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海神色不悦地回头。
他在一线破案缉凶久了,沉下脸时,脊梁骨里便透出一股刀锋似的凌厉肃杀。尤其是那道被伤疤截断的浓眉,斜挑时飞入鬓角,锐气逼人。
那女孩被他扫了一眼,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勇气顿时见了底。
她嗫嚅了一下,说出口的话语立马带了泪意:
“对不起,我们真的只想见见她。要是实在不能探视的话,你们能不能帮忙把这份炸鸡带给她?我们九点一下课就出来买的,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她最爱吃炸鸡了,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吃得着……”
女孩说着,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出声。
然而,她被泪水盈满的眼眶里,目光却坚定而真诚。不似作伪。
“好吧。”齐昭海默然片刻,松了口:“但是你们送来的这些东西,也需要经过检查。”
女孩们道了谢,将那盒用围巾保暖的炸鸡拿来。
那炸鸡,就真的只是正常且普通的炸鸡。不管怎么翻来覆去地检查,它也顶多只是炸得更加金黄酥脆,内里更加肉质丰盈一些。一揭开盖子,整个会客室里都能听见清晰的咽口水的声音。
香!真的香!
怪不得林燕会那么爱吃。
只有宋冥微扬眼帘,略感困惑:“这炸鸡没有配一次性手套吗?”
女孩摇摇头:“这间店一直都没有配手套,反正把手擦洗干净了用手抓着吃也一样。”
用手抓着吃?
说到手,宋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双拿炸鸡包装盒的手上。
很多女大学生都会有这样的一双手——白皙修长,修剪得当。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十个指甲上,都做了精致且颇具装饰性的美甲,光泽流转。
而且,不仅端着炸鸡的女生有美甲。
这个宿舍里的其他女孩,也无一例外地做了美甲。
很明显,这个宿舍的女生有做美甲的习惯。如果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做了美甲,出于从众心理的影响,林燕也做美甲的概率很大。
“指甲很漂亮。”宋冥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去哪里做的?”
女孩们受宠若惊:“噢,谢谢。我们的美甲很多是去校门口的店里做的,但林燕跟符苗苗关系好,有时候她们会互相帮忙涂,符苗苗画美甲很厉害。但她最近给林燕做的指甲有点发挥失常了,颜色比林燕找给她看的图淡很多,就像没做美甲一样……”
刹那间,宋冥瞳孔骤震。
符苗苗在刻意隐匿林燕手上美甲的存在!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警局搜查时搜不出来也带不走的,很可能是那人身上本身就有、无可拆卸的东西。美甲本就需要以特殊的手法装卸,又在造型上极力伪装成普通的指甲,难怪没被检查出来。
要是普通的美甲,带进警局也无妨。
但倘若,符苗苗早已在林燕的美甲上,动过什么手脚呢?
当掺了毒的指甲油,遇到只能用手抓着送进嘴里的炸鸡……结局显而易见。
这是个一石二鸟的歹毒计划。林燕在吃了炸鸡之后,会在痛苦挣扎当中死去。因为她的死既贴合了遗书所说的内容,毒又是她自己带进来的,很容易被误判为畏罪自杀,进而被代替符苗苗被扣上杀人的罪名。而与她关系要好的舍友,也会在获知她的死亡方式后,从此生活在悔疚当中。
宋冥压低声音:
“齐队长,在叫人去送炸鸡之前,先对林燕的美甲做一个毒物化验吧。”
齐昭海只在瞬间便反应过来,立刻吩咐人去对林燕的美甲展开仔细的化验与检查:“啧,借其他舍友送来的炸鸡杀人,符苗苗难道跟她们也有仇?”
亲手害死好友,绝对会是这些女孩一辈子的噩梦。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凶手对死者和他们想嫁祸的人具有同样的情感。符苗苗和林燕之间巨大的差距,致使她对林燕产生了强烈的妒忌心理,就和她嫉妒死者房仁延的美术能力和权力一样。”宋冥顿了顿:
“而她对我和她舍友的心理,则是另外一种。”
为了防止案件的进展被人听去,直到宋冥走出会客室前,她都刻意控制着嗓音。
低沉淡漠的声线落在铺着瓷砖的地面上,与鞋跟落地的脚步声悄然混合,在深夜里晕染出诡异的气氛。
“由于林燕的好人缘,她的舍友平时更倾向于帮助她,这让不受欢迎的符苗苗逐渐心理失衡。她一开始选择我顶罪,可能只是因为我和房仁延的矛盾人尽皆知,最容易被怀疑。但后来她对我的恨意加深了。因为符苗苗见到我的那段时间,她刚好扮成了林燕的模样,所以当我对她产生关心的时候,她下意识以为我想帮助的其实是林燕。”
宋冥:“总而言之,符苗苗恨所有对林燕释放善意的人,更憎恨且嫉妒着房仁延和林燕。”
这是她做出这一切的心理动机。
齐昭海略一颔首:“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突然之间,网上流传的符苗苗杀房仁延是为了救其他女孩的流言,变得极其荒谬可笑。一个为了一己私欲,连自己的朋友都能痛下杀手的人,怎么可能那么无私奉献?
