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容易想象到,阿娘是如何朴实无华却又忙碌操劳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凝聚了她一辈子的生存智慧,本该传给女儿,却传给寄托了她养育女儿之情的阮氏身上。
人的命数可真是奇妙。
十年之隔,她终于得到了来自于母亲的教导。
夜食之后
秦巧和崔三同坐一处。
分出来属于他们两人的蚕丝被芯已走过针了,剩下锁边,秦巧自己接了过来。
她一边走针,坐在身后的崔三握着竹梳子打理着她刚洗过的浓密长发。
“我其实不是被人拐子抱走的。”
或许是想通了,横亘在心头的秘密像针一般扎着,她想痛快地拔出去,于是道:“那时小,阿娘以为我记不住事情,其实我一直记得家在什么地方。”
福州-青口镇-满井村
这几个地名被她刻在心口,到死都不会忘记。
崔三听出她语调里藏着的另一种深意,忆起阮嫂子说二娘是被拐走,猜出那应是秦家父母编出的谎话。
于是握起她的手掌,在手心划拉了一个记号。
这是他们约定好,便是疑惑的意思。
不懂秦家父母为何卖了二娘,阮氏常说老丈人没有染指神仙膏之前,家底子很殷实嘛?
秦巧说舍不得卖庄稼吧,“早前我也想不通。后来就懒得计较,想明白缘故后,为难的只有自己。我就在心底告诉自己,等将来回了村里,要当着阿娘面恶狠狠地唾骂她一顿,让她痛哭流涕地给我道歉!”
可她回来,家不成家,怨恨的人已经死了。
像是浮萍落地,前半生漂泊已过,再往后只想如何扎根重生。
“与你说了,我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她往前半趴在床头,转眸看向身后的人,见他满眼疼惜,心满意足了:“从今往后这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愈发觉出自己的功效来。
果然正缘的夫妻都是向上的,她心底的折磨有自己分担一半,好甜蜜的交情。
于是将人搂得紧紧的,头发一绺绺疏通,烘得细密,再从怀里掏出一件自己准备良久的礼物递了过去。
秦巧接过打量。
是一只木头簪子,却很精巧。
用桐油润养过,顶端扁实雕刻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花瓣旺绽,蕊心点了红颜料撒过几颗亮灿灿的金粉。
“这是我头一回收你的礼物。”
她缠地多看几眼,往他手里送去,转身让他帮忙挽发打簪。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脑海里乍然回忆起这句诗,崔三按捺住激动地发颤的手,模仿着她素日挽发的样子扭出最满意的发包。
左右打量,处处合他心意。
感动得几乎要哭了,怕她扭头看出自己的失态,于是用力地抱住,心底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忠贞不二,绝不辜负。
一枚小小的簪子怎么就引发这样大的‘战火’?
秦巧迷蒙着配合他亲吻,心里却在叫嚣着快些推开。
手里的针头不知何时垂着线悬在虚空,沉迷着却感受自己腰上的手掌脱离片刻,在她身后的床上抚弄着什么。
他的若即若离,终于给自己片刻喘息功夫。
秦巧的手撑在他起伏的胸膛上,侧眸:“被...还没缝...”
这才看清他细碎动作,竟是以手做量将摊开的蚕被叠起来。
秦巧:“......我还要...唔!”
他又重重地亲了上来,这一回手撑起腿弯,将人横抱起来。
骤然失重,她下意识低呼一声,檀口轻启,正好自己信马由缰,肆意妄为。
竹床发出要命的一声巨响,秦巧耳朵里冗声隆隆。
神魂都颠倒,不敢再睁眼去看他沉迷望向自己的眼神。闭上眼,他粗重的喘息,探入底衣的粗糙大掌...一切感受变得细碎又深刻!
不知什么时候鬼使神差地抬手搭上他的臂膀,抚触到他鼓胀的肌肉,绵长又缠绵地嗯一声轻唤。
伏在她身上的人受到鼓舞,从旁扯过被子。
小山连绵,地坑火光似水一般顺过它起伏的山势,忽而飞流直下忽而静水流深。
月如钩,漫上当空照。
南屋子的门吱地一声开了,从里跑出一个好慌张的身影。
身影抱了一盆冷水回去,亮光憧憧动了许久,终于静了。
正巧夜半如厕、被迫围观尾声的阮氏:“......”
