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这边的林家为失意的儿郎谋划,另一侧的秦家聚在一处,同样在热闹闹地盘算日子。
五十竹箩送到翻岭村,秦巧将沉甸甸的吊钱交付到阮氏手里。
阮氏笑得合不拢嘴,一枚枚数算完,临了,从一堆中分出一小份推到崔三跟前。
“活计都是你做的,本该都收揽到你们二房去。可咱家没分灶火,日子还是凑的数,所以公用大头,这剩下的小头便是你的。”
崔三忙摆手,想推回去,可阮氏坚持,他瞄一眼秦巧,见她点头,想了想最后推到了秦巧手边,腼腆地抿抿嘴。
灯下一双灿眸,流露出真情实意的开心。
秦巧:“...给我的?”
阮氏:“自然是给你的。小白挣大挣小,最后不都要落在你这个当娘子的口袋里嘛。”
秦巧已经习惯了阮氏随时掷出口的调侃,面上平淡淡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当着崔三的面子。
她只好假装淡定,收起铜板,“先放在我这里,若是有急用,你再来拿。”
看她收了,连阮嫂子的话都未反驳,崔三轻快地呼口气。
阮氏剁着番薯疙瘩,又在同秦巧打听今日她下晌在郑家织布的事情。
秦巧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很快崔三的动作便分去她的心思。
桌上的竹篮里有今早在山间摘的野果,涩得不能吃,但削皮成片铺在灶边成了干片,等泡上熟水的时候,别有一番滋味。
他用捏惯毫笔的右手握住野果的大半,再用曾经抚琴提灯的左手攥紧一小把粗陋断口的锉铁片,曾阅过无数汴京风月的清霜眼眸,凝视干瘪的野果判定如何下第一刀时候,似乎也能流露出几分满足。
他曾经氅衣加身,如今只一件新做的、恰好合身的单薄衣衫。
他过去游园赏景作诗,一场宴饮动辄千两银子,而今只能做最下等的手工篾匠,为五十个竹篮换来的百十铜板露出笑意。
她实在无法想象,崔三郎竟能适应得如此之快。
秦巧下意识地低声问道:“这样的日子,你不觉得难过吗?”
崔三愣着转眸看她,像是不解她为何这般问,疑惑却坚定地摇摇头:眼下的日子,他很满足。
秦巧话头一顿,有些不相信:“如是同你在汴京的日子作比呢?”
汴京?
崔三一时恍惚起来:已经好久不曾回想起那个似梦一般的地方。
汴京的岁月繁华迷人,却太虚妄。
他那时是昌邑坊崔家的二郎君,是家中不堪大用的郎子,是外人眼中的门庭污墨。
府苑族亲,除去血脉相连,再没有值得他挂心的东西。
可在秦家呢?
耳边是阮嫂子的咕哝声,有秦家大哥喂鸡子的咯咯学叫声,他定睛看去,还有秦二娘与他同坐,温声耳语,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了一般,不由弯下腰板,凑得更近。
灯烛并不明亮,却能看到她面上突然浮现的一点愣怔,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在秦巧往后缩的一刹那,伸出右手抚上她侧脸,很轻很慢地贴了一下。
脸是微凉的...
手心却是滚烫的...
相触的瞬间,秦巧确定自己闻到缕薄弱的香气,心头涌起一阵麻麻的感觉。
“二娘?二娘?”
秦巧腾得坐直,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慌张地回头看向阮氏:“啊...怎么了?”
阮氏背向这处,大篾勺子舀着锅里煮过的米皮子,“我说,再有几天,你那匹布能织好?”
秦巧:“再有三五天吧。”
明明没做什么,就是觉得心虚,像是背地里偷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眼角余光打量,见崔三还是一副垂首认真削皮的样子。
她深吸口气,想起方才的问题。
她问秦家与崔家的日子作比较,哪个更好?怎么好端端的,摸上自己脸了?
这...难道是说秦家的日子更好?
还是...因为秦家有她,所以?
哎呀呀,她忙摇头,将脑子里的念头甩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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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半天,这匹葛布就能收尾了。
秦巧长舒一口气,同郑水仙笑笑:“亏得没浪费您家的葛藤,等明儿一齐活下架子,先裁半匹给郑婶,劳她给你做身新裙子吧。”
郑水仙努力扯出一抹笑意:“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一看天色,又是浓黑。
秦巧不好耽搁,同郑家人招呼一声,匆匆归家。
郑桐柏神色晦暗,关上大门,正看见郑水仙在给织机房子上套锁,开口让她且慢。
郑水仙:“夜里防贼,这屋子得上锁。哥哥,你是有事吗?”
