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老疤拜的是云岫街的工地,失踪者消失的地方。
而老疤后面那句求饶的话——
不止可以对警方说。
把听到话的对象,换成李百丰和孙广的亡魂,也同样成立。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老疤刚刚之所以朝云岫街磕头,是因为他想要向两名失踪者的鬼魂求饶,求他们放过自己?
这个诡异的猜想的诞生,使齐昭海后脊顿时激起一层冷气。
他问石延:“情况属实?”
石延响亮地拍了拍胸膛,自信满满:“老大,你刚调来云程市没多久,可能对这里不太清楚,但我是土生土长的云程市人,对这里的道路最明白了,不可能有错的。”
这样看来,李百丰和孙广的尸骨,很可能还留在工地里。
他们从未离开过。
云岫街、工地、老疤……这几个词汇,在齐昭海脑海中不断旋绕逡巡。在重重迷障的围绕下,他接到了简尧副队打来的电话。
“队长,我们发现了两具尸体,疑似是李百丰和孙广的。”
简尧的话语从听筒里传来,声线显出罕见的深沉凝重。这让齐昭海心头,本能地漂浮起不详的预感。
因此,齐昭海即刻发问:“在哪里?”
“在工地上,建筑里。”简尧道:“凶手把他们的尸体,砌进了写字楼的水泥。”
电话的另一侧,简尧站在那块已经被卸下来的水泥板前。这庞大厚重的水泥硬块里,一度吞噬了两个鲜活的生命。若不是拆迁工作,导致一截手骨露出,他们也不可能重见天日。
天色越来越暗,千家万户的灯火次第亮起。
满城灯光,点点如豆。
光芒所聚集的繁华地段,恰位于黑黢黢的工地后方。一明一暗,蔚为壮观。
简尧放下手机,缓慢昂首——
以这个角度看上去,云程市这座现代化的繁华都市,仿佛正从这些被水泥淹没的尸骨上,欣欣向荣地生长、崛起。
即便是错觉,仍令人不寒而栗。
第54章 供品人头20
挂断电话后, 齐昭海第一时间驱车,往云岫街的拆迁工地赶。
一得空,石延的话唠本质瞬间展现。
他不安安分分坐在后座,却极力往前伸脖子, 跟副驾驶座上的宋冥艰难搭话:“哇靠, 宋小姐你刚刚也太神了!你是怎么一眼认出,谁是老疤的啊?”
宋冥淡声回头:“老疤早年时因违法违章, 曾被抓捕过不止一次, 见到警方时感到紧张,已经形成偏他下意识的反应。后来又疑似做过亏心事, 会更因我们的出现感到不安。根据微反应,判断出那群人中谁最紧张, 谁就有可能是老疤。”
“可老疤当时也没做什么啊?”石延不解:“就是脚尖转一下,手往前放嘛。”
宋冥侧过头,倚在副驾驶座椅靠背上:“单是这个手放的位置, 就能解读出许多信息。当时, 老疤将他拿着核桃在盘的手, 屈肘挡在身前,在我们与他中间通过肢体的动作, 人为形成屏障,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防御动作。”
石延挠挠脖子。虽然没提问,但满脸写的是“我不明白”。
宋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从车上预备的矿泉水里,随手拿起一瓶,递给石延。
石延笑嘻嘻地接过矿泉水:“嘿嘿,谢谢你。不过我现在不渴, 我就先不喝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宋冥抿唇神秘一笑:“你以为, 我这瓶矿泉水是拿给你喝的吗?你低下头,注意一下你现在手臂的摆放姿势,是不是摆在你身体旁边?”
石延闻言低头,讶异地看见他那只因为拿水而弯曲的右臂,果然摆在侧边:
“卧槽,怪了。我压根没控制我的手啊。”
宋冥微微笑道:“因为你我已经共事过一段时间,你对我已然放下戒心。在面对我时,你不需要防御或者戒备,所以你拿着矿泉水的手,并不是放在身前的。”
而后,宋冥示意他把矿泉水还回来:“我想要你再试一次,将我想象成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次也不要下意识控制,让一切顺其自然进行。”
这一次,情况大不相同。
分明是石延无意识做的事情,可结果却跟宋冥预测的一模一样。
石延那只手,真的刚好隔在他胸腹之前。
“我去!好神奇!”石延惊叹道,对宋冥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宋顾问,那你又是怎么提前知道,老疤什么时候准备要跑呢?”
