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玉是上好的暖玉,被人刻成歪七扭八的竹节,她初初都没能认出来, 还以为那是一条断裂的蚯蚓。
若不是知晓少年心性,又见对方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她恐怕就要在对方期盼的眼神下, 脱口而出“蚯蚓”二字。
亏得她还算机智,将两人共同的喜好想了个遍,最终根据那一节节的模样, 猜出是竹节。
少年当时璀璨的笑意, 清亮得如同浸泡在月光中的琉璃瓶子一样。粼粼闪闪的眼眸,她至今还记得。
后来,二兄发现他踪影, 还给他狠狠来了两棍,将持重君子骂成登徒子, 把人赶出院外。
少年当时心虚又觉得自己的确不妥,硬生生挨了两棍子让二兄消气。
昨日种种,眼前闪逝。
洛怀珠水泽还在眼睛里弥漫,便忍不住笑起来。
“这些话,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又怕云舒乱说,你心里愧疚。”谢景明将她袖子一点点收进掌心中,“倒不如,让我卖个可怜。”
青年的语气故作轻松,哪里是要卖惨,分明就是想要将此事轻描淡写揭过去。
“谢景明——”她将青年的脸捏得变了形状,低头在他额头上,郑重亲上一口,配合他,“你还不去忙活,我怕我色令智昏,忍不住折腾你。”
这人太令她稀罕了。
青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粉润的耳根变得绯红。
“阿玉——”他有几分无奈,低低喊着她的名字,求饶似的。
洛怀珠听得满足,撑手躺下阖眼,让对方赶紧忙去。
谢景明替她将被角掖好,检查过窗户都紧紧闭着,不会有冷风冒昧进来,才转出屏风之外。
听着离去的脚步声,双眼紧闭的洛怀珠重新睁开眼,又看了一眼青年落在屏风上的影子,伸手隔空虚虚勾勒一圈身形,嘴角不禁弯了弯,才闭眼休憩起来。
许是多日不曾好好歇息,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恍惚中自己好像腾空而起,被一朵白云包裹起来。
等醒来,人已经在谢景明的寝房里。
床上本来铺设的被褥都不知哪里去了,她垫着的都是昨日所用的被褥。
梳妆的方桌上,摆着她拆卸在坐榻案上的金钗,还有一看就知道新买来的梳妆用物,样样都崭新。
青年大概不清楚她有没有换洗才过来,直接为她买了一身黛绿的襦裙,还配上一件秋日能用上的轻纱笼衣。
她不想拂了对方好意,也便换下来,
等换过一身襦裙,才瞧见放置衣裳的木托底下,还摆着一张信笺和一块包袱皮,说他今日恐要深夜才能归来,让她不必等,他已经将长文留下来,有事全部交代对方就好。
末了,还叮嘱一句,厨房准备了她爱吃的东西,吃完喝一碗补元汤再将衣裳收拾进包袱带走,以免他人闲言中伤云云。
她梳妆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将信笺收起来,衣裳卷进包袱皮,随手丢进谢景明的衣柜中。
下次说不准用得上。
借个地儿。
况且,她接下来要去祥符县看一个人,带着包袱不方便。
收拾好自己以后,洛怀珠推开门,长文才把谢景明留下的第二封信交给她,这次信上所写都是公事,简短利落,与方才的啰嗦有着鲜明对比。
她边走便看,走到回廊处便全部看完。
长文疾步跟上她:“洛娘子,朝食还在厨房热着,那都是我们侍郎五更天起来,亲手所做,你真的不尝一口吗?”
