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头的,东屋门扉大开,一抬眼就能瞧见院中细景。
花石径绕出小院分区严整,前几日新移栽回一棵冒出枝芽的柳树,绿意盎然随风舞动,树下两只花毛大鸡正抱窝打盹。
哥哥怀里抱着半个箩筐,嘴里咕哝着,手里细篾条绕着纹路编绕出严丝合缝的筐线。
秦巧起身看看几人的织品,帮着调试下织机的梭子朝向,迈步进到院中。
她原本是想去灶屋,路过大树底下,心里一动,就近寻了小墩子坐在哥哥身边。
秦丰收一看她来,呲牙憨憨笑起来:“妹妹,看我编的小箩筐!”
“编得挺好的。只是太小了,装不了多少东西。”
秦丰收:“装得下!妹妹喜欢吃鸡头花,我去给妹妹摘满满一筐的鸡头花!”
啊...原是给她编的呢。
秦巧眼里涌出笑意,“那等你编好,喊我一块去。”
“我能出门?小白能一起去吗?”秦丰收激动起来。
秦巧笑意僵了一下。
自巧造坊的事情忙活,家里太乱,不管她还是阮氏,都没有太多功夫照看哥哥。此时回忆,哥哥竟也没有哭闹吵起来,有映象的几个画面都是哥哥跟在崔三身边。
她很愧疚,想了想,“后日铺里挂歇牌子,咱们一家人去后山放纸飞鸯吧。”
秦丰收欢喜地拍拍手掌,连喊飞鸯。
屋中阮氏听了动静,出门一问,也很赞许。
“忙生意是忙生意,空闲了,出去玩玩也好。那我早些打点,提前备好些零嘴。”
“嫂子不一起去吗?”
阮氏迟疑地反指自己,“我?我也能去?”
秦巧点头:“春日后山景色不错,我记得有一处溪水流经的地方,树高水静,踩踩水捉个小鱼虾熬汤喝,再搭上几根布绳架个板子当土秋千,就当是这段时间操劳的奖励吧。”
听起来真是令人向往。
阮氏长这么大,还没有过这种游玩的经历呢,“倒像大户人家娇贵的小娘子出游似的。”
秦巧方才突发奇想,此时细细琢磨,觉得很值得一去。
平民家的日子难道不配得享片刻清闲?
回忆起做女奴时,又说:“背上些炭,家里不是有食盒嘛,腌制几味肉,玩得累了喝鱼汤吃炙肉。”
“还有还有,端个小瓮炉,牛郎君送的茶一直收着舍不得喝,嫂子上回听你说什么点茶,很想学学嘞!”阮氏抚掌补充。
正盘算着,黄翠柳飞雀似的奔到跟前,原是她在屋里支棱耳朵,听得全乎,顿时坐不住,摇晃着秦巧胳膊撒娇,一叠声的‘师傅’嗲叫,缠着让带她一个。
“得先让你家里应允才行。”秦巧无奈点头。
本是临时起意,谁知后半晌巧造坊的生意一关,牛闰林听秦丰收凑在崔三跟前卖乖,也要加入。
如此临到出行,前后增补竟有七人,牛闰林额外带了随身伺候的小厮石头。
胡老站在门边,目光从这几个年轻人身上一一扫过,面上冷酷,心里却很高兴。
这个年纪的人就该活泼开朗,春风不喜,难道喜秋日残褪?
“东西带妥当了?”
秦巧点头,“带全了。今日阳头不错,玩上半日,赶在日落前一定到家。您真的不一起去吗?”
胡老摆摆手:“一把骨头,爬不动山了。在家也好,今日没事儿,我晒晒太阳,顺便帮你看着些门户。”
承情感恩,自然躬身深谢。
胡老满意地看着秦巧和崔三齐齐拜身,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去吧,路上小心些。若是落雨,莫贪玩,早些归家。”
再三应过叮嘱,几人哄闹着,踏上小径渐渐走远。
胡老也不关门,躺椅舒展茶壶汩汩,老黑猫从屋檐上悄无声息地翻下,前爪一揣抱窝躺在他脚边。
出门倒脏水的林娘子看他这样,搭话道:“您老倒是对这两个孩子上心。”
先前这门口的动静,她在院子里听得一清二楚。
胡老那叮嘱唠叨,真有几分秦家长亲的模样。
胡老摇摇芭蕉扇子,“春桃在时,我小老儿受过恩,照看是应该的。”
眼缝里看她,见她叹口气,又道:“背地里你给丰收送过多少吃的,不也是看在春桃的份上?”
