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李衣锦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她躲起来喘口气的空间,是孩子反抗了许多年终于得以逃离的牢笼。她觉得她心里应该高兴,毕竟孩子长大了,离开了家乡,再也不想回来了,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想成为她这样的人,这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吗?恨她就恨她吧。
李诚智今天没喝酒,电视上放着万年不变的中央七套,他窝在沙发上,半眯着眼打着呼噜。他们家的沙发几十年都没换过,把手磨秃了,靠背变形了,李诚智天长日久地坐在沙发上他专属的位置不挪窝,沙发让他活生生坐出一个回不平的坑。但孟明玮一提换沙发,他就说她虚荣,不让换,她也没钱去换。
“离婚吧。”
孟明玮把这句话说出口,在心里想,以后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她妈给她撑腰了,她只剩她自己了。
她拼尽全力说出的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沙发上的李诚智的耳朵里,被他的鼾声盖住了。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
她走到沙发旁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了几个格,然后又说了一遍,“离婚吧。”
这一次李诚智似乎听见了,他翻了个身,以便在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坑里躺得更舒服一点,然后睁开眼看了孟明玮一眼,又很快闭上了。
“滚你妈的。”他熟练地说。就像每次她问他晚饭吃不吃土豆,明天买不买白菜时的回答一样。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
孟明玮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像是被遗忘在菜筐里的土豆和白菜,就算烂掉都不会有人发现了。
她就那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拖着僵硬的腿脚,缓缓地走到小房间里去。她环视了一圈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在小床上坐下来,抚抚被角,又抻抻床单,但她本来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实在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她拿起手机,打开跟李衣锦的聊天页面,但想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有输入进去,又退了出来,拨通了楼下她妈家里的电话。
平时她从来不打这个电话。一来她退休之后几乎大半时间都在她妈家,二来楼上楼下这么近,有事她随时就下楼去了,那个电话基本都是孟菀青打过来告诉她过不过来吃晚饭的。
过了好久她妈才接,“菀青啊。”
“妈,我。”她说。
“怎么了?有事下来说呗,我还以为是菀青要过来吃晚饭。”
“……妈,没事。”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在嘴边打了无数个转,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落在一连串的忙音里,无影无踪。
这边老太太听她古古怪怪就挂了电话,也犯起了嘀咕。回想起孟明玮这段时间总是不对劲的神色,心下终究不放心,就又把电话打回去。
但孟明玮已经关了机,她把小房间的门反锁上,走到窗前,探身往外看了看。
平日里她总嫌四楼已经够高了,没有电梯,一口气上四楼总能把她累得够呛。但今天看下去,感觉也不是很高。好在目之所及没有空调外箱也没有阳台支出的晾衣杆,虽然不知道高度够不够,但至少没有阻碍。窗子在楼后身,没有人出入,也没有人会看见。
求求老天爷了。她在心里想。可千万让我死了吧,我已经是个残废了,千万别再让我瘫痪成植物人,一次到位,求求老天爷了。
她小心地爬上窗台,腿脚的不灵活让她的动作显得笨拙,但她也不再在意那么多,还好家里老式的窗户是往外推的,否则连爬上来对她来说都是个难题。
在窗台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她轻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眼界清明,醍醐灌顶。傍晚的风温柔地吹过脸颊,她难得地感受到了上天的眷顾,心想,不用活着可真好啊。
老太太又打了好几个电话,仍然没人接,愣了半晌,起身就出了门,平时随身从不离手的拐杖却落在了椅子旁边。
从三楼到四楼,十三个台阶,拐个弯,又是十三个台阶。一共二十六个台阶,她就能到孟明玮家。但她忘记她已经八十岁了,不再是人人看她脸色行事的乔厂长,不再是拎一个揣一个对别人说出“我就是当家的”那个年轻的孩子妈,不再是能气势汹汹上楼为女儿撑腰惩罚女婿的蛮横丈母娘,而只是一个一旦忘了带拐杖,区区几级台阶就能难倒她的老太太。
她惦记着孟明玮,慌忙扶着楼梯扶手往楼上走。老式楼梯坑洼不平,在拐弯的地方有半截台阶年久失修,平日里孟明玮上楼下楼拖着瘸腿都要小心避开,但老太太心急火燎地上楼,并没有注意,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第十九章 有心无力(3)