至此,谣言不攻自破。
“符苗苗这张虚伪的假面,是时候被揭开了。”齐昭海感慨道:“她原来好歹也是个受害者,没想到却一步步变成了这个样子。”
证据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对符苗苗的审讯也不必再拖。
接下来的这次审讯,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审讯,能够让本案的真相彻底水落石出。
“齐队长,”宋冥忽地启唇:“我想申请,和你一起进行这次审讯,可以吗?给我一段时间就好。”
齐昭海稍稍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被“一起”这两个字触动,他耳根似乎有点红。于是,齐队长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你需要多久?”
“最多半个小时。”宋冥认真地想了想,道:“既然一开始,是她的嫁祸把我卷进这起案件里,请让我亲自结束它吧。”
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
就像一个因果轮回。
不管过程多么曲折离奇,轮回到了最后,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
第17章 校园活尸17
当宋冥走进审讯室时,她从符苗苗眼底捕捉到一丝诧异。
但这惊诧只持续了一瞬。
她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目光却偷偷瞟向宋冥和齐昭海。似乎想据此判断出计划的进展。
只可惜,符苗苗的这点小心思,在宋冥和齐昭海面前简直是一览无遗,甚至反倒暴露出,她对自己的计划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充其量,不过是外强中干。
虚有其表而已。
齐昭海冷下神情:“符苗苗,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审你吗?”
符苗苗摇头。指尖却缓缓捏紧了袖口的布料。
“还在跟我们装,是吧?实话告诉你,你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只是垂死挣扎。”齐昭海扯了一下嘴角,沉声反问:
“是你扮成林燕,偷走印有宋冥指纹的空杯,用它装你从狼毒草中提取的毒药。当晚,房仁延又叫你去旧美术楼时,你拿出早已提炼好的毒药骗他喝下。然后,你假托房仁延的名义骗来林燕,又把从她那里事先偷来的泡腾片,塞进房仁延衣服里进行溶解,使产生的气体伪装出他还活着的假象,惊吓林燕,逼她用与你相同的手段杀人……”
“我不是,我没有。”符苗苗连连摇头。
“还在狡辩?好,那我继续说。”齐昭海逼视着符苗苗,“在林燕自以为杀了人,惊慌失措地找你帮忙。你趁着分尸的时候,随手把剩下的泡腾片粉末塞进了藏尸的画袋里——”
“这就是被发现时,尸块的手指还会动的原因。”
他每说一句话,符苗苗便灰败一分。直到最后说完时,符苗苗的脸色早已变得极其难看。
“不得不说,你想的可真是好计策啊!”齐昭海勾起嘴角,不怒反笑:“分别利用指纹和时间差,嫁祸给宋冥和林燕。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房仁延对林燕男友的仇视,也是你挑起的吧。可你没想到,我们找到了你投毒的纸杯,也在你拿走杯子的饮水器上发现了指纹。现在证据确凿,你确实还要硬撑吗?”
见无可抵赖,符苗苗眼珠快速地转动了两下,计上心头:“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杀人的……”
她变脸如翻书。
垂下眼睫,泫然欲泣。
在抬手擦拭泪水的同时,符苗苗遮掩住眼底闪过的一抹精光。
就算认了罪,她也有最后一种保命方式。
只要按照她在校园墙里给自己塑造的人设,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不堪屈辱,最后出于保护朋友的目的,才愤然杀人的可怜人。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司法机关未必不会答应给她减刑或轻判。
前提是——
她必须让所有人以为,她是那样的人。
“你们猜得对,我是真的很恨房仁延。”符苗苗小声抽噎道:“我恨他,恨他不仅伤害了我,还害了我身边那么多朋友,要是我不杀了他,那种噩梦一样的生活还……还会继续的……”
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
带着哭腔的话语,配上符苗苗因为疲倦和不安而不再精致的外形,竟然还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齐昭海:“这就是你杀房仁延的理由?”
“是的。”符苗苗看向他们,微微点头,悬在眼角的泪珠将落未落:“在杀他之前,我也想过无数次对外求助,但是没有一种能用。”
不等有人询问,符苗苗便兀自往下说。
“你们知道,学校对我们的管控有多厉害吗?”她咬了下嘴唇:
“学校里使用的校园网能监视我们,在网上发的每一条言论都能被看到。作为辅导员,房仁延甚至能直接定位到是谁发的。就算用了流量也没用,学院里经常要举办活动,强制我们在微博之类的社交平台上参与,但一个手机号只能绑定一个账号,我的号房仁延随时都能查到。所以我们不敢报警,更不敢在网上说……”
她的真话包裹在假话里。真真假假,混淆不清。
齐昭海在内心嗤笑:“不敢在网上说?可我看你在表白墙上发的那段话,一点都看不出来不敢发啊?”
