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你还好吗?
我想你了,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不要太担心,我会好好吃药,我会好的。
佟嘉月推着随身行李箱,坐在登机口慢慢翻看姥爷和舅舅们的照片。
突然来了电话,是二舅。
“嘉月,你姥爷没了。”
佟嘉月头脑嗡的一下炸响,不可置信地问:“二舅,你说什么?”
二舅哭了起来:“嘉月,你姥爷没了,你以后再也没有姥爷了!”
“二舅,到底怎么回事?我姥爷好好的,我马上就回去看他了,我马上就要坐上飞机了,怎么会!你是不是骗我?那你说姥爷他是怎么走的?”
“癌症,他不让我们告诉你,说你在大城市压力大,说你太忙了,不能让你操心他,不能耽误你工作。”
“早上的时候让我从地里摘俩大西瓜,说要用西瓜给你做酱豆,说你最喜欢吃这个,别人做的你不爱吃,趁他能动多给你做点,让我跟你二舅妈站一旁学,以后做一样的给你吃。”
“西瓜切开的时候他尝了一口,非说是苦的,我说不苦他不信,非说不能给你吃苦西瓜,骂我一顿让我去地里重新摘,我当时就觉得不对,猜到他可能不好了,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刚摘了西瓜还没从地里回来,就有人跑过来跟我说,说你姥爷没了。”
“你姥爷死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张存折,那里面是你这些年打给他的钱,他一分没舍得花,也没舍得还债,他说我们的债我们自己还,你的钱全给你攒着,等我们还完债就多给你攒点钱。”
可是佟嘉月不想要这些钱,她只想要姥爷活着。
她有没有钱不要紧。
但她不能没有姥爷。
姥爷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她还没有好好孝敬姥爷呢!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她就要回去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姥爷没了?
佟嘉月接受不了这件事情,哭成一个泪人。
双手抱住头蹲在了地上,手机和登机牌掉落在脚边。
或许这只是一个幻觉,姥爷还好好的,等她吃了药坐上飞机就能见到姥爷了!
对,一定是这样。
佟嘉月颤抖着手扒开行李箱,抓着药使劲往嘴巴里塞,顾不得喝水,嚼碎了直接咽,吃药就好了,吃药姥爷就好好的。
听筒里传来二舅和二舅妈的哭声,他们两个最孝顺,一样接受不了姥爷的去世,在电话那头声音嘶哑:“嘉月,你快回来吧,回来送送你姥爷,你不知道,你姥爷想你想的很。”
佟嘉月当然知道姥爷想她,姥爷那么疼她,几年没见她,怎么可能会不想。
听到这里,周围的声音一下全消失了,脑海里寂静无声。
感觉有人拍她的肩膀,好几个人围着她,表情很焦急。
佟嘉月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耳朵好痛,头好痛,突然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嘉月!嘉月!别哭了,再哭你姥爷该不高兴了。”
说话的人在拍佟嘉月的肩膀,她扭过头,出现眼前的赫然是年轻版的三舅,十五六岁的三舅!
三舅和小舅是双胞胎,佟嘉月从来不会认错,这个就是三舅。
“三舅,你怎么变小了?”
佟嘉月说话的时候嘴巴疼,像是嘴巴被人撕裂一样,她震惊地拿开捂着嘴巴的手,定神一看,好小!
刚刚她说话的声音也好小,是小女童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幻觉吗?
三舅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我蹲下跟你差不多高就是变小了?小嘉月别哭了,看你姥爷端了什么!”
佟嘉月顺着三舅的手指,把头扭回来,竟然看到了姥爷!
年轻的姥爷穿着破旧的衣裳,端着半碗爬猴站在她旁边,弯着腰说:“嘉月,趁热吃。”
“姥爷!呜呜呜……”
佟嘉月一屁股坐在地上,张着嘴巴挤着眼睛,哭的像个小傻子,哭的特大声,哭的,特别丑。
三舅蹲一边着急的说:“怎么又给哭上了?嘉月听话啊不哭了,脸上刚上的药,回头沾上眼泪疼的是你自己,你嘴巴张这么大嘴巴不疼了?”
疼!
可是她看见姥爷了!
“呜呜呜……姥爷,你来接我了?姥爷……”佟嘉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这不是做梦吧?”
三舅看她哭的凶着急,站起来又蹲下,想给她擦眼泪又怕弄到伤口,只好先哄她:“别哭啊,脸疼不疼?做啥梦啊做!你忘啦,昨天你妈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嘴都给你撕烂了,气的你半夜从家里跑出来,一晚上跑了三十里地,天快亮了才到,离家出走你可真能耐,还用你姥爷接你?”
二舅妈难得生气,小声的嘟囔声从厨房传出来:“二姐真是的下手忒重,看把孩子打的,她不心疼我心疼。”
说起这个姥爷就气!
这么多孩子里就数大闺女脑子轴,再怎么怄气冲大人去,孩子有啥错!
他心疼外孙女,将碗往前递了递,声音硬邦邦的:“不要哭了!快吃!”
