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露这一切,只会换来亲戚的又一顿毒打。
严继邦别无选择。
于是那天深夜,当海底掀起的狂涛撞在礁石上,被拍碎成千万片雪白的浮沫时,严继邦顶着暴雨,悄悄溜出了亲戚家的门。在风浪肆虐的码头边,他找到了走私者的聚集地,也遇到了那一群将影响他终生的人。
那个时候,这群人还没有杀警夺枪,没有犯下耸人听闻的“四一九”惨案……而后来那个无恶不作的大型犯罪团伙,更是还未成型。
远在一切发生之前,他们只是几个帮忙运货走私的小喽啰,在这条黑色产业链里,微不足道。
却是严继邦唯一的生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要不然干不出后面那些事情来。”简尧副队否认了这些走私者的品性:“这些人一开始,同意严继邦加入走私的目的,可能是图他年纪小,出入境没那么容易被怀疑。”
他们收留严继邦,不是大发慈悲的一时善举,而是利益考量之下,作出的决定。
亲戚因为图财而压榨他。
走私团伙为了图财,而收留他。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行为准则,在身边人一次次的反复强调中,深深烫在严继邦心里,成为他思想上毕生挥之不去的钢印。
宋冥垂眼沉吟,久久凝眸于着档案上,严继邦陈旧变色的照片。
冷锐的目光,仿佛要将此人穿透。
樊甜恬经过一番搜索,进一步锁定了严继邦幕后主使的身份:“严继邦名下确有一个小公司。公司的创建时间,为犯罪团伙被捣毁的三年之前,主要营业方向是食品出口。但这个小公司的资金流水,不是很好看。在严继邦以□□奎的身份,进入齐家公司后,他自己的公司更是基本没有接过生意。”
严继邦根本不在意,这个公司的经营状况如何。
那账面不止是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次次飘红,年年亏损。要不是有犯罪团伙留下的老本在撑着,这小公司没两年就能关门大吉。
樊甜恬继续陈述:“还有,他公司主要售卖的商品,只是些普通的糖果饼干。但是,仅在去年一年,他就招收了数量与公司体量极其不符的,许多所学专业为医学、生物或微生物等的职工。月薪可观,待遇优厚。”
这部分人招收的人数之多,跟他招聘的总人数,根本不成比例。
然而,像这样简单的糖果糕饼公司,根本不需要招收这么多这些专业的人才,做糖果饼干用不到这么多技术。
“他招这些人,恐怕不是为了做糖果饼干。”
宋冥冷声道:“倘若再查下去,大概会查到严继邦以公司的名义,购置的研究设备。”
对毒物的研究,无法搬到明面上。
但是做食品生意可以。
这个食品出口公司,只不过是幕后主使严继邦为了合理化招揽研究人员和购置设备,所搬出的一个借口。
查到这个地步,幕后主使的真实身份已然明了清晰,所谓食品公司,不过一具承载他物的空壳。表面飘着无害诱.人的零食香气,内里包藏的是致人死命的危险毒物。
樊甜恬却未能在宋冥的唇角,寻觅到半抹开心的神色。
“我还是觉得,幕后主使严继邦亲自以职员的身份,潜入齐家分公司的行动,有些太冒险了。一反他之前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做派。”宋冥细眉若蹙:“在案件里暴.露得越多,就越危险。幕后主使聪明如斯,他有可能不清楚这个道理吗?”
即便幕后主使严继邦的性情,再怎么多疑猜忌,不信任手下,应该也知道让手下人来做这件事情,最坏的结果顶多不过是复仇失败,而亲自出马一旦被查到,一切将覆水难收。
然而,他为什么偏生反其道而行?
为什么连这点都不顾?
那种豁出去的决绝,像融化后的雪水,浸得宋冥百骸俱凉。
石延转动脑筋,提出猜想:“有没有可能,严继邦只是太想复仇了。比起死,他更担心这次复仇没成功呢?”
