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包括我?”温羽媛指了指自己,有些愕然。她注视着宋冥,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似乎想听听,宋冥对她这样一个即将被判刑入狱的嫌疑人,能有什么高见。
“你并不怕死,之所以策划自杀,是因为恐惧死刑前的牢狱生活。”宋冥说:“监狱里对打扮化妆的限制,让你难以借外貌得到关注,而且在监狱里,你也遇不到异性,得不到‘爱’……”
外貌是温羽媛获取关注的方式,爱是支撑温羽媛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抽去这两者,宛如抽去了她的骨架。
温羽媛点头承认。
“但换个角度,这种生活也能够强制你,戒掉对外表的关注和对爱的依赖。”宋冥的话语突然转折:“这样你在死亡前,还可以体验到一种不同的人生——没有漂亮的外表,也能够和社会产生良性互动;不需要依赖爱情,就能获得内心自足。”
这是一种温羽媛从未设想过的生活。
接受法律的制裁,既是因果报应的降临,也可能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
“你不是知道,这种从虚无感中自救方法,是错的吗?”宋冥在询问:“只有先改掉这些依赖,才能够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温羽媛没有立刻回应,美甲无意识地扣紧了窗框。
仿佛正在犹豫。
然而,宋冥能够察觉到,温羽媛的内心已经有所动摇。
宋冥缓缓吸进一口气。她艰难地突破思想上的障碍,向温羽媛递出承诺:“你不是一个人在改变,我们可以一起。我可以慢慢让自己学着……去接受爱情,也希望你也能够,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宋冥在夕阳铺了遍地的金光之中,抬起头,往窗口外面望去。
深色的桃花眼,一瞬不眨地凝视着温羽媛。
她在等待一个答复。
不仅宋冥在等,门外的警员也在等。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同一个人身上。
这不是温羽媛第一次成为众人的焦点,然而这一次投向她的目光里,却第一次不掺杂任何欲.望。没人把她当成花瓶似的物件去观赏,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能够放弃轻生的念头。
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
时间在风声中流逝,灿金色的阳光好似被不断提纯,变得愈发秾丽。
金边镀上了温羽媛的轮廓,纱一样披在她的身上。温羽媛突然转头,向光芒的来向久久眺望。耀眼的光色,照进眼部晶状体,几乎要将她勾下泪来。
夕阳真美啊。
以后,她还能见到这么美的阳光吗?
温羽媛试探性地伸出手,从空中,掬起一捧斜阳。在这温煦的光线里,她徐缓地张开红唇。
守在窗前的人们,下意识屏住呼吸。
初春的寒风柔声细语,自觉地避让开温羽媛的声音,将每一个吐字,清晰地呈现出来。
感谢这一刻的静谧,没有人错过她启唇那瞬的声音——
“好。”温羽媛说。
她凝视着夕阳,裙袂飘扬,心绪万千:“我会下来的,等我看完这场日落里,最精彩的时刻之后。”
这是她开出的唯一要求。
表演型人格障碍的患者,会下意识模仿影视剧里的画面。而不巧的是,影片里角色在失去自由之前看夕阳的情节,不在少数。所以,齐昭海思索了一小段时间,同意了——事实上,他同不同意的影响都不大。
因为跳不跳的选择权,全在温羽媛一人。
别人想拦也拦不住。
“不过,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现在问我,我尽量让你们准时下班。”温羽媛体贴地开口,多给了警方一些询问的时间:“要不然,我一个人看日落,也怪无聊的。”
警员们如释重负地围了上来,齐昭海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拍立得照片。
宋冥用余光偷瞟了一眼,发现这张拍立得,正是他们在相册里找到的那张,温羽媛和其中一个前男友的合影。她那个前男友,同时与犯罪团伙和“四一九”案件相关。
“来做个交换吧。”齐昭海说:“我们想知道,你这个前男友,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怪异的话?提供证据有功的话,有利于减刑。”
