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依旧一副热络的神情,不时伸手引路,回头言笑。
落后半步的崔三却神情淡淡,偶尔点个头,亦或者拱手作揖,恰好一抬眸扫到亭子里的熟悉身影,面上才真切地露出笑意,龇出一排上牙来。
秦巧为他先前与管事客套时,不自然流露出的姿容而愣神,慢半拍才回应地笑笑。
亭子吃风,管家却浑然不觉一般:“到教崔娘子久等了。家中贵客留得久,正巧崔三会些技巧活,便一并耽搁了。”
秦巧客气地笑,“那便请辞了。”
管家又是一路相送,问起秦家几口、以何为营生等细致事情。
秦巧便晓得:牛家愿意收崔三为徒弟了。
这是好事,奈何胡乱乱一通,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管家实也察觉出来,可他并不放心上。
往年家主收徒,一年不说十个,三五数还是有的。
今日若不是崔三机灵帮了家主小忙,又有胡家老丈的旧时情谊,这哑巴未必能入得牛家的门呢。
如此,他自送人,顺带将方才贵客的事情一并说与秦巧听。
原是牛家有一大主顾上门,说一旧物件是家传的宝贝,奈何不小心摔了,想修补修补。
牛家家主接过观摩许久,最终一叹气,说是其中机关技艺复杂,超过他本事之内,实在不敢应承。
“什么机关?难得住牛家家主,竟然没难住你?”
两人已在回村的路上,秦巧好奇问出声。
崔三在额头一侧转转手指头——动动脑子就能想出来的。
从旧日家底积蕴来说,一个小镇的木工家见识自然比不得府苑高深的崔府。
秦巧晓得他有本事,只不过以前是一个很模糊很粗简的想法。如今恰似抽丝剥茧,真真儿从点滴处看出他超乎寻常百姓的地方。
“若不是家中变故,你也能做出好一番经天纬地的成就呢!”
她唏嘘道:“可我便不成了。”
每日忙来忙去,却不知在忙什么,能忙成什么结果。
不过,她又有些自豪:“你有本事,牛家收你做了徒弟,往后出师,咱们也在村里做家具。我瞧今日牛家铺子进进出出的,铜板哗啦啦跟流水一般。”
崔三一边应承点头,一边还记着她说起自己‘不成’的话。
她怎么会不成呢?
在他眼里,二娘比他有本事的很。
他听阮嫂子说过二娘的身世。
打小被人拐子偷了,一离家就是十年。跋山涉水地回了家,娘却已经离世,仅剩的父亲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再摊上秦大兄不能顶事。
这番境遇若是换到自己身上,他未必有她那份心力坚持下去,更不消说后来还守住秦家的院子,日子重新从死地里挣扎出来。
最重要的是...她还救了自己和妹妹!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心底沉甸甸的,连阮氏恭贺他的喜音都没怎么留意,稀里糊涂吃过夜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一起身,轻手轻脚地出门,摸到南屋子门口。
秦巧还没歇下,正翻着料子,筹划家里新衣物的安排。
门上响起有节奏的三声响时,她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崔三?”
砰!又砰砰砰!
夜黑风高的,秦巧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衫,只好下地披上褙子:“等下。”
门开了,一探头,“做什么?”
崔三抿抿嘴,手指头点着地上一处。
借着屋内模糊的地坑柴火亮,秦巧半蹲着瞅了半晌:“......你...要认我当...娘????”
第40章
“......你...要认我当...娘????”
崔三愣住,他忙伸手扯她过来,指着地上的字眼让她重新看!
秦巧:“......”
天挺冷的,乍然出门,胳膊上耸起许多鸡皮疙瘩,她一边搓着手臂,定睛去看。
片刻后,才晓得方才是站的地方太寸,竟误会了。
有些尴尬,也有些迷茫:“...怎么突然说起你家中母亲的事情呢?”
地上字迹工整,大约是记住了胡老的叮嘱,写了最常用简单的几个:阿娘、不喜、我、不成...
想细究,有一股风卷起,秦巧顿时一个喷嚏,“还是进屋说吧。”
他那模样还怪严肃的!
进屋...