“那为什么当时不出手,要等到现在?”宋冥反驳得有理有据:“现在距离犯罪团伙被清剿,幕后主使严继邦的同伙被杀,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幕后主使怎么会到直到现在才突然重燃恨意,开始报复?他的转变,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这前后逻辑难以串联。两者之间,明显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一定有什么原因,将严继邦的深入骨髓的恨意重新诱发。
他们要查,他们得查。
宋冥薄唇由于抿得太紧,几乎褪.去血色。她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严继邦及其公司的资料,深黑的桃花眼中,目光却冷似山巅雪,云间月。
其他人不作声了。
他们只不断将查到的新资料,送至她面前。唯恐惊扰到她的思考。
压力之下,办公室里的空气恍如凝固。哪怕宋冥未尝开口,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能够感受到,有什么正在宋冥的脑海中逐渐积蓄着,只待缓慢成形,便能一霎冲破前方阻碍的关隘。
许久过后,宋冥终于抬眸启唇。
“查一下近两年医院里,被确诊为癌症晚期的患者名单。”她嗓音泠泠,犹如冰川相撞,倏忽迸裂:
“因为我猜,严继邦觉得自己没几年好活了。”
.
不多时,宋冥便在办公室里,听见了拨打电话的声音——
樊甜恬等人已经在联系医院,查询癌症患者的名单了,结果应该很快能出来。简尧也申请了逮捕书,带着石延去严继邦的住址抓人了。
一切都在稳步推进,宋冥的心却仍悬空着。
那种剧烈的不安感,当她在看到工作邮箱里新出现的信件时,猛然被提升到了极致。
那是一封威胁邮件。
威胁邮件的内容,极为简短。仅有简短的几行字,以及一份与之同时被发送到她邮箱里的附件。
附件里是张图片。
图片里别无他物,只有一道疤。
那一道将剑眉从中间截断的疤,宋冥只瞥了一眼,心脏便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将心脏高高悬起的绳索,被骤然袭来的巨力,撕扯得极细极长,恍如一根随时可能断开的游丝。
大得骇人的压力下,细之又细的丝线绷紧如刀。
割开肌肤,勒进血肉。
炸起无尽凛寒。
眉上的那道伤疤,宋冥认得出来——
齐昭海出事了。而且此时此刻,他正被困在幕后主使手里。
宋冥从这个附件中,读出了满满的恶意。因为这道疤痕,正是当年的清剿行动中,犯罪团伙的人负隅顽抗时,在齐昭海身上留下的,最为明显的印记。
这次,邮件寄件人的IP地址,依旧无法追踪。每几秒就变一次,次次不尽相同。
这个反侦查手段,幕后主使严继邦十分精通。
用不着等简尧的人抵达严继邦的家,宋冥已经能够猜到,他们是不会抓到严继邦的。严继邦绝大概率早已带着他的人,转移阵地。
他们此行,必定无功而返。
幕后主使严继邦没打算给宋冥其他选择。要救齐昭海,摆在宋冥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径。
那就是听从邮件里的指示。
“今晚十点半,按照我发的地址过来。不能报警,不能告诉任何人。”幕后主使在邮件里,以齐昭海的性命要挟,命令式的强硬口吻,没有给宋冥留下一丝一毫的商量余地:
“如果你想他活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宋冥沉下眸色。
窗中透进的天光愈发幽暗昏沉,宋冥放在屏幕前的指尖,缓缓划过桌面,留下道道划痕。
她眼底极沉极暗,而眼前的屏幕又极亮极浅。
明暗二色翻涌不休。
终归于寂然。
樊甜恬打给医院肿瘤科的电话,也在稍后被她挂断。
“问清楚了。严继邦之前确实被诊断为癌症晚期,所以他的转变很可能是受病症刺激引发的……”说着说着,樊甜恬无意间瞅见桌上新添的那几道浅痕,不禁关切询问:
“……宋小姐,你怎么啦?”
“没事。”宋冥微微摇头,不动声色地握住鼠标,关闭了邮件页面。
夜色,在她的沉默中悄然到来。
转瞬将城市淹没。
而十点半的约定时间,也如期而至。
幕后主使严继邦在海边度过了大半生。他诞生于渔村,靠走私挣到了第一桶金,最熟悉的便是云程市的海岸线。因此,他指定的地点,同样位于海边。
那是海边一栋闲置的楼房。
夜色深邃,而整栋楼房都未亮灯,黑黢黢的,与淹没在惊涛里的暗礁同色。
宋冥打开手电筒,借着狭窄的光束一步步登上台阶,走到幕后主使在邮件中与她约定好的位置。然而,楼里空无一人。空荡荡的空间里,她只听到脚底下夜潮的轰鸣。
那海潮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盖过了身后接近的脚步声。
“哒、哒、哒……”
脚步停下的刹那,厉风骤地从身后袭来。
宋冥躲闪不及,顿感后脑一阵闷痛。倒下的瞬间,手电筒脱手而出,滚落在地,在黑暗里晃出一道错乱的白线。
而她的视野,也在同时陷进黑暗当中。
.
