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一个魔鬼。”他写道,“我不知道他今天喝酒,还是没有喝酒。他今天打妈妈,还是打我。我想要酒瓶变得软,砸到身上就不会疼。我想家里的椅子全坏掉。我没有衣服穿,妈妈也没有衣服穿。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爸爸。为什么每一个小朋友都要有爸爸。我不想要爸爸。”
魔鬼两个字他不会写,就写了拼音,还写错了。但终于艰难凑满了一百个字交了上去。
他记得那天老师把他妈叫到学校,他妈拿着他的作文本抱着他大哭。所有的小朋友都盯着他看。
没有爸爸的二十几年,他每一个噩梦里都听见身边的人说,“你跟你爸一模一样。”那不是褒奖,而是最恶毒的诅咒。他甚至不愿意看镜子里的自己,就因为有一年回老家时,他姑姑无意中说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爸。虽然他也不记得他爸到底长什么样了。
第二天周到没有面试,早上李衣锦要上班,他便表现很好地煮了粥,还在楼下买了油条。
电话就是在餐桌上响起来的,一声,两声,他筷子夹了根油条,手腕就像黏在桌上一样动弹不得,但李衣锦却突然伸过手来,迅速地按了接通,他想拦也来不及了。
电话打通了,两边却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可能他妈也没有想到,他有一天真的会接她的电话,一时间懵住了。
他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手心冒汗,筷子尖一抖,油条落进粥碗里,溅出的水花烫在手背上。
“向向?”他妈在那边试探着问,能清晰地听到声音的颤抖。
李衣锦在对面,噗嗤一笑,“原来你小名叫向向?哪个向?是大象的象吗?也太搞笑了吧?”
“……是谁呀?”他妈问。
李衣锦就开了免提。
“阿姨,我叫李衣锦,是周到的女朋友。”李衣锦说。
“啊,啊呀,”那边的声音明显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却仍然不失小心翼翼的拘束,“你,你好。我是周到的妈妈。”
“我知道。”李衣锦说,“我……原本过年的时候,给你准备了礼物,希望……以后有机会送给你。”
“谢谢你,你太客气了,”妈妈的声音有些低哑,但听起来很温柔。李衣锦努力把这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跟照片里那个笑出明媚酒窝的女人对上号,却很难做到。“你肯定是一个特别好的女孩子,周到肯定特别喜欢你。他内向,不爱表达,也不太会哄女孩,要是他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你就多说说他,他对喜欢的女孩呀,什么话都听的……”
“嗯,”李衣锦说。“阿姨,我看到你年轻时的照片,真好看,还有一张是周到很小很小,胖乎乎的,穿个背心,你是短头发,那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呀?”
“很小的时候?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我穿了件短袖衬衫的那张?那个是向向百天呀。其实是一百零一天,我粗心大意的,给算错啦。他那个时候最胖了,刚会翻身,特别好玩……”
两个人就这样絮絮地聊了好久。直到那边说,“我该挂断啦……时间快到了。”
“那,我也要去上班啦。”李衣锦说,“阿姨你放心,每年周到生日,我都陪着他过呢。下次他要是再不接你电话,你打给我。你记一下。”
她就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阿姨,周到还有话跟你说。”李衣锦说,然后把手机往周到面前戳了戳,示意他。
周到一愣,无措地摆摆手,又摇头。
“说呀。”李衣锦轻声说。
“向向,”那边说,“生日快乐。”
周到咬了咬嘴唇,轻咳了一声,“谢谢妈。”他嗫嚅道。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李衣锦以为时间到了要挂断了,正拿过手机来准备按掉,却听见了那边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
