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冥恍惚之间,在面前日渐年迈的严继邦身上,看见了曾经那个渔村少年的影子。
人在困境中自救没错。
可他选的那条路,从一开始便错了。
宋冥离开佛堂前,从挣扎不已的严继邦身边路过:
“你从小受苦,看过人性的很多面,贪.婪、好.色、嗜杀……你自以为利益是唯一的衡量标尺,试图以此离间齐昭海身边的人。可你却唯独没有考虑到,复杂莫测的人心,又岂是区区一个‘利’字所能概括的。比如,你为复仇所做的这些,跟利益又有什么关联呢?”
严继邦在挣扎中耗尽了力气,久久沉默。他的双手被反拷在身后,受伤的膝盖无力地跪在地上,跪在百十来尊佛像面前。
仿佛在祈求赎罪。
但佛祖可能原谅他,受害者们却永远不会。
宋冥目光淡淡,没在他身上多浪费哪怕半秒时间。她推开残破的门,扶着齐昭海一并往外走去。
外头旭日初升,春.光破晓,金色的光辉穿透云层,融融地烘着空气。宋冥沐在晨曦灿烂的光线中,从拂面的风里,感受到久违的暖意。
原来,春天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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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身上本来就有伤,伤势还因为制服严继邦的那一系列动作,而再次撕裂,齐昭海从幕后主使严继邦的佛堂里面一出来,就又被救护车紧急送进了医院。
此时此刻,距离齐昭海上次出院,甚至不足24小时。
跟医院,简直不能更有缘。
好在齐昭海福大命大,身上的伤势虽然看起来吓人,但算不上特别严重。在医生终于松口允许探视之后,宋冥第一时间便赶到医院里。
见她进病房,齐昭海故意转了个身。
只肯拿背对着她。
宋冥瞬间明白了,齐昭海这是还生着她的气呢。
然而,宋冥压根没打算惯着。她微微一笑,把带来的水果和鲜花往床头柜上一放,就扭身往外,作势要走:“不理我?那我告辞了。”
“别走……”
宋冥步子还没迈出去,齐昭海就猛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齐昭海的拇指指腹,在宋冥凸起的腕骨上,别有用意地缓缓摩.挲了两下。而后,他站起身,从身后将宋冥整个人揽入怀中,低头埋首在她颈窝间,委屈地狠狠磨牙:“学姐,我那时候真的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他犬齿锋利,从宋冥肌肤上擦过的动作看似凶狠,落下时,却只堪堪蹭红一点表皮。
一点力度都不敢用。
磨出的红痕,浮现在宋冥白皙得过分的肌肤上,活像白雪上落了两瓣红梅,分外醒目。
宋冥“嘶”地抽了口凉气,往齐昭海揽在她腰间的那双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齐昭海,你属狗的吗?不咬人你牙会痒?”
“吱呀——”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宋冥和齐昭海猝不及防,两人以这个背后抱的亲.密姿态,和站在门外的樊甜恬,尴尬地六目相对。
空气在这一刻骤然凝固,尴尬的气氛肆意蔓延。
宋冥顿时脸上发烫。
她赶紧掩着面,挣出齐昭海的怀抱:“不好意思,我们……”
然而,开门的樊甜恬,比他们反应得还快。樊甜恬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一边一个劲儿道歉,一边帮他们把门带上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继续哈哈哈。”
待到病房门被重新关上后,同来的石延依然摸不着头脑:“里面咋啦?你怎么不跟老大说来意?”
石延光问樊甜恬还不算。
不等樊甜恬回神,他当即在病房门上大力敲了两下,隔着门拔高声调:“老大,简副队让我捎个话,说让你看一下你的警务通手机,他给你发了消息唔唔唔……”
石延话未说完,便惨遭樊甜恬的捂嘴处理。
被强行拖离现场。
樊甜恬把他拽得远离了齐昭海的病房,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双手叉腰,开始训话:“别喊那么大声。你鼻子那么灵,就没有在那间病房里,闻到什么味道吗?”
石延使劲翕动鼻翼,往病房的方向嗅了再嗅:“消毒水味?药味?”