李衣锦下了高铁就往医院赶。挤出人满为患的电梯到了骨科的楼层,一眼看见孟菀青。 “我妈呢?姥姥呢?”她连忙喊。 孟菀青拉她过去,“没事,姥姥腿骨折了,现在刚拍完片子,看看怎么治。你妈在那边。你先跟你妈等一会儿,我有个朋友是这边胸外科的主任,我去找他问问。” 李衣锦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看到她妈自己坐在走廊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出神,看起来倒是没大事。 “吓死我了,”李衣锦扯着孟菀青袖子,“还好没大事。” 孟明玮在窗台上到底坐了多久,她其实不太记得,只是她在凝神想事情的时候,听到外面家门被砰砰地敲响了。 “有人在家吗?是三楼乔老太太的姑娘家吧?你妈在楼梯上摔倒了,赶紧出来!” 整栋楼都是老住户,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乔老太太和孟明玮,还好赶上晚上人多的时间,很快就有邻居发现老太太倒在楼梯上,立刻打了120,便有人上来敲孟明玮的门。 房间门锁着,她一开始还没听清外面人喊的什么,等听清了,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哆嗦着把自己笨拙的腿脚搬进屋里去。下窗台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四楼怎么这么高,视野里一阵眩晕。 她跌跌撞撞地打开门,下楼去扶她妈。老太太虽然摔了,但还好扶手挡了一下,没滚下去,起不来但脑筋清醒,也没管周围邻居出出进进叫120,看到孟明玮就拉住她手。 “打你电话不通。打好几个都不通。”老太太急着说,“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呢?还关机?我着急啊!我就想上楼看一眼你才能放心,这老胳膊老腿的……” 孟明玮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妈,你别管我。你别动,马上医生就来了。” 孟菀青很快赶到了,她没再和她妈多说别的什么话,就匆匆地来了医院。孟菀青忙前忙后地处理各种事情,好不容易在等拍片结果出来之前,姐妹俩一同坐在走廊里歇上片刻。 “叫以安回来吗?”孟菀青问她,“妈刚跟我说不让我叫她。” 孟明玮却在出神,没听清孟菀青的话。 “妈还跟我说让我看着你。”孟菀青又说,“姐,你怎么了?妈很久不上楼了,为什…
李衣锦下了高铁就往医院赶。挤出人满为患的电梯到了骨科的楼层,一眼看见孟菀青。
“我妈呢?姥姥呢?”她连忙喊。
孟菀青拉她过去,“没事,姥姥腿骨折了,现在刚拍完片子,看看怎么治。你妈在那边。你先跟你妈等一会儿,我有个朋友是这边胸外科的主任,我去找他问问。”
李衣锦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看到她妈自己坐在走廊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出神,看起来倒是没大事。
“吓死我了,”李衣锦扯着孟菀青袖子,“还好没大事。”
孟明玮在窗台上到底坐了多久,她其实不太记得,只是她在凝神想事情的时候,听到外面家门被砰砰地敲响了。
“有人在家吗?是三楼乔老太太的姑娘家吧?你妈在楼梯上摔倒了,赶紧出来!”
整栋楼都是老住户,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乔老太太和孟明玮,还好赶上晚上人多的时间,很快就有邻居发现老太太倒在楼梯上,立刻打了 120,便有人上来敲孟明玮的门。
房间门锁着,她一开始还没听清外面人喊的什么,等听清了,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哆嗦着把自己笨拙的腿脚搬进屋里去。下窗台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四楼怎么这么高,视野里一阵眩晕。
她跌跌撞撞地打开门,下楼去扶她妈。老太太虽然摔了,但还好扶手挡了一下,没滚下去,起不来但脑筋清醒,也没管周围邻居出出进进叫 120,看到孟明玮就拉住她手。
“打你电话不通。打好几个都不通。”老太太急着说,“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呢?还关机?我着急啊!我就想上楼看一眼你才能放心,这老胳膊老腿的……”
孟明玮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妈,你别管我。你别动,马上医生就来了。”
孟菀青很快赶到了,她没再和她妈多说别的什么话,就匆匆地来了医院。孟菀青忙前忙后地处理各种事情,好不容易在等拍片结果出来之前,姐妹俩一同坐在走廊里歇上片刻。
“叫以安回来吗?”孟菀青问她,“妈刚跟我说不让我叫她。”
孟明玮却在出神,没听清孟菀青的话。
“妈还跟我说让我看着你。”孟菀青又说,“姐,你怎么了?妈很久不上楼了,为什么今天那么着急要去找你?”
孟明玮这才回过神来。
孟菀青打电话把李衣锦叫回来,也不是因为老太太。毕竟以老太太的脾气,连孟以安都不想叫,全程冷静,跟大夫说自己身体状况,跟孟菀青有商有量,说她不想做手术。骨科的大夫没拍片前看了看说,只要对位情况好,尊重老人自己意见,尽量保守治疗,毕竟老人家年纪大了,手术也是大损伤,消耗元气。
把李衣锦叫回来自然是因为她妈。
孟菀青去找她的主任朋友,李衣锦走到她妈身边。她妈正在出神,意识到李衣锦来了,眼睛才转了一转。刚要说话,看到远处站着周到,脸色这才动了动,把本来要说的话收了回去。
周到非要请假跟李衣锦一起回来。他刚入职新工作,李衣锦不想让他请假,但他听李衣锦说了,觉得不是小事,坚持要陪她。见了孟明玮,又不敢近前,只好远远地在电梯口站着。
“妈。”李衣锦在她妈旁边坐下来。孟明玮点了点头,没说话。
李衣锦想起她之前对她妈说的那番话,那是在她心里酝酿了三十年的话,但对于她妈来说,可是到如今才听见。她该想到的,虽然不后悔,但她心里暗自难过,她只知道自己要解放,却忘了她妈也会受到伤害。
“我之前,不该那么跟你说话,妈。”李衣锦说,“……虽然我确实是那么想的。但我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是我不对。”
孟明玮渐渐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你二姨打电话让你回来的?”
