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忙不迭点头,指向秦巧的手指,扮出一副织娘在织机上的姿势,前后倒仰,最后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往秦巧的眼前一杵——你就是最棒的织娘!!
秦巧看他似个不倒翁,噗嗤笑出声,一挥手拍开他的右手,很是谦虚:“我可算不上顶厉害的织娘。”
不过这么一打岔,方才略微愁绪的气氛终于淡去。
笑过,秦巧接他递送来的熟水盏润润嗓子,神思一瞬回忆起来,“那时初到大同府,原是打算将我安置在后院做女娘们的使唤呢。”
可巧那一日织坊的管事来报账,说是坊里新接了活单,做粗活的人手有些不够。
她便临路转门头,进织坊成了染坊的杂役女。
再后来管事看她勤快人老实,便提到了正织坊跑腿。
寒来暑往,跑腿变成学奴工,又成了线工、器娘、梭子手,做到了提织的位置。
“郑水仙能找我,也是听说我当过提织。”
秦巧无奈笑笑:“若是家中自有一台织机,我也不会与郑家沾染上。说到底,是我有些贪心了。”
长发干得差不多,她随手用木簪子挽个发髻。
看他眼眸波光涌动,明显沉淀着疼惜却不知如何安慰的无措,秦巧只好宽慰他,又或许也是在宽慰自己:“不就是一匹葛布嘛。新旦过后开春,我与嫂子上工,再有你编筐的手艺,家里不愁过上好日子。”
说起来,她顿住脚步,“你这个当篾匠的手艺未免过分熟稔了些,我记得以前崔府是不允你看这些杂书的吧。”
家中自然是不让。
可架不住他偷偷看,身旁的小厮与他一并长大,很懂得遮掩,总是从街面上淘换回来很多有趣的玩意。
其中有本《躬木记》,不仅详细说了各地木材,更是活灵活现地绘出许多木工艺手图。
他比照着上面,常关起小门,看得入神。
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躬身做起来,才晓得这门技艺入门和出师都极为不易。
远的不说,他记得书册上当初有一竹架子流水自环的器皿,他很想制一个放在秦家小院,到时候阮嫂子洗些什么东西,也不必非得有另一个人在跟前舀水慢流。
自己回忆了许久,尚在摸索当中呢。
他比划出小指头——我还差得远呢。
秦巧转而忙起其他了。
直到上了夜
崔三迷迷蒙蒙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被自己给忽略了去。苦思良久,还是无法,只好暂做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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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布一事,在秦家并未掀起什么大波澜。
除了阮氏偶尔提起郑水仙阴阳脸以外,崔三下定决心,总有一日要亲手给秦巧做一台属于她自己的织机!
初冬的架势一过,胡老便又开始忙了。
这一日归家,见门口蹲着个黑影,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要守门的大黑狗呢。
他甩甩手里的鞭子,作个响,等对方起身,才开口:“等多久了?”
崔三摇摇头,并没有多久。
门栓子一开,家里暗咚咚的,先窜出来的是守家的黑猫崽子。
胡老随手在它脑袋上摸摸,先给家里亮上光。
“这回见上你妹妹了。”
崔三脸上焦急,想问下妹妹过得怎么样。
胡老也不抻着,使唤他先去院里抱柴火,地当中的大铁盆冒上热气才继续道:“她过得可比你过得惬意!”
这并非假话,哄着这愣头青安心。
胡老瞧他不经指点,已经很有眼色地煮水起来,便有些满意。
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放进院子里的。
就秦二娘那个憨性情,面冷心却软得稀溜溜,他自然不放心让罪奴村随便什么人就进了秦家。
打听过了,这崔三没什么大罪,旧时候的荣光休说,光看他困境中护持妹妹,没为了一两顿饭食将人给卖了,这便算个人。
“你妹妹是个本事人呢。那村里灶上的罗妇人如今成了你妹妹的耳报神喽。”
能收服到人心,妹妹的境地就不会太差。
崔三暗暗松口气。
“前些天打南边又遣送了一波罪奴来,罗妇人说了,你妹妹怕是有了身孕,正预备着说给屠生,想求个脚医诊脉。若是成了,身边还能拔个伺候的使唤丫头。”
这可是大事!
一瞬复杂心绪涌上心头,崔三也不知是为妹妹即为人母欢喜,还是应该为妹妹怀上那样不堪的人的子嗣而难过。
左思右想,很想问问屠生是何态度?