宋冥醒转的那一瞬间,霎时被欲裂的头痛袭击。她条件反射似的试图睁眼,却发现不管怎么努力调动眼周肌肉,都只能够看见一片漆黑。
尝试几次之后,宋冥终于被迫接受一个实施——
她的双眼被蒙住了。
而且双手皆被反绑在身后。
当时到达幕后主使约的楼里后,有人从背后袭击了她,把她带到了这里。
平常最依赖的视觉被屏蔽,之后要想要感知周围身处的环境,就不得不借助其他感官。宋冥首先在鼻端闻到了焚香的气味,然后才听到了耳畔稍显轻微的,拨弄佛珠的轻响。
佛珠相撞的声响极有规律,却不甚清脆,反而微微发闷。
材质像是菩提子。
幕后主使严继邦有供奉佛像和拨弄佛珠的习惯,而这两种行为,都在之前的视频连线里出现过。宋冥据此猜测,她正在幕后主使的佛堂里,要不然香火的气味,不会浓重得这么熏人。
至于宋冥这次特意来见的严继邦,听声辨位,应该就在——
她的左侧。
“你醒了啊。我就知道,你继父那个废物杀不了你。”拨弄佛珠的声音倏地停止,幕后主使严继邦没有给宋冥缓冲的时间:“他这样的人难成大事,除了会点心理上的把戏,一无是处。”
严继邦对宋冥继父的评价,言辞犀利,毫不客气。很难想象在不久之前,他才以贩卖信息的方式,跟宋冥的继父达成合作,一起来谋害宋冥。
“我该很恨你的,宋冥。”
严继邦的嗓音带着嗜血的残忍,缓缓从齿间碾过:“我曾经无数次梦到,我将你开膛破肚,千刀万剐。”
他的原声比变声器处理过的,还要阴冷。
即便被遮挡住双眼,宋冥依然能够感觉到,幕后主使严继邦如有实质的目光,正从她身上舔舐而过。湿漉漉,黏腻腻,好比恶心的蜥蜴舌头。
只沾到一点舌头上的涎水,都叫人恶心得发慌。
更何况现在。
宋冥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由于被缚在椅子上,她无处可去,只得忍下胃袋里翻腾的酸水,问道:“好笑,你为什么恨我?”
那起劫杀案害死了她母亲,毁了她童年。
难道不应该是她这个受害者,更憎恨那些劫匪们吗?
“你是没做什么,但那个姓齐的当警.察跟我们作对,跟你多少还是有点关系的。要是我们当年能把你给一起杀了,他不会自告奋勇地到我们团伙里,来做卧底,我的弟兄更不会死得那么惨烈。”严继邦恨得咬牙,然而他的语气很快突兀地低缓下来:
“你继父失败后,我本该继续杀你。但你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对你动手吗?”
宋冥猜不到答案。
“你继父这个人是无能,但他用在你身上的心理把戏,确实让你变得有意思了起来。”严继邦格外吝啬赞美。
这一点,是对她继父唯一的肯定。
“他跟我说过,他篡改后,你的记忆大概是这样的——冷漠苛刻的母亲和继父,不仅得不到亲情和关注,还从出生起就被仇视的成长环境。这让我有时候觉得,你跟我的性格,稍微有那么一点相像。”严继邦停顿了一下:“因此,其实我很诧异,你居然会来。”
严继邦以为,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性子至少应该是冷漠的。
不会为别人涉险。
“所以,我后悔了。”宋冥顺着幕后主使的话语,缓缓往下说,有意往两人的相似性上贴合:“要是提前知道,过来一趟会这么危险,我自然是不会来的。”
相似会让人在心理上,迅速拉近距离。
能够为她博得更多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