洛怀珠骤然停住脚步。
差点儿就要撞上去的长文,赶紧抱住廊上的柱子,把打滑的脚步停下。
她回想了一下厨房在哪,自己走过去。
谢宅清净,除去前院洒扫的几个小厮和看门的老丈,便只有护卫和暗卫,前后院都各有厨房,分开食用。
“你们平时谁做饭?”洛怀珠看着冷清的厨房,掀开唯一冒着热气的大锅。
锅里架着三四个蒸笼,里面都是她爱吃的一些朝食。
长文支吾道:“一般会在外头吃,或者我们随便弄一些,侍郎跟着我们一起吃。”
之前有人混进厨房,企图给侍郎下毒,换了几批人都是如此,便直接撤掉,加上他们侍郎没什么架子,有时甚至还自己动手。
别说,他吃过一回侍郎的手艺,到现在想起来都垂涎。
长文抿了抿嘴唇,感觉有些饿了。
“对了,”他献宝一样,将灶台旁边的长木案上的竹箩揭开,露出底下备好的馎饦,薄薄的面片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鸡肉味,“侍郎说馎饦容易糊,让我等你醒来再烧水煮开。这馎饦用的是熬了一个半时辰的鸡汤撇去油后揉出来的,汤底也早就烧好了。”
甚至连馎饦要配的菜蔬,他们侍郎也切好放在一起,用多少水也装得妥当。
长文拍着胸口道:“我记得水烧开后,要怎样依次倒进去,再等烧开,洛娘子就能吃了。”
洛怀珠看得失笑,将袖子挽起来:“我也会煮,你替我烧火罢。”
托长文的福,用过朝食的她,一拐出曹门大街就碰上了第二批调动的辎重兵马。
谢景明和云舒随同唐匡民,与第三路大军一道出发,得明日一早才会出,第一批兵马则是昨夜发令以后,紧急调动的五千精兵,疾驰而去。
第三路大军调动的是河东道与河北道全部军力,若是第二站不顺遂,估计大乾会一蹶不振。
为此,闻到了战乱味道的京师,昨夜的热闹已不复存在,人人变得惶然,连道路都变得冷清起来,策马乱跑都行。
洛怀珠没有多看,等阿浮他们从潘楼而来,便勒转马头,从赵十万街往祥符县奔。
祥符县闹鬼的破庙,门户愈发败落,上次吱吱呀呀惨叫还剩下一口气的破门,此刻已经安静躺在铺满灰土的地上,烂成絮的布幔,不知给谁拉扯成蜘蛛丝,缠绕在两侧的柱子上。
她下马以后,交给齐光去栓,便带着阿浮和受命跟随的长文,一同踏进里头。
脚踩在庙里破烂的青砖上,便扬起来人高的灰尘。
他们捂着鼻子,放轻脚步走到后头寮房。
凯风抱着横刀向她行礼,瞥了一眼略眼熟的长文:“三娘子,该招供的事情,都问得差不多了。”他将一沓厚厚的纸张,递给洛怀珠,“不过对方不肯吐露营州的事情。”
对方好像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足够他下地狱一般,生怕他们得了消息以后就把他杀掉,死活都不肯将最关键的事情吐出来。
“无妨。”洛怀珠接过那沓沾惹些许血水的纸张,草草翻了一遍,抽出几张,交给长文,“自己想办法誊下来,交给你们侍郎,还给既明保管。”
她将剩下的都交给拴马后,阔步进来的既明。
尔后,朝凯风摊开手:“清和在里头?”
“是。”
洛怀珠接过凯风递给她的一卷布包,柔声道:“你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去歇一歇,接下来交给我便好。”她看向从寮房走出来的清和,问,“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从昏暗室内走出来的清和,眼睛有些难受地闭了闭,嘴里应着:“都在里头摆开了。”
“好。”洛怀珠往后扫了一眼,“你们都在这里守着,我一人进去便好。”
自由居的所有人,惯来都是听她的,她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长文一个派过来的人,也摸摸自己的鼻子,想办法找来纸笔趴在墙上别扭地誊抄一堆墨字。
洛怀珠抬步走进昏暗的寮房,反手将门关上,走向尽头亮着炭火微光的尽头。
寮房狭长,全围了黑色布,令里面的人不见日光。
“你倒是个硬汉,都这样了还不肯说。”
她推动火盆中的钳子,让有些黯淡下去的炭火,重新亮起红色的光,勾勒出她半边轮廓,映入被绑在铁架上的人眼中。
被挂着的黑布巾——先前在玉津园与沈昌交头的那人,也是既明他们查到叫大黑豆的人。
大黑豆被抓的日子,和沈昌持平,几乎是在救回林衡之后,洛怀珠便让齐光和既明去将人抓了,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荒废庙宇中。
他只能根据有风时,附近发出宛若鬼叫的呜咽,知晓自己还活在世上。
“想必,沈昌也和你讲过我们。这么些天过去,恐怕你也想明白了,我们为什么那日追上你,居然不将你抓走。跟随你在沈昌蓄养暗卫的地儿跑了那么长一段日子,也不动你们。”
漆静之中,洛怀珠说话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不仅没有半分审人的意思,反倒有些老友闲聊唠嗑的语气。
倘若,大黑豆不是被绑在木架上。
他还真是要相信,对方真心的口吻。
将沾惹了不知多少汗水,显得越发沉重黏腻的眼皮子睁开,大黑豆视野模糊地看着角落里拨弄火盆的小娘子。
对方身形修长、挺拔,姿态端庄中透出几分闲适,不必看脸,也能知道她会是个大美人。
大美人听到铁链扯动的声响,缓缓回眸,她背对火光,五官都模糊起来,唯有那双漆黑的眼眸,反倒在暗色之中,透出流转的光来。
他痴痴笑起来,笑得唇边和胸口上的伤口一阵阵发痛,才停下来。
“你们再怎么用刑,我都不会招供的。”大黑豆脑子都有些混沌起来,可不能招供,招供便只能死的念头,就像是一块黏在脑海里的狗皮膏药,顽固得无法去掉。
便是有着这样的意志和牛劲儿,才会让沈昌带在身边,许多年过去也没把人给换下去。
洛怀珠看着对方黑布掀起来以后,额头中央偌大的一颗黑痣,轻笑起来。
“谁说我来是对你用刑的?”