林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总觉得丰收是个傻子,记不得事儿。
可秦家日子刚好过,阮氏曾送到家里好几个箩筐,指明说丰收要给。编得真丑,就这手艺还想卖钱?嘴上挑剔话说了不知道多少,心底却是喜欢的。傻子也不是真傻,谁对他好,他心里晓得。
“给他吃怎么了?他叫我姨呢,我乐意!”
林娘子羞恼地转身进门。
胡老嘿嘿一笑,长嘘着音儿:“你就别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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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井村后山很深很大,秦巧看中的地方就是去岁秋冬绕山路去罪奴村时发现的。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溪谷处,野草葳蕤,山花烂漫,山溪自高处落经此处,哗哗声听得人满耳舒惬。
路上有许多野杏树,正是杏花灿烂的季节,崔三摘了不少嫩枝,盘绕旋成花环子戴在秦巧额上。
牛闰林古怪地叫了一声,假做受不了地搓着胳膊,发酸说自己看不下去,跑远去跟秦丰收放飞鸯了。
秦巧羞赧地红了脸颊,受不住揶揄,起身喊崔三一并去另一处地方。
她没直说,崔三本以为是避开人眼,谁知到了,却是愣怔。
山台寂静少有人至,早有野草飞长,堪比人大腿深。
拨冗开,有一木坟牌孤坟。
“是六娘的坟。”秦巧将竹篮递给他,“当日我不忍心看她死后还受野兽啃咬,便请胡老给她安坟,一直没跟你说。今日正好,景色宜人,你是她哥哥,如今逃出大难,与她说说话,叫她安心吧。”
山风在这一刻寂静,崔三竹篮,伸手扯住她转身的动作。
孤坟凄凉,从无受过半分香火。
这里头是他的同胞妹妹,临去时本以为此生天地无凭,悼念也成了奢侈。
竹篮里准备充分,一应黄纸长香等都在。
他将坟前的野草拔除干净,摘了一束红黄鲜艳的花放在前头。
能说什么呢?
若是真有在天之灵,妹妹与家中双亲团聚,看到自己如今活得自在,竟是欣慰的。
火折子点燃灯烛,黄纸腾起一缕缕青烟。
崔三端了小碟子的点心放在妹妹坟前,心说:若有奢求,只盼八娘往后平安,下辈子有缘,再当兄妹。
秦巧看他眼中泪光一闪而过,垂下眼睛。
回去的路上一时无话,只不过两人牵起的手紧紧相握。
山谷之中少有人烟,临近了,嗅到一阵肉香。
“嫂子应该在炙肉,闻着味道,还真有些饿了。”
两人加快脚步,发现此地和早前来时大相径庭。
临溪的一处干净沙地上有个坑,此时柴火正旺,两侧悬立起出门时候带的架子,铁质网眼板上铺了不少肉片,呲呲油亮声,牛闰林手指从一旁的罐子里头捏出不知什么粉末,往上一撒,有火光唰地腾起,肉边蜷起熟焦,香气四溢,看得人食指大动。
看他们回来了,阮氏招呼一声:“石头准备得比我还全,有一大份野獐子肉,大火炙熟真好吃呐!”