郑桐柏只是摆手让她别问,“秦家二娘不懂事,哥哥这回替你催撵了她,防着她再看你心善,上门借这借那的。”
郑水仙看哥哥阴沉的脸色,再回头看向隐没在黑暗中的织机,还有织机上未完工的布匹。
想了想,将锁头和钥匙一并递给哥哥。
正屋郑母还未休息,郑保长坐在桌前,手里捻着一根毛笔,写写画画。
瞧着二闺女闷闷进门,郑母心里叹口气:秦家二娘在外,到底是学了不少本事。瞧水仙这垂头丧气样子,可不是晓得自己本事尚缺,被人家打击了嘛。
她倒不觉得这是坏事。
须知,满井村小,水仙那点子鸡毛花花压制村里足不出村的妇人就罢,真放到外头,那可是小巫见大巫,叫人看不上眼的。
“你呀,就是孩子气!你瞧瞧人家秦二娘,腰板身段拿得起放得下,说话客套便是连你哥哥都比不起。”
郑母顶顶闺女的额头,看她眼窝里续上泪花,也很心疼:“有她这本事人在,眼下一匹葛布的情分,她欠了咱家,往后你就多得了一个白捡的师父。这买卖,你难道算不过来?”
话说起来轻巧,心里的细坎过得却不容易。
郑水仙从秦巧头一日上织机就在一旁看着。
看她第一日生疏,第二日熟稔,第三日灵巧,第四日老道已如自己,第五日飞梭眼花缭乱却无一处错漏,便知自己输了。
过惯了被村里女娘捧迎的日子,郑水仙几乎可以预料到从今往后,多少她的众人吹捧恭维都要换成秦巧。
“阿娘,你怎么也帮着一个外人说话?”她哭丧着脸,抽搭起来。
郑保长对儿女严苛,哪里惯得她这般不懂事?
于是厉色起来,毛笔搁好,指着郑水仙,恶狠狠地教训了一番。
郑水仙越发委屈,最后饭都不愿意吃,跑回屋里,硬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郑母奈何不得丈夫的脾气,一夜都惦记闺女昨日空着肚子睡觉。
天还没亮全,已在灶上忙活起来。
水仙爱喝姜蜜水,郑母疾步从后院挖了一块大黄姜,路过织机房的时候顺眼看了一下,这一看顿时僵在原地。
怎么这门敞着?
“水仙,是你在里头织布吗?”
无人应答。
郑母推门进去,借着门缝的透青天色,细细一打量顿时惊得捂住嘴巴。
倚着织机的撑布杆子歪在地上,原本严正裹在杆上的褐色葛布当中一大破洞,叠覆好的布匹从最上面一层不知被什么扯起浮絮,从头叠到尾,烂得不成形。
郑母连呼天神,一寸寸地确保织机还好生着,才长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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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这全是我家水仙的过。昨日她同她阿耶拌了嘴,一时气恼,竟忘了关上这间屋子的门。”
郑母扯了扯郑水仙的胳膊,示意她快些说话。
郑水仙不耐地皱紧眉头。
她想明白了:秦巧能教的,她都已经学会了。往后犯不着再敷衍。
“我又不是故意的。冬鼠没脑子,进门挠毁了布匹,难道是我指点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无赖且难听了。
秦巧客气笑笑:“本就是我沾你的光,怪来怪去,还是怪我。要不是我占了你的织机,这几日你应该也能织成一匹了。”
只是可惜了这匹好料子,毁成这副模样,用不成了。
本来她打算给哥哥和崔三做身暖和的上衣呢。
“织机是我家的,葛藤料子是我绩好的,有什么好赔罪的!”
一道粗浑的声音打断众人的思绪。
秦巧看向说话人,见他生得与郑保长几分相像,便猜这人就是郑家的长子。
郑母瞪了不通情理的闺女,再看儿郎也是这般,气得险些蹦起来,“你不去镇上做事,来这里做什么?快走!快走!”
郑桐柏绕过阿娘的阻拦,往秦巧跟前一扎,叉腰架势,滚着嗓子指责:“你一个外人,怎跑到别人家来了?莫瞧着水仙心善,就当她好欺负!”