齐队长开出的条件很有诱惑力,温羽媛想都没想就打开了话匣子。
卖前男友卖得很快。
温羽媛对前男友,果真是没有什么感情,把他的事透露得,那叫一个连底都不剩:“他酒量酒品都不咋好,有一次跟我喝酒,没多久就被我灌得烂醉。那时候,他确实说过一番很奇怪的话……”
温羽媛的话说得急,一没留神,脚下重心偏移,把空调外机摇颤了一下。
险些给她颠下去。
宋冥忙道:“不急,你小心一点,等一下再来慢慢说。”
“……算了,我还是现在说吧。”温羽媛摇头婉拒:“他那些话真的很怪,我不能理解,所以只记下来一点点,我怕等一下我又忘了。他那天喝醉后,跟我说什么,他们还有张底牌,是一家什么……表面上合法经营的公司,你们警.察端不掉。”
温羽媛话里的“他们”,指的很有可能,是这个前男友所在的犯罪团伙。
齐昭海的神态,陡然变得凝重。
因为当年调查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发现,这犯罪团伙与哪一家公司有关联。
如果这张底牌真的有,关系一定埋得很深。
而且不容小觑。
齐昭海暗中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那次看似彻底的捣毁犯罪团伙的行动,竟然还有那么大一个毒瘤,被留了下来。要不是在温羽媛这里得到线索,他们将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又过了一会儿,宋冥问温羽媛:“夕阳赏得差不多了吗?再待下去,我怕不安全。”
温羽媛想想,最终点了头。
虽然此刻西天的金光依然迷人,但温羽媛也意识到,身下的空调外机和被锈蚀的铁架并不安全。
她踩着空调外机调整重心,缓缓向宋冥伸出了手。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就在温羽媛的手,即将握住宋冥的手的刹那间,历经十几年风吹日晒的铁架,突然断裂,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那一瞬间倾斜的平面,猛地将温羽媛的身体向外甩去。
两只手越离越远。
宋冥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以最快速度扑到窗前,伸长手臂。可即便如此,她的指尖,却只堪堪擦过温羽媛的指甲。
失之毫厘。
第125章 荒野尸啼16
宋冥伸出的手被冻结在半空,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羽媛脸上的神情,从茫然变成恐惧。
在刺耳的惊叫中,温羽媛从高楼坠下。
粉身碎骨。
温羽媛死了。死在光芒最灿烈的时刻, 死在晨昏交接的界限前。
她本来, 已经承诺会伏法,然后在所剩的极有限的时间中, 尝试给自己一次改变的机会。哪怕时光短暂, 温羽媛也或许能够体验一次,不必来自他人的自救。
但, 她终究没来得及……
此时西方的天际尚未泛红,温羽媛支离破碎的身躯底下, 已流淌出一片猩红的残阳。
宋冥低头看着遥远的地面上,温羽媛那缓缓蔓延开来的血液,恍惚中觉得, 她的体温也被那鲜血一并抽走了。她耳中灌满风声, 身上越来越冷, 连动脉里淌过的血液,似乎也已凝结成霜。
有那么一刹那, 宋冥听见脑子里一根弦崩断的声音。
很轻的一声。
在她几乎麻木的大脑里,分外微弱,以至于没有引起丝毫注意。
被距离缩略成一个个小点的人,慢慢从周围围拢过来,包围住温羽媛的尸体。紧接着,警员接二连三地从医院里涌出, 疏散围观群众,拉上警戒线, 为这具高坠惨死的尸首盖上白布,将其从现场带离……
最后,温羽媛坠楼的地方,只剩下一滩孤独的血迹。
记录了她的凋零。
温羽媛生前经历孤独,害怕孤独,连为自己选择的死亡地点,都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
然而她死后留下的,仍不过是孤零零的一抹痕迹。
人死了,可时光还在消逝。晚照褪了色,最后一抹余晖隐遁进天际线后。当宋冥意识到,她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时,降临的冷蓝暮色,已经彻头彻尾地接管了大地。而她手部露出的皮肤,早已冻得泛红。
此时的时间,距离宋冥伸手,已经过去四十几分钟。
但宋冥没有感觉到冷。
不,不止是感觉不到寒冷那么简单……
宋冥再抬起头时,忽然发现,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在理智的提醒下,她随即意识到,变的不是实际上的世界,而是她所感知到的世界。