姥爷就是这样一个人,沉默寡言,一辈子不会说软和话,看上去不苟言笑有些严厉。
冷不丁的吭一声,别说三舅小舅 ,二舅那么大的人了,还得小心翼翼琢磨是不是自己哪做错了。
大家都怕姥爷,小时候的佟嘉月也怕。
只要姥爷的声音带有一丝的不悦和生气,哪怕只是声音稍微大一点,佟嘉月绝对会低着头掉眼泪。
现在的佟嘉月依然掉眼泪,却没有低头,她抬着头,泪眼朦胧的看着姥爷,眼泪越掉越凶,哭的直打隔。
姥爷就以为自己太凶了,吓到她了,他不会哄孩子,怕在这里孩子继续哭,干脆把碗递给三舅,自己去厨房烧锅。
“文武,你带她吃东西。”
三舅应了一声,接过来。
等姥爷进来厨房,他往佟嘉月的正前方移了移,小声说落:“你说你咋这么能!你就不怕掉到水井里淹死了?”
“就是就是!你可真能!”
说话的是小舅,跟在二舅后头进院子,俩人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
小舅前段时间非要辍学回家干活,被姥爷打断两根烧火棍,他说啥了?他啥也没说不是,更不敢离家出走。
小嘉月可太能耐了。
气性真大!
但是吧,家里只有男孩挨打,二姐三姐没挨过打,说不定就是二姐没挨过打,不知道有多疼,打人才这么使劲。
看把嘉月给打的,整个一张猪头脸,确实惨了点。
小舅越想越同情佟嘉月,吐着舌头冲她扮起搞笑的猪头。
佟嘉月不但没笑,哭的更伤心。
小舅也在这里,小舅也年轻了。
那年她和佟嘉阳一起考上高价高中,爸妈给佟嘉阳凑了八千高价费,没有管她,姥爷厚着脸皮借钱没借到。
“你们嘉月三天两头头疼,就不是读书的料,趁早回来种地,别瞎折腾浪费钱,浪费也不能浪费你们的钱,有她爸妈呢。”
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小舅耳朵里,小舅气坏了,不同意她复读再考一回,非说她聪明有出息,非说她一定能考上大学。
不知怎么的认识一帮人,跟人合伙做生意,没挣到学费,还被人骗了,一下子赔掉好多钱,怎么都还不起的钱!
他跟佟嘉月哭一顿说了好多对不起,跑出去躲债再也没回来。
他跑了姥爷不能跑,跟二舅三舅背起债,除了佟嘉月的开支,挣一个还一个,挣两个还两个,于是二舅和二舅妈没钱看病生个孩子,三舅没钱说媳妇。
二舅和二舅妈说有嘉月就行了,把嘉月供出来就圆满了。
三舅说不结婚,打一辈子光棍,姥爷不同意。
后来三舅不忍姥爷发愁,闷声不响的找了一家给人当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哪是好当的?对方几乎不让他回来只让他不停的挣钱。
一大家子就这么走的走散的散,到头来,姥爷身边只有二舅和二舅妈。
佟嘉月停止了哭泣,抽抽搭搭地吸着气,心想,多好啊,大家又聚在一起了。
就算是场梦,就让她停在这场美梦里,永远都不要醒来。
小舅见她眼神直愣愣的,给她一个脑瓜崩,“傻了,你……哎!你打我干啥!”
是三舅,使劲弹了小舅一个脑瓜崩,骂道:“她被打了头你不知道?本来就头疼你弹她干啥?手欠!”
小舅讪讪地将手背在后头,不吭声了。
站在一旁的二舅摇摇头,警告一眼小舅,将手蹭了蹭裤腿,从兜里掏出一颗绿色的软糖,走过来喂到佟嘉月嘴里。
然后笑吟吟地问:“嘉月,甜不甜?”
二舅妈胖胖的身子挤过来,拿湿毛巾给佟嘉月擦脸,生怕弄疼了她,擦的特别慢。
佟嘉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再看看自己小小的手,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她这是重生了?
重生在了六岁那年!
第3章 蒜泥饼子疙瘩汤
六岁的佟嘉月没有近视眼,清楚的看见刷在墙上的标语。
优生优育,幸福一生。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孩子生得多,小康会滑坡。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土胚房和梧桐树,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此起彼伏。
过往的村人陆续从地里务农回来,扛着锄头,卷着裤腿,身上穿着大同小异的棉布衣裳,偶尔有一两个的确良,脚上是千篇一律的纳鞋底布鞋,脸上洋溢着属于八零年代特有的纯真和淳朴。
姥爷家住在十字路口,不少人从这里路过,看见佟嘉月这么个小人,老的少的都会停下来打招呼。
这个说:“嘉月,又来走姥爷家啦,等会来我家摘桃子,想吃多少摘多少。”
那个说:“嘉月,让你姥爷晚上给你捉爬猴。”
有人听了哈哈笑:“干啥让她姥爷抓,还让文武跟双全带着她,再摸一条大花蛇。”
周围人一顿哄笑,哈哈哈的散开了。
佟嘉月知道他们笑什么。
家里没有手电筒,有一回三舅小舅带她抹黑捉爬猴,三舅怕她乱走被草秧子刮伤,背着她,拎着桶,偶尔摸一两个,小舅是主力,负责一棵树一棵树的摸,突然摸到树根盘着的一条蛇还以为摸到一串爬猴,笑到一半蛇动了,吓得小舅一声尖叫传了半个村,赶来好几十个人看热闹。
这事谁说谁笑。
就只有小舅不笑。
小舅一听就跳脚,就像现在,冲着路上的人抗议:“三大爷,你要是再笑话我,晚上我带嘉月去你家吃饭,就住你家不走了,把你家麦穴子里粮食吃光!”