符苗苗脑筋转得很快,应对自如。
“那是后来的事。”她回答得很快,“等我发现还有那种改变ip的方法时,一切已经没办法挽回了……”
思维灵活,善于狡辩。
宋冥分析着她的反应,心中逐渐有了答案。这样的表现在心理学上,是属于多血质犯罪嫌疑人。
对付这种人,除了“迂回式”和“跳跃式”的审问方式之外,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截了当地戳穿她的谎话,让她彻底哑口无言。
仿佛是一种冥冥中的默契,宋冥和齐昭海相互对视一眼。
是时候把证据拿出来了。
面对谎言,没有什么是比证据更为锋利的刀。
“哦?是吗?”齐昭海戏谑一笑,向前走出几步,居高临下地将证物袋摆在符苗苗面前:“在编假话前,要不要先看看这个?”
他用力敲了敲桌面。
一声声沉闷的钝响,迫使符苗苗将注意力集中在证物袋上。
LED灯的冷光从头顶打下来,照在光滑透薄的证物袋上,流动如水,映得那袋中之物灿然生辉。
那是林燕刚卸下的美甲。
这些美甲通体半透明,乍一看并不起眼,其中却裹挟着细碎的亮片,在光芒的照耀下灿若星河。
它们无疑是美的。
然而,符苗苗骤然色变。
只是顷刻之间,她脸上已血色全褪,变得煞白如纸。
没有人比符苗苗更加清楚,这些华丽精致的美甲里面,隐藏着怎样剧烈恐怖的毒性。
齐昭海的嗓音极具压迫力:“我们调取了林燕做这个美甲当天,你们宿舍楼栋的监控,发现那个时间段,宿舍里只有你和林燕单独待在一起,而林燕是不会自己做美甲的。这一点,你的其他舍友愿意作证……”
听见“舍友”的那一刻,符苗苗眼底被恨意充斥。
她眼中血丝浮出:
“为什么不可能是她们陷害我?整个宿舍里,只有我跟林燕最好,我有什么理由害她?!”
“你当然有理由。”
自从进审讯室后一直没有发言的宋冥,忽地说道:“不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故事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有个女孩出生在村里。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因为和村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在绘画方面具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但这个村子的落后困住了她,这里没有教绘画的老师,也很少有人能欣赏这些画作。再一次被轻视后,女孩下定决心,未来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努力离开这里……”
宋冥的话音轻缓,带着某种平和镇静的魔力。
令人沉浸其中。
“……女孩是绝对的艺术天才。因此,哪怕没有美术集训,只凭着网上搜索到的教程,她依然拼尽全力考出了村子。但那个时候,满心雀跃的她没有意识到,这才是她绝望生活的开始。”
她的痛苦,其实比房仁延到得更早。
直到踏进城里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城乡的差距有多大。
光怪陆离的灯火迷了女孩的眼,从前无法想象的事物在眼前逐一浮现。她情不自禁地想要追逐、想要融入,却在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发现——
她根本融入不了。
那条划分城市和乡村的鸿沟,是她永世无法翻越的天堑。
不管是城里人的学识阅历,还是金钱物质,女孩都拍马不及。作为唯一的例外,她难以与一起上学的同龄人有共同话题,只能在其他人谈笑风生时,独自躲在角落哭泣……
宋冥的说的故事,还在继续。
却见一滴眼泪,很快地从符苗苗脸颊滚落。沉重而滚烫地,洇进衣服的纹理里。
留下湿润的水痕。
“这就是为什么我恨他们。”符苗苗喃喃低语:
“权力、朋友还有金钱……为什么所有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们这么轻易就能得到啊?我明明比他们有天赋,比他们努力千倍百倍!难道出生在村里就是错吗?”
她的声音由小变大。
更多的泪水唰然涌出,冲花了她的妆容。
但符苗苗仍然直愣愣地大睁着眼,瞪视着自己摊在桌面上的手。
她手上厚厚的那一层茧,绝仅是画笔就能造成的,那是长久做农活留下的痕迹。那些她干过的粗活重活,虽然让她拥有了不逊色于男性的力气,却也是她与在城里长大的同学们格格不入的证明。
符苗苗为了融入城里做的所有努力,就跟她这双手一样。
不管在指甲上做了多少装饰和护理,只要翻到背面,都能从那伤痕累累的掌心上,看出干惯了农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