“笨死了。不是药味,也不是消毒水味。”樊甜恬恨铁不成钢地捶了石延一下,双手捧脸,一脸嗑到糖的姨母笑:“是恋爱的酸臭味。”
石延:“……”
算了,嗑糖脑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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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延在外边喊得那么大声,病房门再怎么厚,齐昭海在里面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打开手机一看,见简尧在发来的信息里告知,他们在后来的搜查中,从幕后主使严继邦的电子设备里,找到了许多严继邦搜集的资料。
有他齐昭海的,宋冥的,也有简尧和樊甜恬等人的。
时间跨度足有好几年。
怪不得,严继邦能对他们刑侦队里的情况,如此熟悉。
“在这其中,有关你的资料最多。”简尧亲自来到医院,找齐昭海商讨这件事时,宋冥已经找借口离开了:“我们发现,严继邦调查了你好几年,存了很多你的资料,包括你在卧底期间的视频和照片。”
简尧副队说着,打开了他拷贝在笔记本电脑里的资料。
齐昭海点开他的那份资料,随意翻看浏览,竟在这些资料里,看见了他做卧底被拷打时的视频。视频里,他就跟从血里捞出来似的,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上百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同时往外渗血。
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连简尧看了,都忍不住直皱眉。
“这个,可千万别给宋冥看到。”齐昭海赶紧合上笔记本电脑,告诫简尧。
“完了,这时候才说这个,太迟了。”简尧单手扶住额头,为自己几分钟之前的举动追悔莫及:“宋小姐刚刚才过来,找我拷贝了一份视频拿去,现在估计在外面看吧。”
齐昭海心中暗叫不好。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不管不顾地从手背上拔掉输液的针头,追出门去。终于在医院无人的走廊上,他找到了戴着耳机,略微垂眸的宋冥。而宋冥手机里播放的,正是齐昭海卧底犯罪团伙时,被拷打审问的视频。
齐昭海“嘶”了一声,着急忙慌地伸手,把宋冥的手机屏幕捂得严严实实,却忙中出错,忘了他拔吊针时沁出来的血还没来得及擦。
他手背上的一点殷红,与视频里的满身鲜血,几乎形成了某种互文。
一下勾起了那惨烈的场景。
因此齐昭海一抬眼,视线就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宋冥微微泛红的眼圈。
齐昭海心跳漏了一拍,办案时清晰得不得了的思维,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烧糊了的东北乱炖。他手足无措,赶紧搜肠刮肚地找语句安慰:“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唔……”
他的话被堵住了,余下的字眼紧急刹车,在嗓子眼里齐刷刷堵了一排,又在随后的温柔里寂然无声地消融。像是一捧薄雪。
宋冥微踮脚尖,两片微凉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嘴唇。
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分。
柔.软的触感,让齐昭海霎时间忘却了言语。
待齐昭海回过神时,宋冥已经不知所踪,眼前只余医院蜿蜒的浅色走廊。嘴唇上残存的温热,恍然如一个随醒转而消逝的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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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系列案件宣判之前,宋冥抽空去见过严继邦一次。
当严继邦这一次面对宋冥的时候,他们的地位已然调转。严继邦已从胜券在握的幕后主使,沦为了看守所里关押候审的阶下囚。
可严继邦丝毫不怕。
他自如地微笑着,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反正我总归是要入土的人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迎接你们那颗花生米,我还痛快点。”
癌症治疗期间,他甚至连监狱都不用住,只需要悠哉悠哉地养病。
比受害者家属还快活逍遥。
“想死?那我倒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宋冥眼尾微扬,微微带笑的眼眸当中,倏尔滑过一刃窄光:“在你进看守所前,我们根据规定,让人给你做了检查。得出的检查结果发现,你体内的肿瘤不是恶性,是良性。你根本就没有癌症,所谓的癌症晚期,更只是误诊而已。”
要是真的癌症晚期,严继邦也不至于蹦跶到现在,还能那么生龙活虎的了。
宋冥上身稍微前倾。
幽邃的桃花眸中,光色冷然。
她徐徐伸手,将最新的医院诊断书,推给对面的严继邦看,愉悦地目睹着,严继邦的笑容顷刻间枯萎。
由一开始的洋洋得意,变为灰败。
“替你翻译一下。”宋冥道:“这也就意味着,你根本没办法那么轻松地死去。”
那太便宜他了。
宋冥缓缓弯起薄唇,在严继邦痛苦崩溃的神情前,笑得温柔而冷酷:“所以,请好好忍受噩梦般的监狱生涯,然后在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恐惧中,为你沾满鲜血的双手忏悔吧。”
属于他的折磨,还有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