“嗯。”李衣锦说,“妈,你要是心情不好,我陪你待几天。我请了假了。”
她拉住她妈胳膊,她妈却下意识地把她往外推,“那可不行,总请假你们老板会开除你的。”
“没事儿,”李衣锦说,“那工作有我没我都一样。我妈没我可不行。”
孟明玮一愣,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再接话。
“我没有我妈也不行。”李衣锦说完,眼泪就下来了。“……妈,你怎么敢那么狠心呢?连句话都不说就想扔下我不管吗?……我是没什么出息,但我也想着能攒一点钱就攒一点钱,将来你老了,享不上荣华富贵,我也保证不了你儿孙满堂,但是咱也有清福,是不是?我是心里有恨,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再也不回这个家。这个家有你,有姥姥,有一家人,我一辈子都会念着……”
孟菀青从走廊另一端匆匆过来,“医生叫咱们过去说片子的事。”
李衣锦连忙抹了一把眼泪,起身跟在她妈后面。孟菀青和孟明玮往医生办公室里去了,她走到电梯口,周到还等在那里。
“你们都没吃东西吧,”他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和阿姨们买点。”
“你陪我先去看看姥姥。”李衣锦说。
老太太又恢复了她平时不慌不忙的样子,即使连动都不能动,也是神色自若,看到李衣锦带着周到进了病房便道,“没看看你妈去?姥姥没事。”
“看了,”李衣锦一边说一边过去,“姥姥,这是我的男朋友周到。”
周到拘谨地站在远处,不知道该不该近前,“……来得匆忙,没给您带礼物。”
老太太便笑了,“衣锦最知道我,老太太要什么礼物,见到人我就开心。你过来,姥姥看看。”
周到看一眼李衣锦,李衣锦示意他过去,他就走到床边。老太太打量着他,拍拍手背,扯扯衣袖,点点头,“小伙子长得端正,说话也有礼貌。”
周到可经不起长辈夸,脸都红了,转头看李衣锦一眼,无声地求助,李衣锦只在一边站着笑。
“姥姥,你以后不要担心我妈,这件事交给我。”李衣锦说,“你就好好养伤,等你的腿好了,我带你下楼去遛弯。”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叹口气,“老喽,不比从前了。”
经此一役,她看着两个女儿忙前忙后既担心又焦虑的模样,总算是承认自己老了,女儿们后半辈子的风雨,她再想遮挡,也有心无力了。
第二十章 相信她(1)
“你们今晚就走。”孟明玮对李衣锦说。 李衣锦不停手地帮她准备给姥姥带到医院去的东西,没吭声。 “明天就走。”孟明玮又说。 李衣锦还是没答话。现在她妈跟她说话没了气势,但下意识的命令口吻还在,一时间改不过来的习惯。她帮她妈把东西收到手提包里,拎到门口准备一会出门带上,又收拾了一点吃的。 孟明玮看李衣锦没有任何要让步的意思,心气也软下来,不再命令,略带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摸出来看,是老太太扔在那儿的算盘和账本。 老太太的账本是她的宝贝,虽然天天随意搁在家里各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从来没有一个人翻看,就连调皮的球球都不会去动。孟明玮怔了片刻,用手摩挲摩挲账本磨毛了边的皮面,拿起来跟算盘一起,进卧室放在了老太太枕头底下。这也是老太太的习惯,晚上睡觉前摸一摸,早上起来再摸一摸。 “不拿着?”李衣锦问,“说不定姥姥住院的时候也要看的。” “不拿。”孟明玮说,“没几天就能回家。” 李衣锦点点头,“走吧?”她走到门口,拎起手提包,“二姨说她一会有事,咱们打车过去吧,早点换她。” 孟明玮没动,看李衣锦打开门,说了句,“让他上来吧,我有话跟他说。” 周到跟李衣锦和她妈一起回来的,但没上楼,就在楼下附近转悠。李衣锦问他,他说他不喜欢去别人家里,也不想让她和她妈尴尬。 她妈二话没说就上楼了,李衣锦也只好跟着上去,告诉周到她们收拾完东西就下来。 孟明玮给周到留下过比较深刻的阴影。他跟李衣锦刚刚搬到一起住的时候,李衣锦没告诉她妈,直到转年过去,孟明玮才发现跟李衣锦一起住的人不是什么所谓的大学同学室友,而是她的男朋友。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正裹在温暖被窝里看喜剧电影看得嘎嘎乱笑的小情侣被怒气冲冲的砸门声吓丢了魂,李衣锦听到门外是她妈声音,更是脸都白了。她试图把周到往衣柜里藏,周到气得骂,“你肥皂剧看多了吧?我又不是偷情的奸夫,你妈来你藏我干什么?” 周到镇定自若地去开门,心想大丈夫做…
“你们今晚就走。”孟明玮对李衣锦说。
李衣锦不停手地帮她准备给姥姥带到医院去的东西,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