是他莽撞了,不该在这个时辰寻搅她。
崔三欲摆手退开,一抬眸,秦巧就站在门边,因为冷缩着肩膀,连声催促着。
于是离开的脚步顿住,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南屋的地坑旁侧。
这并非他头一次进她的居所。
月余前,她肩侧受伤,他曾在这里守了一夜。此时再看,发觉新添了不少东西。
地坑烧着干柴,暖融融的气鼓涌着浓而刺鼻的烟,防着人睡过被蒙了头,于是在南屋靠院里一侧的墙上开了四方的洞口走烟气。
这屋子本是没有窗户的,门一堵黑得人伸手瞧不清楚几个指头,于是靠床的墙侧新立比人高的竹架子,扎进地里一掌深,稳当且实用,放了些寻常的物件,最上头一层则是新添置的油灯。
有地坑火,就用不着点灯。
地坑上叉开的竹秧子悬吊一柄长嘴壶炉,此时咕咕冒着热气,崔三轻嗅几下,闻出里边应是煮了野山楂,有点酸味。
他接过秦巧递来的方口碗,半满盛好,才又给自己倒了些。
秦巧连吹好几下,稍冷些,急忙忙抿几口,一道热线自口舌落入肚腹中,身上的寒意才驱散些,“有些酸口,我加了野山楂干,还放了几朵野菊。屋子常烧柴,喝这个能润燥。”
她总是能将泛泛小日子生出些花样来。
崔三先还觉得不好喝,听过之后,只觉得这碗盏不够深,没几口就光了。
呼了口气,他放好碗盏,重又提起自己所行目的。
他斟酌良久,为自己生而不能吐音气馁,若是能张口,他很想与她畅谈,说说自己以前在崔府的日子。那时自己其实并不开心。
秦巧从他挣扎的神情看出几分,心里一动,和声问起:“你...是想与我说说你旧时在家中的事情?”若不然也不会贸然提起他的母亲。
然后就看他眼眸蓦地睁大,柔波一般荡漾起来。
嗯哼...是火光!是火光!
秦巧轻揉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搓了两下,“其实,几年前,我曾在汴京崔府当过值。”
对面的崔三像是被雷劈了,整个人僵住,秦巧换了轻松的语气,“咱们是老相识呢。”只不过她记得他,在他眼里,自己怕是连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比不得。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崔三一刹那想起许多:
那时她问起七妹时,自己还疑惑她怎知崔家行七的是个女娘。
还有...罪奴村名册上,仅有一个‘汴京崔家行三,男’,她却晓得自己名姓有个白字。
哦!他想起来了——几日前她脱口而出,就说自己家中应是不允许他看杂书的。
那时他觉得古怪,如今前后串了线,顿时拨云见日,一清二楚。
怪不得她境遇艰难,却屡次伸出援手。
啊...他突然一叹,心头涌起无限的欢喜。
他对她是感激之情,更多的是报恩,欠下救命恩情成全的夫妻情分,在她眼里似乎并不重要,于是她的豁达成全了自己的遮遮掩掩。
他应是喜欢她的。若不然对林家二全不会那般敌视!如今回看心路,那敌视缘起于他丑陋的独占欲。
陷在泥谭,就剩一口气的人,被从天而降的女英雄救出,怎么不会动心呢?
他不懂倾心于谁是什么感受,从前有别家的女娘追在他身后,是受了皮相或是家世所惑。于是蒙心窍,拖到家中被抄时,并无成家,连个收用的暖床子都没。
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的洁身自好,能配得上这样一个魂灵清透的女娘。
她又说曾是旧日相识!
所以此去经年,他的正缘、后半生的眷恋就在眼前!
他鼓了好几次勇气,真想直抒胸臆。不知她是不是察觉出了他的古怪,抬眸看过来,流露出不解的神情。
崔三就又怯懦了。
只好回忆她的话音,手里的木树枝在地上划拉出一个‘七’字。
秦巧环抱住膝盖,对着火光闪烁,“嗯,在汴京时,我是在七小娘跟前伺候的。”
为奴十年,就数在七小娘跟前时候快活。
崔七娘不是个苛待人的性子,笑起来爽朗明媚,比她小三岁却活得很老道,常开解她们这些困在奴籍中的下等人。
她说起被七小娘赏赐的簪子,有些腼腆:“朝廷下了特赦,放我们出牢狱后,我大着胆子钻狗洞回了大同府崔家族亲的院子。”
钻狗洞不是什么好得意的事情,“我前半生攒起来的叩抠群死二贰二雾久义死其。加入看更多完结吃肉文积蓄都在里头,官府查封前,我瞧着风不对,早早藏在一块地砖下头。”
她可真是机灵!