第十五章 伟大的父亲(2)
李衣锦趁周末请了半天假回家。下午交接工作的时候,孙小茹凑过来问,“姐,你周一就回来吗?上午还是下午?保证吗?” 李衣锦看了她一眼,“不然呢?不回来谁给我开工资。” “……那你早点回来。”孙小茹惨兮兮地看着她,“你不在,我连上厕所都害怕。” “你要是真害怕,就去找梁漫姐姐陪你。”李衣锦指着远处工位上的另一个同事,梁漫比李衣锦晚两年来,长得漂亮心高气傲,平时除了工作不怎么跟同事说话,大家私下里并不喜欢她,都说她又装又矫情。 “我可不敢。”孙小茹说,“从我入职到今天,梁漫姐姐好像就没正眼看过我。” “那就钱姐?”李衣锦说。钱姐孩子都上高中了,跟她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孙小茹哼唧了半天,可怜巴巴目送着李衣锦出门,仿佛她不回来了一样。 她原本没计划临时回家。明天是姥爷忌日,往年她们这些小辈也不会特意回,老太太没那么多讲究,甚至经常清明也不用她们回去扫墓。但她觉得,是时候和她妈好好谈一谈了。 陶姝娜工作忙,李衣锦给她发了信息,她说知道了,就没了下文。也给孟以安发了消息,孟以安没接茬,却回复道,“跟你妈好好聊聊。” 孟以安每年忌日都不回去给老爷子扫墓,连清明都不去。两个姐姐为此不留情面地骂过她很多次,但孟以安特立独行惯了,也不解释,也不放在心上。孟明玮和孟菀青在这件事上难得地达成了同盟,经常在老太太面前联袂数落孟以安的不是。 “亏咱爸还最喜欢她。咱爸要是知道她现在连看都不来看他一眼,得多寒心。”孟菀青说。 “咱爸难道不是最喜欢你吗?”孟明玮故意酸溜溜地说。 “我哪有老幺聪明伶俐哟!”孟菀青撇撇嘴,“我呀是因为我小时候矫情,什么都要抢个先。咱爸你还不知道,最喜欢聪明有才华的小孩。那可不就是最喜欢老幺。”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老太太从账本上抬起头,笑着打趣她俩,“你爸都走了这么些年,还争个什么劲?多大的人了。” “哪儿争了?孟以安这人没良心,妈你不说她,还不让我们说。真是的。”孟菀青说,…
李衣锦趁周末请了半天假回家。下午交接工作的时候,孙小茹凑过来问,“姐,你周一就回来吗?上午还是下午?保证吗?”
李衣锦看了她一眼,“不然呢?不回来谁给我开工资。”
“……那你早点回来。”孙小茹惨兮兮地看着她,“你不在,我连上厕所都害怕。”
“你要是真害怕,就去找梁漫姐姐陪你。”李衣锦指着远处工位上的另一个同事,梁漫比李衣锦晚两年来,长得漂亮心高气傲,平时除了工作不怎么跟同事说话,大家私下里并不喜欢她,都说她又装又矫情。
“我可不敢。”孙小茹说,“从我入职到今天,梁漫姐姐好像就没正眼看过我。”
“那就钱姐?”李衣锦说。钱姐孩子都上高中了,跟她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孙小茹哼唧了半天,可怜巴巴目送着李衣锦出门,仿佛她不回来了一样。
她原本没计划临时回家。明天是姥爷忌日,往年她们这些小辈也不会特意回,老太太没那么多讲究,甚至经常清明也不用她们回去扫墓。但她觉得,是时候和她妈好好谈一谈了。
陶姝娜工作忙,李衣锦给她发了信息,她说知道了,就没了下文。也给孟以安发了消息,孟以安没接茬,却回复道,“跟你妈好好聊聊。”
孟以安每年忌日都不回去给老爷子扫墓,连清明都不去。两个姐姐为此不留情面地骂过她很多次,但孟以安特立独行惯了,也不解释,也不放在心上。孟明玮和孟菀青在这件事上难得地达成了同盟,经常在老太太面前联袂数落孟以安的不是。
“亏咱爸还最喜欢她。咱爸要是知道她现在连看都不来看他一眼,得多寒心。”孟菀青说。
“咱爸难道不是最喜欢你吗?”孟明玮故意酸溜溜地说。
“我哪有老幺聪明伶俐哟!”孟菀青撇撇嘴,“我呀是因为我小时候矫情,什么都要抢个先。咱爸你还不知道,最喜欢聪明有才华的小孩。那可不就是最喜欢老幺。”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老太太从账本上抬起头,笑着打趣她俩,“你爸都走了这么些年,还争个什么劲?多大的人了。”