第43章
有古怪!事情绝对有古怪!
牛闰林借着弯腰取凿子,又一次探头看向左边的崔三。
他确信自己没看错——崔三怀里鼓鼓囊囊的物件不见了!
飘过来的视线存在感太强烈,崔三侧首看去。
牛闰林被捉了现场,也不尴尬,阿爹正背对着自己,于是大着胆子发问:“今日不忙着做你的私活了?”
私活?
崔三看他意有所指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很快明白前几日偷摸做簪子落了人眼。
在牛家学手艺,惯例要完成牛师傅布置的零碎工活。
前几日他做的是一张四柱架子床的底脚,按图样尺寸做完之后,零散的木料留作己用,趁着牛师傅忙乱,断断续续雕制了给二娘的簪子。
按理说,角料子无用,多半扫进牛家灶舍,他私用也无妨。
学徒几人,那两位也常用牛家的料子做个木造件儿拿出去兜售。
但,毕竟不是能摆在台面上的做法,说来是有些不光彩的。
牛闰林是牛师傅的独子,名头上是少主家,眼下捉了他手脚...
崔三面上露出识趣的歉意,拱手赔礼。
牛闰林一瞬明白他会错意,正要说什么,前首的牛掌柜敏锐地回过头来,一瞧见又是他在捣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孽障!
早知他性情顽劣,不堪大造,已放在眼皮底下管束。
不求能承袭三五分本事,只盼他性情得养温驯些,同舍下学徒交情深厚,早生情谊。
他当父亲的,对儿郎底线一再垂底。
怎料这货色心窍霉个烂,在学徒中声名狼狈,遭惹嫌弃耻笑。眼下更是越线,自己不进取,还拉扯旁的人与他一道堕落!
这人还是自己近来颇为看好的崔三!
牛师傅的三分‘恨铁不成钢’顿时烧成满腔怒火。
大清早开课不足半个时辰,牛家院子传出当家掌柜怒不可遏的唾骂。
院外旁经的杂役婢子互相对看,低声嘀咕。
“肯定又是少主家惹祸了!”
“就是就是。这一回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
崔三不料事情急转,本想上前请罪,可他脚步一动,那厢被自家爹指着鼻子狠狠责骂的牛闰林抬眼一望。
就是这一眼,崔三止住。
这人眼神里流露的明显是不想自己解释。
旁观的另两个学徒搭靠在一处,瞧热闹似的,看着牛家父子。
崔三离他们近,耳听这两人悄声嘀咕,来往内容全是对牛闰林的嘲笑讥讽。
大约因自己口舌有缺,这二人对崔三并不避讳,自然也不将崔三视作自己人。
在牛家呆了月余,眼下这般情境,已不是头一回遇上。
牛闰林虽是牛师傅的独子,却不怎受好待。
以崔三来看,牛师傅动辄疾言生气,全因牛闰林的‘不上进’。
所谓不上进,牛闰林在木活手艺上很是坎坷。
就拿木工行当最常见的器皿——榫卯来说,大到屋厩小到木墩,想把根根木材拼合,嵌套联合的榫卯便极为紧要。
但这位牛闰林拿着比划好的榫材,照着模子钻割,还是做不成。
木匠,说来是人,更在匠心。
用牛师傅的话来讲,牛闰林属顽石的,是个实心的玩意。
手艺传家,牛闰林却接不了家学。
牛师傅不得已一年年外招学徒,以期家中生意有人撑着。渐渐的,牛闰林的地位便如斜阳,日落西山。
好容易挨过这一顿,牛闰林自然满身阴沉。
日中杂役送来饭食,崔三循惯例往角落处一缩,没吃两口,身侧又蹲了一人。
他顿住,眼神疑惑。
牛闰林往属于崔三那份饭食的敞口碗瞧瞧,从自己的饭篮里头夹了个根鸡腿塞进崔三的碗里,“吃吧。”
崔三一头雾水。
看他不想多嘴解释,想想,从善如流地接受这口肉食。
饭罢,杂役收了碗筷。
牛闰林往石阶上一落腚:“算算,你欠了我两份人情了吧。”
啊...方才的鸡腿还真不好消化。
崔三扶额,细听他下文。
牛闰林瞧出他的无奈,心里一嘿,面上笑:“你别多想,我没别的心思,就是好奇,想看看你这几天在那纸上画什么呢。”
纸是牛家给崔三的木工活图样。
当然,仅仅是其中需要他上手的那一小部分。
牛闰林好奇的自然不是牛家的图样子。
崔三想想,从怀里翻出来,递给对方看。
也没什么秘密,是他心里一直惦念,想给二娘做一架属于她自己的织机。
他从未接触过织坊,自然不懂织机构造,不过二娘做过提织,对织机大致相熟,描述得很细致,他空余的时候,便照着描摹出个粗略。
白天在牛家画个大概,夜上回了家,再让二娘细看是否不对。
纸是糙的,摸起来发涩,上面黑里穿白,打眼一看,眼睛都累。
牛闰林耐着性子琢磨,过半晌,问道:“你这是机造图?”