听阮嫂子说过,若不是二娘掏出自己的积蓄,阮嫂子怕是要被赌坊的人捉了抵债呢。
她长了很刁钻的眼睛,一下就看破他为自己得意,于是抚掌笑笑:“可惜如今家底空空,要靠你多上进了。”
崔三自然应下。
应过了,不知再说什么,看她凝视着火光发愣,猜测她是在回忆过去那些颠簸的岁月。
再有颠簸,都没拦住她的脚步。
她是个不拘泥于困境太久的人,难关苦头摆在眼下,旁人或许会唏嘘感叹,泪眼婆娑。
可她不会。她总会清淡笑笑,很快打起精神。
这样的人并非不想依靠,而是从无依靠,过惯了什么都得自己来的孤日子。
他很敬佩。
于是扯扯她袖子,又写了方才在门边的几个字。
秦巧很懂他所言:“崔家上到主子,下到烧火婢子,人人都晓得府中三郎君不受待见。”归根缘由,天生有疾在民间总是有些荒唐的说法——上辈子罪大恶极、克父克母、天谴之类。
崔三想起六娘离世前,说起阿娘曾向他忏悔的话。
为人子女,好似来自于生身父母、曾成为他枷锁的诅咒和怨恨,在他们不在人世之后,也释然了。
他提起树枝又写道:秦家和你很好。
迟疑了下,壮着胆子,又写了一个‘喜欢’。
他没有到秦家之前,秦家已经因为她迸发出生机。
这生机续给他命数,他来了这里,希望锦上添花。
想明白这些,他最后道:家人。
秦家才是他此身依托之处。
这里需要他,但是比起秦家,他才是更渴求的那一方。
秦巧侧首去看他。
他这人生得眉眼清隽闲雅,旧时曾见他爱蹙紧眉头,整个人披着浓而沉郁的气质,筋骨亭亭甚有风姿。
眼下摇曳的火光下,去望他,最显眼的便是侧横于面的那道长疤。
药上得太晚,效用浮皮潦草,疤痕早已刻入肌理,平添几分粗野狂横气。
不由想起今日在镇上牛家见到他的另一面。
他待那管家疏离客套,脸部侧颌崩得紧紧的,神情冷漠,可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眸光便追随不缀,冷意消融柔情似水。
就...恰如此刻。
他不安地动动眸光,顿觉此刻气氛有些黏,像是罐子里的蜜。
又觉得喜欢一个人的心意该是坦荡的,于是偷摸瞧瞧她手掌的方向,手指头蜷了又舒展,脸颊被火光和情意缠得发烫。
真没用。
他内心唾弃自己的犹豫,一咬下唇,霍得往前伸出左手摸向自己瞄准已久的‘猎物’。
可惜太突兀又紧张..
‘啪’的一声脆响,秦巧眼皮子直跳,若不是他面上羞赧,猜出是要亲近,光靠这声响,自己一拳头挥上去,定要他好看!
他眼风倒是机敏,一下识出自己坏了风月。
懊恼地正欲收回手去,可很快掌心下的那只手翻个向,握住了自己。
咯噔,心跳慢了半拍...
崔三难以置信地去看她。
他的这双眼,在汴京时便勾得自己惦念。
只稍专注看上片刻,如波涛汹涌的海水,劈头盖脸裹得她喘不上来气。
秦巧略狼狈地错开视线,微偏偏头,终于懂了什么叫含情脉脉。
掌心的手动了,翻弄着,变了样式,两手交握十指缠绵起来。
细碎的小动作呀,真是痒人。
她冲着屋中光亮不到的地方无声笑得欢快。
哎咿~~这冷冬也怪有意思的呢!
第41章
是日大晴
约定了今日要一起做新衣,秦巧与崔三一并出门,却要早些归家。
“也不知牛家管不管饭食,若是不给吃喝,你寻空出门。我瞧着他家那铺子往里头走不远有一家猪红饭馆。”
见他点头,眼神不舍,秦巧也羞,人来人往不便拉扯,只是伸手提提他项帕,借着动作在他颈侧贴贴。
脱手走了一步,又撤回来,低声叮嘱:“不必省钱,饿着做活并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