“脚尖的朝向。”宋冥说:“人的脚尖方向,能够表现出他下一步想要去的方向。在多人对话中,一个人的脚尖,通常会指向他想要交谈的那个人的位置。如果在场的人他都不想要谈话,只想要赶紧离开,他脚尖则会朝向人群外,随时预备逃离。”
方才,老疤脚尖转向他们的反方向,正是逃跑的先兆。
“好厉害!”石延不由自主地夸赞。
虽说被夸的是宋冥,驾驶座上的齐昭海却没有忍住,偷偷扬起嘴角。
他的学姐,最厉害了。
.
当齐昭海他们抵达现场时,李百丰和孙广的尸骨,正在被从水泥板里面小心地清理出来。
这无疑是项精细活。
一不小心,就可能破坏这些遗骨上留存的线索。
尸骸的清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每个法医额头上,都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至于初步验尸结果,得等他们先完成这一步才行。
“辛苦辛苦。”齐昭海忍不住说。
有个法医与齐昭海相熟,瞟一眼宋冥以后,便朝齐昭海挤眉弄眼:“哟,队里来了新成员?我从没见你这么关注过一个人,怕是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她身上喽。”
齐昭海心虚地移开目光:“行行行,今晚夜宵我请。你不就想要这个吗。”
一顿好吃的,准能堵上他们的嘴。
夜宵的诱惑面前,一帮饥肠辘辘的加班人放声欢呼。突然爆发的欢呼声,响彻工地,宋冥疑惑地转头看来。
意识到被她注视的那一霎,齐昭海一秒收起笑意。
他腰杆挺得笔直,表情陡然变得正经,虚握起拳头放在嘴边,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那个……夜宵吃什么等下再讨论。现在这起案件,已经从失踪案上升到人命案了,先来说说发现了什么?”
法医忍俊不禁:“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个在心动女生面前,牟足了劲拼命表现的毛头小子。”
不过案件性质的变化,的确带来了更大压力。
“尸体还没清理完毕,能给出的结果不多。之后,我会给出更详细的尸检结果。”法医无奈地说:“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两名死者应死于水泥凝固当晚,且死亡的时间不会差距太大。”
那就意味着,都死于十六年前的7月24日。
老疤去找他们的那个晚上。
齐昭海沉思片刻,又听法医道:“死者应该是他杀,失足落入水泥池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我们在尸骨外面,发现了几层袋子。这些袋子的材质不容易被腐蚀分解,所以能保存至今。”
一定是有人先将他们残忍杀害,把尸体裹进袋子里后,再藏进水泥。
“这凶手还挺聪明的。”
齐昭海嗤道:“裹上袋子,尸体腐烂散发出的刺激性气味,就没人能闻到了。”
两具尸体的转移搬运困难,凶手既然选择将尸体藏在水泥里,那他杀害两名死者的凶案现场,大抵是不会距离这栋写字楼太远的。
熟悉云程市城市演变的本地人石延,对此表示肯定:“我记得我小时候,这里还挺繁华的,这个工地旁边很多店铺,一到晚上就有不少爱逛街的人过来。”
人流车流多,被发现概率大。
虽然案发当晚下了雨,路人数量会减少,但这样繁华的街道对凶手来说,绝对是能避则避的地点。凶手不会走得太远的。
而当晚来工地的,除了死者李百丰和孙广,就只有一人。
那个人就是老疤。
“这个老疤,回去真得好好审审了。”齐昭海心道。
以往命案的调查上,案发现场绝对是第一重要的地方。无奈,发生凶案的建设工地不复存在,建造成的写字楼又被敲得稀碎,案发地点现在根本无从查起。
他们只能好好研究抛尸现场了。
齐昭海使用镊子,从水泥的碎屑中,夹起一根纤维。这是一根编织袋的纤维,已经变干、发脆得挺厉害了,以至于齐昭海不得不放轻指尖的力度,才能够把纤维夹进证物袋里,以供观察。
幸好,这种工地常用的编织袋,是由聚丙烯材料拉丝制成,需要五十年才能被完全降解。
仅仅过去十六年,还绰绰有余。
齐昭海在这条袋子纤维上,发现了印上去的红色痕迹。
起初,仅凭那一丁点零星的红色,他很难判断这个印上去的红色标志是什么,直到他找到一块更大的编织袋碎片,谜题才终于解开。
装尸体的,是聚丙烯水泥袋。
这种水泥袋在工地很常见,凶手通过在现场就地取材,用其包住了尸体。截至当前,他们在这个凶手的藏尸过程中,还未发现属于该工地以外的东西。