万物看似一样,而又已然不同。
视觉、听觉、触觉……所有感官,尽数变得衰弱而迟钝,仿佛被一道透明而坚硬的屏障隔开。
那屏障像玻璃,像坚冰打造的囚牢。
看不见,摸不着。
而这阻碍,又分明让宋冥觉得,这个世界离她无比遥远,遥远得全不真切。就像从亲历者视角,变成了旁观者。
这种感觉,她是很熟悉的。宋冥的大脑迟缓地想。
她的人格解体复发了。
“宋冥,宋小姐……”身后好像有人在叫她。宋冥慢慢转过头,才终于反应过来,齐昭海已经叫了她的名字第二遍。
齐昭海的语气有些急。宋冥想要抬起头与他对视,以便看清他的表情。
可她努力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昂起了几寸的头,却仿佛受到了千钧重压,一次一次,把她纤细的脖子,按得重新低垂下去。宋冥只能看见地面,看清齐昭海脚上的男鞋。
几次挣扎无果后,宋冥终于认命。
“抱歉,”宋冥苦笑了一下,然而她竭尽全力扯动的嘴角,其实并未扬起多少角度,“我可能……这段时间只能用这个姿势,跟你说话了。”
她的语速比以往慢了很多,发音也更含混不清。发出每一个音节时,都显得疲倦。
仿佛开口说话,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开口前,需先冲破层层障碍。
痛苦挣扎一番。
齐昭海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宋冥。他困惑,他愕然,他忍不住追到宋冥的身后,不解地不再追问:“为什么?”
可任凭齐昭海一问再问,宋冥却不曾停下脚步。
并于最后,消失在医院走廊的转角。
齐昭海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宋冥不是故意不理他,而是没有听见。
宋冥的听力,从未这么差过。
.
齐昭海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扑到电脑前,开始查人格解体这种病。
网络上有相关的心理学知识,也有其他人格解体的患者,在分享自身的经历。这些文字仿佛凭空生出一股巨力,齐昭海看得越多,越能感到那股力量正抓着他心脏的两端,朝反方向狠狠扭拧。
齐昭海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点开手机上宋冥曾经发给他的诊断书,在剧痛中感到了窒息。
人格解体是由于长期压抑情感,导致的躯体化现象。
一种感知觉综合障碍。
本身敏感的人,被外界的伤害和压迫,过度触发身体本身的防御系统,带来了这种复杂的痛苦。其中包括的情感解体,就是丧失对爱的体验。
齐昭海恍然间明白,宋冥拒绝他时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宋冥没有说谎,她心里是真的这么想。她是真的希望,齐昭海能够别被这样的她拖累,可以找到新的幸福。
至于宋冥自己——
一块无感情的坚冰,哪里敢奢求他人的拥抱?宋冥从未奢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幸福。
她从头到尾,都不曾为她自己想过。
齐昭海的心在心跳中一次次挛缩,他为曾经的不理解,感到羞愧难当。
“学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齐昭海低声喃喃。
他紧紧凝眸于那张诊断书,感觉那上面的字眼好似一把利刃,刺穿了胸膛。
这一夜,齐昭海辗转反侧,整夜未眠。当他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早早赶到市局想要寻找宋冥时,却没有等到她前来的身影。
岳局告诉他,宋冥昨日便已经请假。
岳焱局长背着双手,深深长叹:“归期不定。”
.
没有人知道,宋冥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正常。就连宋冥自己,也不清楚。
警局照常运转着,似乎无人觉察到,办公室里少了一个人。只有齐昭海,在闲暇的时候,偶尔会对着心理顾问空荡荡的位置发呆。
一天,两天,三天……
齐昭海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
可直到一周过去以后,心理顾问的位置还是空着。桌上的资料落了一层灰。
齐昭海终于鼓起勇气,在宋冥人格解体发作后,第一次去宋冥家时,却不小心在门口,踢到了宋冥没有取的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