三大爷热情地很:“那你可千万来,不来是小狗,嘉月,三姥爷家放的有好吃的,你跟你小舅一块来,三姥爷就给你一个人吃,不给你小舅吃,除非他再摸一条大花蛇。”
周围人又是一通大笑。
这个时候没有娱乐生活,可生活到处都是乐趣。
大家的笑点很低,大家的生活很贫穷却很满足。
这么鲜活又热闹的声音,从记忆中远去又再次清晰的相亲,还有围在一旁时刻关注她的亲人。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佟嘉月一个事实——她真的回到了八零年代,回到了六岁那年的夏天。
她所有恍惚的思绪,所有的不安与恐惧,所有不知是现实还是幻觉的困境,如同在这一刻突然定格,然后飞离,离她原来越远,直到将清明还给了她,将她还给了现实。
佟嘉月在这一刻真正的获得了新生。
很神奇,明明听见吵闹就头疼就胸闷,被人围观就心慌就呼吸困难,此刻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好了。
谭医生说的对。
回到老家,这里有最疼她的姥爷,还有舅舅们,姥爷和舅舅会帮她重新获取正常生活的能力。
伤害曾经击垮了她,但是爱会给她力量。
她重生到小时候,这是老天格外开恩给她的机会。
她要珍惜,一定会好好生活,一定会带着姥爷和舅舅过上好日子,一定阻止那些悲剧发生在姥爷和舅舅身上。
佟嘉月吸了吸鼻子,从三舅端着的碗里拿了一个爬猴,放在嘴巴里慢慢地嚼。
脸肿了吃什么都疼,二舅妈煎爬猴的时候放了盐放了油,嚼的时候嘴里面的伤口也跟着疼,可是佟嘉月很开心。
见她不哭了开始吃东西,家里人都松一口气,姥爷熄了地锅里的火,喊了一句:“吃饭!”
二舅妈轻轻摸了摸佟嘉月的头,拿着毛巾站起来,把毛巾搭在盆架子上,赶紧去屋里盛饭。
二舅换了一盆干净的水,一只手从盆里逮水,淋到另一手上赶紧搓一搓,等泥巴差不多搓干净才把手放到水盆里洗,姥爷和小舅也是这么洗。
最后洗手的是三舅,他把半碗爬猴递到佟嘉月手里,交代:“嘴巴疼就吃慢点,我去给你端饭。”
二舅妈做的早饭很简单。
面筋疙瘩汤上馏死面饼子,捣一蒜臼子的蒜泥,往里面洒一小撮盐再滴两滴香油,搅拌之后的蒜泥抹在饼子上就着吃,吃完再喝一两碗疙瘩汤,滋润又顶饱。
姥爷蹲在堂屋门口,稀饭碗放在脚边,左手拿饼子右手一块一块的掰着蘸蒜泥吃。
二舅蹲在他旁边。
三舅和小舅拿着饼子端着碗蹲在佟嘉月旁边,他们头顶是颗柿子树,一只蜕了壳的爬猴变成知了,趴在树干上叫的欢快。
佟嘉月坐在地上靠着树干,慢吞吞的嚼着爬猴。
二舅妈从锅里的疙瘩汤里捞出一个鸡蛋,放到冷水里面凉一凉,快速剥了壳放到佟嘉月装爬猴的碗里。
二舅妈说:“乖,把鸡蛋吃了,明天还给你煮天天给你煮。”
家里的鸡蛋不多,每天捡了放筐里,攒一筐就卖掉,家里人不吃鸡蛋,只有佟嘉月一个人吃。
只要住在姥爷家,二舅妈每天给她煮一个鸡蛋,后来很多事情变了,这个习惯从没有变过。
哪怕家里最穷的时候,哪怕被催债最惨的时候,都没有变过。
那时候二舅妈被人推在地上怀里抱着老母鸡不撒手,她哭着跟人说:“这个不能拿,这个留着给我们嘉月补身体,我们嘉月从小就头疼,学习又累脑子,她不能不吃鸡蛋。”
也许二舅妈哭的真的很可怜,也许她把那只老母鸡抓的太紧抢也抢不走,催债的人放过那只老母鸡,家里空荡荡的值钱的不值钱的全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只惊慌失措地老母鸡吓得两天没下蛋。
那两天二舅妈对着不下蛋的老母鸡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对于她来说,佟嘉月吃不了鸡蛋就是天大的事情。
家里的巨变改变了佟嘉月,哪怕头疼的想死,她依然咬牙坚持着,复读一年之后不仅高分考上平价的重点高中,免去学费学杂费,还考上了华国最好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