“哪儿争了?孟以安这人没良心,妈你不说她,还不让我们说。真是的。”孟菀青说,“她呀就是仗着这些年钱赚多了,能安排咱们家里人生活了,就以为自己牛了。要不是咱们家的栽培,当年爸什么都依着她帮着她,她哪来今天。”
“她爱来不来嘛。”老太太倒是云淡风轻,“活着的人,没必要被去了的人绑着。随她的吧。”
从小到大,在爸爸面前争宠是三姐妹永恒不变的主题。每当她们的妈又忙得见不到人影,每当跟邻居的小朋友又起了纷争闹得哭花了脸,每当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又出了难题,每当二姐欺负了小妹又不听大姐讲道理,她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是爸爸。
爸爸无所不能。他会把家里坐坏了的板凳改成孟以安的推车,会把孟以安长高了用不上的婴儿床做成孟菀青专属的小衣橱,有一年他去外地办事,认识了当地一个做笙的工艺世家,觉得有趣,竟然就耗费了几天没回家,不仅学会了吹笙,还自己做了一把笙带回来,三个女孩争着玩,吹出乱七八糟不成调的曲子,但也开心得很。
他做饭做得好吃,为了让孟明玮多些时间读书,不用长时间照顾两个妹妹,孩子们吃的饭经常是他做。他给孟菀青编好看的辫子,孟菀青骄傲地去学校接受小伙伴们的艳羡,然后为了显摆把辫子拆掉,却再也编不起来了,只好哭着回家找爸爸,他就不厌其烦地重新编好。他陪孟以安做手工,玩九连环,把家里的收音机拆了研究它为什么会出声,但又装不回去,妈妈回来之后,他就替孟以安打掩护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把收音机摔地上了。
她爸以前是个教书先生。她妈下海做生意之后,也让他出来一起帮忙。但他对于做生意一窍不通,不是搞错了账,就是进错了货,气得她妈跳脚了好几次,后来终于放弃,就让他在厂子里做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主业便是照看家里的三个女孩。
“老大是小心翼翼带大的,老二是捧在手心宠大的,老幺是打心眼里喜欢。”她妈这样评价她爸。而孟以安也最喜欢爸爸,虽然外面的人总是说她妈是女强人,她爸吃软饭,她妈以前的那些下属也有时背地里笑话她爸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在孟以安眼里,她爸是她最崇拜的人。她喜欢趴在桌上看她爸写书法,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也喜欢翻他柜子里破破烂烂的书,虽然大部分都看不懂,她爸敲敲打打修这修那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不仅眼都不眨全程监控,还总想试图上手并提出一些跟她爸想法背道而驰的建议。
孟以安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她爸去开的,坐在一教室的妈妈中间,心安理得地接受老师对孟以安的表扬,当然也有很多时候是批评。孟以安并没有那么听话,她的思维总是跟别的小孩不一样,虽然聪明,但有时也调皮得让老师头疼。不过在她爸这里,她做什么都是对的,由着她闹,由着她异想天开,闯祸捣蛋。
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家长会之前,她神秘地跟她爸说,“今天有惊喜。”
她爸立刻惊恐地看着她,“你又怎么了?我先声明啊,要是闯大祸,我都兜不住的那种,你妈骂你我可不管啊。”
孟以安狡黠一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天家长会上,老师特意表扬了一篇习作,说是写给整个教室里唯一的爸爸的。那篇习作的题目叫《伟大的父亲》。
在别的小孩都毫无新意地写什么父爱如山,爸爸对我的严厉管教,体贴关怀的时候,孟以安却写了她的爸爸和另一个小孩的故事。
“强子的父母以前都是厂里的工人,他们去世之后,是爸爸提出把他接到家里,给他衣服穿,让他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和姐姐不理解,还跟他发脾气,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带一个陌生的孩子来家里,甚至在他没有亲戚来接的时候,要让他长久地待下去。