胡老看他急得手臂乱飞,驱赶飞虫一般闭上眼,“你去外头寻个树杈子来,老儿我还识得几个字,你写来问吧。”
于是飞奔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上另一个身影。
秦巧听胡老三言两语说了,再看蹲在地上飞快地写着字的崔三。
“莫着急,胡老识的字不多,你写得准些。”
其实她是不认多少字的。
一打眼看去,就觉得他写得好看,生怕他习惯了以前书法大家的手笔,龙飞凤舞的,万一胡老也看不懂呢?
识的字不多的胡老觑眼打量一番:“......是问屠生的子嗣...是不是?”
一着急写了半地的崔三忙点头。
怪他脑子昏,写得过细致了,什么屠生婚否生子否云云太多。
“下回精简些,看得人眼累。”
胡老重新坐回摇椅,面上带出一种莫名的笑意:“这点子你放心吧。屠生娶亲至今,一无所出。凡他这种做尽恶事的恶人,命中注定子嗣缘分浅薄。”
若崔八真能有孕,屠生不会亏待了她去。
想明白这事儿,崔三才泄气一般坐在地上。
秦巧看他脑门生汗,先去阖上门,夜风吹着,别刮得人起风寒。
“胡老,忙了一天,先吃些热乎的五味粥吧。”
她手里提着食篮。
盖子揭开,最上一层是冒着热气的五味粥——由粳米、花生、豇豆、小豆、罗汉豆合并煮成的稠粥。
“这五味粥是慈恩庵堂晨间放的义粥,说是喝了能长寿。我与嫂子弄回来后,掺水又往里头煮了些粳米。”
时人爱吃粥米,更信奉节食惜福。
一日两餐,其中早上那顿饭少不了要有一碗粥。
慈恩寺的义粥要每天刚交四更才能领到。
胡老吃这一份上心,便也觉得早些时候帮衬秦家,自己没看走眼。
粥拿过了,内盖子再揭开。
底下是三个圆面、孩子手掌般大小的竹盘。这一看就是崔三的手艺活。
再看里边——水灵的白萝卜、酱辣瓜、煎肉豆腐。
分量不多,将好好够他吃得丰足,又不撑食。
若是只他一个,饿过头了,随手扳口冷米泡些热水就凑乎了。
胡老也不说话,埋头扒拉粥,吃得呼啦啦直响。
没一会儿就抹嘴光净,惬意地窝后去,长叹一声。
秦巧将煮沸的茶炉端到他身前,“那我们便走了,您也别冷地呆着,早些歇着吧。”
胡老喉咙里胡乱嗯哼一声算作答应,看崔三斜高一个尾巴似的跟在秦巧身后,扬声喊了句:“镇上有家木匠铺子,是我一老友。他想收个徒弟,小白,你要去不去?”
崔三还没反应过来,秦巧已经笑呵呵地连声答应,“胡老真心疼我!再往后,我还给你送好粥食!”
胡老扭脸不愿看她,只不过听她叽喳地跟崔三说明日拜师的事情,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笑了,又连忙止住,搂住肉嘟嘟的黑猫,往内间去了。
第39章
青口镇不小,容下有十数乡里村。
往日秦巧早起一旦柴火,步赶步送到镇上,卖上十几个铜板。再一铜板换一碗熟水,暖过身子,在日中前就能归家。
今日照旧这般安排,只不过出入多了个崔三。
阮氏早早安顿了滚过肉糜的粥米,盯着他们吃过送出门,才继续回屋子安歇上。
天冷,正适合睡个回笼觉。
一路上无话,到了镇上,一个向东寻胡老说的牛家木铺,另一个向西,那处远些,但住的是些稍富裕的人家,柴火容易出手。
秦巧道:“你先行,我看着你走。”
崔三抿抿嘴,手指蜷了下,想比划些什么。
秦巧看他目光躲闪,顶房梁的个头如今却缩着肩膀,一副贼儿样子,瞧着可怜又不正派。
她呵呵手心,觉得暖些了,贴在他脸上。
因他身量长些,自己都不得已仰着脸。
“天凉,你脸都白了。”
她来回搓了几下,傻呵呵地同他笑笑,伸手解下项帕示意他低头。
项帕是阮氏用上回买的新布做成的,料子色寡淡却厚实,朝前的夹芯续了些碎棉头,往嘴上一堵,半张脸都在里头。
她往上轻提了下,将他耳后被刺过的墨青字眼遮住,“就这般去吧。”
他是在汴京里见识过的贵郎君,区区一个小镇,吓唬不住他。
崔三摆着头蹭了蹭,鼻息之间是清淡的皂香气,是她残留下的味道。
有此念头,心上蒙郁的畏惧渐渐散了。
他比划了下手指——我们一同归家?