“有激情杀人的可能性。”宋冥
这时候,初步尸检结果也总算出来了。当宋冥在法医的招呼之下,将视线转向挖掘出的两具尸体时,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根斜插进尸身胸口的钢铁管道。
在弥漫的夜色下,那根铁管瘦长而漆黑。
好似一支利剑。
自上而下地穿过死者胸膛,将他飞虫标本般钉死在地上。
法医感受到他们目光聚焦的位置,道:“正如你们所见,这一具尸体上的致命伤,是由这根横穿胸口的管道造成的,脏器破裂,导致大出血。除了他骨骼的头颅要害处,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身上便没有多少陈旧伤了。”
显而易见,生前的大多数时间,他都被保护得很好。
说到这,法医顿了顿:
“但另外一具尸体,则恰恰相反。”
另一边,安静躺在夜空之下的,是一副伤痕累累的骨架。重见天日后,残余的水泥粉屑仍旧附着在骸骨上,使其衬得愈加狼狈不堪。
“他头部,是被钝器连续击打造成的致命伤。”
法医看向这具尸体,指出他身上不同的位置的伤痕,口吻听得出怜悯:“他身上还受过太多的伤。几处不太严重的骨裂,看起来是自然痊愈的,粉碎性骨折去打的钢钉也还没取出。恕我直言,我从来没见过把钢钉打得这么烂的,医生的手法非常粗糙。我怀疑,死者去的是不正规的诊所。”
甚至于,给死者治疗的医生有没有做手术的资格,都是个问题。
这样的黑诊所设施简陋,卫生差,医生技术也不行。可以想见,治疗的效果和手术的过程,大概都不会十分美好。
唯一的优点是便宜。
“如果他们真的是李百丰和孙广的尸体,可以理解。”齐昭海低声说:“为了省钱。”
任何一个人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时,或许都没办法考虑太多除生存以外的事情。熬到万不得已才做手术,是为了活着,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还债。
他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
但对一个带着这么多伤,背了那么多债的苦命人来说——
活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第55章 供品人头21
“都是生前伤吗?”宋冥问。
这个提问放在平时, 并不算是个难回答的问题。
因为判断是否为生前伤对法医其实不难,最直接的参考依据,是局部生活反应和凝血块。但鉴于死者的皮肤、肌肉等已腐败,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 这种判别方法行不通了。
但, 也不是全无办法。
只是过程难免繁琐耗时一些。
“尸身上,有些伤势已经有愈合的现象, 应该距离受伤有一段时间了, 其他的则没有。”法医道:“至于是生前还是死后形成的,我们还得等回去, 把这些创口处的骨头切一点,做成骨磨片, 看骨小管里有没有血红素,才能下结论。”
倘如是生前伤,骨磨片在显微镜下, 能看见大量的血红素。
死后伤则相反。
尸身的腐烂程度过高, 法医的检验也变得艰难, 更需要回法医室用器材辅助。估计他们在这里干等着,是等不到太多尸检信息了。
“死者的DNA送去比对了吗?”齐昭海最后问道。
虽然, 遇害的时间、地点、根据骨长判断的大致身高,都与李百丰和孙广两人相仿,但仍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唯有将尸骨的DNA跟其子女进行对比,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刑事侦查的严谨性,让他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放心,刚刚送去了。”法医夸张地故意皱起眉, 比了个受伤的姿势:“跟我合作也有好几次了,你还这么不信任我?这是太伤我的心了。”
齐昭海:“……”
他迅速地偷瞥了一眼宋冥。
在确认宋冥没受这个玩笑影响, 也没在心里给他扣分后,齐昭海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瞪了戏精法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