛下宣见,二位快快去罢。”
传完口谕,他往后撤退两步出营帐,转身跑了个没影。
谢景明将沈妄川偷偷给他塞的五色绳绑在手腕上,那是阿玉给他们三个求的平安绳,用艾叶浸泡过,还能驱邪。
为了区分,绳子上有一块黄豆大小的玉片,雕刻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他将手伸进袖子里,大拇指摸过小小的“明”字,唇角微微上翘,勾出一抹笑容来,看得云舒主动出营帐。
“快走罢,谢侍郎。”
如谢侍郎所料,唐匡民召见他们以后,先是了解过渔阳如今的情况与安排,便开始带他们两人向各军安抚,鼓舞一番士气。
随后,便开始去到临时幕府,商议接下来击退靺鞨的事情。
渔阳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京师腹地,若是失去,京城便像是失去唇瓣的牙齿,就算全副武装,也会觉得寒凉。
王魁的建议是“拖”:“靺鞨久居岭北,水土并不丰饶,粮饷辎重并不足。照他们如今猛攻的形势看,情况的确也堪忧,说不准后方的粮饷已经告急,只要后续调动各地粮仓、兵力驰援,不到一个月,靺鞨便会退回去。”
届时,他们再一鼓作气,定能将营州夺回。
大乾地大物博,今岁又没有遇着天灾,各地粮仓丰饶,并不担心后续不足。
更不用说,两个月之后便是冬日,并不是出战的好时机。
靺鞨人经不起消耗,迟早会离开这里。
对此,王指挥使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既然靺鞨已经力竭,而我们现在士气正旺,何不趁机一路驱逐,将靺鞨打回深山老林里面去。说不准,对方还会后悔招惹我们大乾,奉上岁贡求饶。”
一番话,引得云舒看他的眼神都微妙了几分。
这个狂妄自大的傻子,又是唐匡民从哪个角落挖出来暂用的人才。
唐匡民并不喜欢对方的冒进,靺鞨前几次的大捷,已经让他心里有戒备,可他欣赏对方不衰退的士气,比王魁那一脸“不这样办,我们一定会败”的模样,要来得令人看着心里舒服些。
“王指挥使,靺鞨虽已陷入疲惫,可对方大都是骑兵,又控制了城外三面大山,渔阳本就地处燕山南麓河谷地带,地势平坦,城外十多里地,一望无遗。他们频频扰乱渔阳,趁着夜幕之便,不过就是想要挑动我们出城迎击,我们怎能上当。”
他们固守在渔阳,等到对方疲惫,自己休息过来,再一鼓作气驱逐,才是最好的办法。
“王侍郎,你多虑了,有陛下御驾亲征,我军士气高涨空前,区区靺鞨几万骑兵,哪里够我们十二万大军吞下。”王指挥使傲然道,“需要担心的人,应该是他们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