左右的两个‘小人’指头来回扑腾,秦巧心里发笑:“自然一并归家。你先在木匠处呆着,今日镇上有小集,卖了柴火,我来寻你,再一并买些家用。”
柴火不贵,但是积少成多。
看天,再往后还得冷,家中的蚕还没加茧子,先购上些棉花做几件御寒的衣裳,若不是实在扛不住。
她目送人拐上小道,再看不见身影,这才转身离开。
因是小集,乡野村落不少柴夫都来买卖。
行货多了,便不值钱。
最后还是早前从她这处买过柴火的一位老妇人,瞧她一旦柴满当当厚实墩圆,饶了三个铜板的利,才终于出手。
同旁人打听,一路小跑着寻到牛家铺子,还没进门就听着里边哼哧哼哧的声响,有些家丁打扮的人正进进出去,十分火热。
她探头探脑看了半晌,最后拽了一位小郎哥打听:“这是牛家木匠铺子吧?我想寻人,劳烦您帮忙带个话行吗?”
小郎哥:“是牛木匠家。你要寻谁?”
秦巧:“今早上来的。他是满井村胡老荐来,找牛师傅学手艺的。”
小郎哥闻言认真看她几眼,扯嘴嗤笑:“原是寻那哑巴嘴的。”
说罢,眼神带了轻佻,竟是从头到脚将她打量几圈:“小娘子,你与他是什么关系?难不成是他过门的娘子?”
虽有名无实,秦巧在外早已是妇人发髻。
见这厮儿态度,秦巧蹙紧眉头,心有不悦:“我与他什么关系,与你何干?你是牛家铺子什么人,什么名姓,好一副狗头嘴脸,也敢开门迎客?看我不寻你家主人告状!”
“嘿!爷看你长得有鼻子眼睛,可怜你嫁了个天缺残废!我呸!上杆子的贱货,哪门子乡下没见识的土泥鳅,快滚!快滚!”
仗着自己是个男人家,挥舞着臂膀就要拉扯秦巧手腕。
这里厮闹起来,惊动了院里的人。
‘何人在吵嚷?’的声音传来,见是一戴风帽、身着长襦的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你等不知家主在招待贵客吗?怎敢在此喧哗闹事?!”
秦巧便见眼前人一扫厉害神情,屈躬卑膝地打个巧拱:“回管家的话,方才有个乡野妇人非要在此地痴缠闹事,我与她辩嘴几句。这不,正要将人远远撵走,莫脏了咱们家的门楣。”
被称呼为管事的男子顺着他手指瞟一眼不远处的秦巧。
见这妇人一身短褐,顿时没了耐性。
“快快撵走!什么幺蛾子都敢在咱家门口闹腾,家主寻你几个杂役有何用处!”
理长理短都不问,自己就成了幺蛾子。
秦巧压着火头:“小妇来此处,只不过想问下家中夫郎还在不在罢了。用不着这般急性子催撵。”
那小厮急凑在管家耳边一顿嘀咕。
管家听了过后,面上的轻视僵持片刻,很快就如春日初初消融的寒江水一般,容颜绽出好大一朵菊花笑:“哎呦,你原是崔三的内眷呀!”
小厮迷茫地看着一瞬变脸的管家,见他客气地与那乡下妇人行了个拱手礼。
管家:“是我管教不严!管教不严!慢待...慢待了!我家家主方才还感叹崔三的木工天赋非凡,感谢胡家老丈成全一场师徒情分呢。快快请进,我这便唤人上些茶果点心好招待一番。”
秦巧一头雾水,大致猜的是崔三在牛家做了什么了不得事儿。
管家前后两幅面孔,真是大开眼界了。
她也没揪着不放,只路过那小厮跟前时候,冷哼一声,吓得对方两股战战,才觉得解气。
茶果点心上了,却坐在四向敞开的冷风亭子里头。
看天色,半个时辰差不多,瞧着零零散散家丁装扮的人抱着各色家具走光,才终于在长道尽头见到管家的身影...还有落后管家半步的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