用刑?
她没那等心神力气。
洛怀珠从炭火旁边搬出一张有她腰高的高案,上面摆着一条鱼。
她将放在旁边的两把柳叶似的薄刃拿起来,转动着给大黑豆看仔细清楚:“这是番邦的玩意儿,他们那边吃东西,不用勺也不用筷子,反倒有些像我们先祖那会儿,喜欢用刀切。”
大黑豆看着流转暗光的薄刃,呼吸急促起来。
他其实也有些怕了对方的审讯,全靠心底一个撑过去的念头抵着。
此刻瞧见两把刀,身体不由自主便颤动起来。
“安心。”洛怀珠垂眸,貌似不见他面上惊恐一般,将薄刃对准瘫在木托上的死鱼,“我只是给你讲讲,番邦人是如何用两把刀,就将一条鱼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却半点也不损鱼骨,也不留一点残余的肉。”
她稳稳下刀,凉薄道:“没有向你下手的意思。”
昏昏沉沉的暗室里,薄刃切割鱼肉的细微响动,格外清晰可闻。
大黑豆觉得两把薄刃并非落在鱼肉上,而是落在他身上,禁不住轻颤起来,牙齿都磕巴作响。
洛怀珠就跟没听到似的,慢悠悠片着鱼,每下一刀,就与他讲清楚从哪里下刀,力道如何,下手的感觉如何云云。
等到一副干干净净的鱼骨出来,她便用薄刃挑起来,送到对方鼻子底下。
浓烈的鱼腥味,直接闯进他鼻间。
“对了。”大黑豆听对方说话时带上温柔笑意,“听闻你有个相好,孕吐得厉害。”
唰——
他猛然抬眸,撞进幽微暗色中,光泽寒凉的一双眸子。
“未免她受惊,已把人迷晕抬来,让你们见上一面。”
第95章 撼庭秋
寮房前贴墙的长文, 写得手臂酸疼。
忽见凯风、清和抬着一个人从后门进来,好奇瞥了一眼。
仔细看上几眼,才发现那哪里是人, 分明就是套着猪皮的一副人形物件, 不过面容头发倒是做得精致,若不是仔细对着光看, 还真看不出来。
他对齐光小声嘀咕:“你们自由居的人, 都这么多才艺的吗?”
猪皮造人呐?
谁能想到。
忽然觉得他们跟随侍郎的一群护卫,除了会跑腿动手, 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
啧。
居然比输了。
可恶。
心里嘀咕的长文, 又写完一张纸,开了张新的。
笔尖刚落到纸上一点, 窸窸窣窣不停歇的寮房里,忽地传出来一道惨绝人寰的凄叫声,怪异得已不像是人声, 反倒有些像是兽类的哀鸣。
他只觉头壳都在嗡鸣回荡这凄惨叫声。
毛笔被重重怼在纸张上,将墙身都染污了。
“嘶——”
倒吸一口凉气再吐出来,依旧没能解决耳朵的难受, 长文干脆用东西堵住耳朵,换了个地方,誊抄完才回来。
大理寺狱深处, 都传不出这样的动静来。
洛娘子到底做了些什么, 才能让人发出这种凄厉惨叫。
他将纸张吹干,收进怀里,找到既明还纸。
吱呀——
寮房的门扇被一只脚勾开, 被他念叨的洛娘子,正用一块白布拭擦着手上深红的粘稠液体。
长文:“……”
噤若寒蝉。
手中粘稠液体拭擦不干净, 她将布巾丢开,有些不耐烦地瞧着自己手上的污迹。
长文感觉对方下一刻能徒手将他脑袋掰开两边,不由脑壳发凉。
“你怕什么?”刚审完人,洛怀珠身上骇人的戾气还没有收拾干净,一个带着战场厮杀血气的眼神,便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