崔三点头。
这可真是稀奇。
牛闰林是瞧出奇妙了,只怕这人还不知道眼下这图样的了不得呢。
牛闰林手艺不行,却也并非全是门外汉。
人分三六九,行当有高低贵贱,某一个门道也是会分上下流的。
木匠工活,寻常百姓居家造物,属凡流。土木、水利、机器制造工程(包括军器、军火、军用器物等)、矿冶、纺织等工器,则是这行当的顶端门活。
“这是你自己琢磨的?”牛闰林问。
崔三摇摇头,在地上写道:我与内子并思。
内子?
哦,成亲了呀。
牛闰林又看看这张粗略图,见其中有些地方标明了尺寸,有些地方还是空白,便知这张机造图并未完成。
“你绘这个是打算自己要做一架织机?”
崔三点头。
哦豁,了不得哦!
牛闰林回忆起这人学手艺时候的表现,顿觉对方不是开玩笑。
依照自己那有些本事的爹所说,崔三是他教授过的徒弟中最有天分的一个。
他看看手中这张涂改得凌乱的纸,略打量崔三的一身打扮,心里有了计量,“这纸你收着,暂先别给旁人看。”
一招手,旁侧伺候的杂役上前。
牛闰林吩咐几句,耳闻院外有杂役请安的声音,便知下晌学艺的时候到了。
“今日略匆忙,来不及细谈。明日下修,我想约你吃一顿暮食...”又忆起崔三方才提起他内子,“若是方便,还请崔娘子一并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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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口镇并不穷恶,算得上中等,丰客居是城西较为出名的酒家,镇上人常在这里宴请。
秦巧与崔三跟着厮儿指引,最终在临窗的一桌坐定。
牛闰林眼神自这夫妻二人进门,便一路追随。
越看越觉得玄妙...啧啧..若不是着人打听过,光瞧这两人穿衣扮样,只当是哪里来的乡野粗俗人呢。
一个是汴京落魄,另一个是远乡他客。
都是见识不凡的人呐。他心里暗叹,面上却不显露,等人坐定招呼先上汤饮:“天寒,这家乳鸽汤最为出名,二位可先尝尝,也好暖暖身子。”
秦巧微笑说了声谢。
一时沉默,厮儿手脚很快,乳鸽汤用巴掌大的汤盅上好,甚为贴心的揭开瓷盖,小团香软气氤氲在鼻息之间。
来既来,便没什么装拿。
秦巧大大方方地再次言谢,与崔三对视,各拿汤勺饮品起来。
确实好喝。
秦巧不自觉挑挑眉,虽香,却克制懂礼,并没有像个没见识的人一般吃到盅底空空,留了半足,扭头见崔三亦是如此。
这空隙,酒家厮儿又上了许多菜式。
宴席并不过奢,却很精致。
秦巧没动筷,开腔道:“夫君在您家学艺,多有不便,该是我夫妻深谢。”
牛闰林受了她的谢意。
这是先机,来往来往,有来才好有往嘛。
一番客套话,秦巧直接挑明:“不知您今日...?”
话留一半,牛闰林接上:“某与崔三郎君,性情甚为相投。说的亲近些,同门师兄弟也是够的。既是这般,便直言——今日相请,是想邀二位共创一番大事。”
与他很‘投缘’的崔三一言难尽,除去生拉硬套的师兄弟名分,共创大业一事也超出自己和二娘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