他伸手一指:“实话说了,什么冬鼠不冬鼠,这料子是我......”
“桐柏!住口!”
一声厉喝,打断郑桐柏。
郑保长气势汹汹地冲着这处奔来,郑桐柏是有些畏惧他的,躲闪着不敢看爹:“我是来给妹妹撑腰的。爹,你不知道这秦家二娘有多...”
“妇人小事,你一个汉子插什么手?”
郑保长怒视他一眼,见他终于住口,同妻子眼神一番,扯了人离开。
到了这一步,秦巧再傻也看明白了。
她与一脸歉意的郑母摇摇头,表示无碍:“我来得匆忙,家里嫂子还挂心着呢,这便走了。”
到了门边,郑母还在扯着郑水仙让她给道歉,秦巧阻了一句:“先前是我考虑不全,不该贸贸然来您家的,若是有叨扰处,还请见谅。”
一番盘算下来,实则郑家与她两清。
当初郑保长能在赌坊上门时候站出来替秦家撑腰,做给村里人看还是真心帮衬,并不重要,论迹不论心。她指点过郑水仙,就算扯平。
秦巧看着郑家木门阖上,转身遗憾一笑。
也不知道哪里错了,竟有几分被人扫地出门的狼狈心绪。
哎...老本行做不得,便只好上山砍些柴火。
盼着开春,嫂子和她能寻个好活计吧!
第38章
潘汁混着皂角,秦巧蹲在空地上,乖巧地由阮氏淅沥沥给自己发上浴水。
揉一揉、搓搓,每一寸头皮都被照料到了,团巴团巴,小步跑到另一侧的热盐水里,扎猛子泡进去。
这种沐发的手法,阮氏从未见过。
打秦巧回来,她跟着洗了两回,顿时嫌弃往日的草木灰水。
“水不热了,就快些裹上布巾,免得邪风吹着头。”
阮氏叮嘱过后,抱盆往院子里去。
皂角不耐用,淋洗过长发,接上还能再浣洗几件衣物。
阮氏搓着丈夫的小裤,一翻看,膝盖处又新添几个窟窿眼,指定是她没落眼的时候,又跪在地上玩了。
她叹口气:“原想着二娘那匹葛布织成,这破条条就能淘换了去。亏得我剪子慢,没一刀碎了。”
崔三闻言,先探头往灶屋看看,见没什么响动,比划着问向阮氏。
处得时日长了,阮氏也能看懂他几分。
“那是个不上脸的平肚子,我哪晓得她气不气?”
气不气?
若是换了自己,只恨不得吐她郑水仙一脸唾沫,再在村里众人面前说个黑白。
阮氏深吸一口气,手里揉搓得愈发有劲:“郑家那些赖货!就是瞧着咱们二娘性子平,欺负人罢了!织布的手艺放外头,莫说是学,就是瞧上一眼,都得给些铜板跪地称呼句‘织师傅’呢。
“她郑水仙倒是脸大嘴深,偷了咱二娘手艺去,不称一句谢就罢了,还使坏心思恶心咱秦家。”
她冷哼一声,“且看我下回遇上怎么拾掇她!”
...还是没有说明二娘到底气不气。
崔三苦恼地挠挠头,想想,还是起身去到灶屋敲敲门。
里边传来一声‘进’。
崔三停顿几息,才推门进去。
外边寒凉,甫一进去,热而润的气息扑了满脸,他手快地回身,确保门缝严实,漏不进多少风来,这才松口气。
秦巧正背朝门边,缩在灶膛眼不远处,借着柴火热烘头发。
“嫂子又在说了?”
听得不真切,依稀只几个字眼钻进来,秦巧猜得出是阮氏在打抱不平了。
崔三下意识点头,想起她背朝自己,看不到,于是从一旁拽了个小墩,坐在她斜角上,趁她抬眼看过来,忙再点点头做回应。
他伸手比划了下,口不能言,只好借由眼神表达自己的关心之切。
秦巧轻笑地摇摇头:“气?初瞧着料子损毁是有些气的。后来想通,也就不在意了。就是有些...”
她思索了下,嘴角微微下讷:“有些遗憾呢。”
大约是没人听耳随附和的人,外边的阮氏终于歇嘴。
秦巧侧个身子,手心托着被烘得发烫的脸颊,颇有些负气:“我织布的手艺还是不错的。那一匹葛布若是拿去卖,定比郑水仙的价高!她就是嫉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