后来妈妈才告诉我,爸爸这些年来,一直在救济那些父母早逝,或者家里没有条件读书的小孩,希望他们不要因为生来贫穷而丧失了信念和改变人生的机会。他资助他们买书,交学费,送他们食物和冬天的棉衣棉袜,让他们可以像我们一样,不用担忧饥饿和寒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憧憬着将来做什么样的工作,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强子后来被他的亲戚接回了老家,临走的时候,他给爸爸磕了头,说将来他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小乡村,一定会来报答。
但爸爸却说,不必报答,只希望强子平安健康成长,就像他对自己女儿们的期许一样。
大家都说,父爱平凡而伟大。我却觉得,能够对陌生的小孩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甚至更加宽容慈悲,慷慨给予,不图回报,这才使我的父亲更不平凡,也更伟大。”
孟以安一向理科成绩好,语文拖后腿,那一次作文难得地拿了高分。开完家长会的那个晚上,她听到她爸跟她妈说,真好啊,这孩子像我。
多年以后,当有人采访她为什么选择半路转行做儿童公益事业的时候,她还是会提起这件事情。“希望爸爸在天上可以看到,我也像他一样,在尽自己的力量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们。我希望他们平安健康地长大,就像我对我女儿的期许一样。”
第十五章 伟大的父亲(3)
“难得回来扫墓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把家人的念想放在心上。”李衣锦陪着姥姥说话的时候,孟菀青走过来说。 李衣锦就乖巧地点头。 “怎么想回来的?”姥姥也问,“就周末两天,怪折腾的。” “反正她也没事干,”孟明玮在旁边没好气,“回家总比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好。” “谁不三不四?”老太太并不知情,奇怪地问。 “没有。”李衣锦连忙否认。 “我就说嘛,咱们李衣锦一向最听话了,姥姥放心你。”老太太拉过她的手,拍拍手背,像哄小孩一样笑眯眯地说。 孟菀青开车,一行四人到了郊外的公共墓园。姥爷和姥姥都不是本地人,据姥爷说,当年他离开老家后,就和家人失去了联系,身后事也是一早就和姥姥说好,就葬在离妻女最近的地方。姥爷的墓旁空着一个位置,是当年姥姥给自己留的。 姥爷爱吃的东西,姥姥都记得,一样样地摆在墓前。李衣锦跟在孟明玮和孟菀青后面,也放了鲜花。 这些年姥姥身上毛病渐渐多了,也走不远,除了拄着她的拐杖下楼买菜晒太阳之外,就再没出过远门,每年最远也就是去扫墓了。孟菀青总是说想带她出去转转,她也不愿意,似乎年轻时那走四方的无畏劲头已经用尽,剩下的只是守着她的算盘和账本度过的漫长时光。 但她并不觉得无聊,很多个清闲的午后,她翻完了账本,就拿一本老相册,坐在她的椅子上,看一页能看半小时,再翻一页,又能看半小时。孟明玮和孟菀青私下里常常笑着说,以前雷厉风行的乔厂长,退了休不也跟那些大字不识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逮着一个话头,说起过去的事,能絮絮叨叨地说一整天。 但说起姥爷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的。以前厂子里的人都知道,虽然乔厂长性子急,脾气爆,一个不顺心就大开杀戒,但却总能被大家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孟老师劝得服服帖帖,两个人不是传统意义上大家觉得登对的夫妻,却默契地一起走过半辈子,从未有过隔阂龃龉,恩爱如初。三个姑娘就算再争宠,也知道在她们的爸爸眼里第一位的永远是妈妈,毋庸置疑。 回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