看几人嘴边油旺旺的,已是解馋吃过了。
两人盘腿坐在一旁,乖乖等着投喂。
炙肉油腻,吃了半饱,秦巧就摆手起身。
牛闰林和崔三在说铺里的事情,她听得心累,去到溪边踩水。
正是日当空,溪水清澈见底,仔细看偶尔还有些微渺水草参差摇曳。
入水微凉,她沁得久了,免得受凉,叮嘱一旁的黄翠柳早些穿戴好鞋袜。
身上晒得暖融融,却不炎热,她张口打个呵欠,瞥见哥哥攥个网兜,在河里头捞来捞去,虽无收获,面上的笑容却是真切。
树林里撒过驱赶野兽的药粉,绳兜网袋底下烧着一小笼艾草团。
小案上有煮好的山泉水,她喝了半盏,左右看看,决定小憩片刻。
本觉得吵闹,躺在长布时还抬手挡着树叶缝隙间的光影玩,没一会儿眼皮一搭,竟睡得很踏实。
意识最末,闻到熟悉的桃花香气,于是松懈精神,也不知咕哝了句什么,被人搂住。
“二娘,二娘,起身吧。”
阮氏推了她几把,见她睁开眼,劝道:“睡太多,夜里要睡不着了。”
秦巧下意识摸摸身后,问了一句:“崔三呢?”
阮氏指个方向:“看你睡得香,叫我过来,自己去陪着丰收荡秋千了。”
怪不得哥哥笑得大声。
秦巧揉着眼睛,翻身坐起。
神儿还倦着,人懒得动,挪到小案跟前,单手托腮看那处热闹。
这一看,还怪有意思。
“翠柳不是看牛闰林不顺眼嘛,怎么两人走在一块呢?”
阮氏闻言去看,正要猜测什么,却见黄翠柳翻脸就气鼓鼓地冲到跟前,啐了一口,“我就没见过这么招人烦的无赖!”
阮氏:“怎么了?牛郎君招惹你什么了?”
黄翠柳抱着膝盖,死活不松口。
紧随她身后而来的牛闰林面露无辜,摆手无奈道:“分明是你要赌谁打的石漂远,怎么还输不起呢?”
“谁输不起?”黄翠柳咬牙切齿,“要不是你故意绊我,最后一把应该是我赢!”
牛闰林身后的石头一边点头,一边捂嘴偷笑。
小郎君不耍赖的话,黄家小娘子赢得光明磊落呢。
左右是出游时的闲玩事,也不是真生气。
秦巧和阮氏劝了几句,黄翠柳终于放缓神色,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一甩扔给牛闰林,对方眼疾手快地接住,笑得跟个狐狸似的。
“那就谢过黄小娘了。”
阮氏心下一动,察觉出什么,很有意味地与秦巧对视。
她们都懂,再看黄翠柳一无所觉,捏着半块糕点吃得一派天真。被人看了,傻呵呵地询问看她做什么。
阮氏抿嘴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翠柳今日装扮挺好看的。”
的确好看。好颜色的岁数,没经历世事磨难,心无烦忧,笑容比春阳明媚。
秦巧并未点破,见哥哥和崔三并肩而来,从竹篮中翻出一套茶具。
“我作茶的手艺一般,吃得不好,就当看个新鲜吧。”
阮氏立时坐正身子。
茶盒里头是牛闰林从镇上捎回来的茶末,这倒省了功夫,若不然碎茶碾茶箩茶,一时也无趁手的工具。
二沸的茶水冲洗茶盏,杯盏余温时拨入茶粉,注入少量的水,调匀成茶膏,再往盏里注水,茶筅击拂茶汤,泡沫久不散放置到托盘上。
说实话,怪有压力呢。
一应六双眼睛盯着自己,尤其是在很有见识的崔三眼皮下,很难不紧张。
万幸没当场砸了面子,瞧着有模有样,阮氏吃过之后,眼眸一亮,夸得她不好意思。
一人一道茶汤,吃过歇上片刻,起身看天色不早,收拾妥帖,趁早往家去了。
忙中悠闲,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阮氏夜上歇觉前,还追着问秦丰收今日开不开心。
秦丰收回了好几次,还要被问,烦得一扭头,不愿意搭理她。
阮氏双手交叠贴在胸前,借着月光,又看见了墙上被她挂起的画。
那是临睡前二娘送到北屋的。
画很简略,却入神,是自己与丰收同坐河边的模样。
丰收手里捏着网兜,专心地俯看河水。可耳朵却贴在自己膝畔。
她攥着秦丰收的袖子,记得自己当时是在责怪丰收又弄脏了裤子,怎么小白画里的自己,笑容那么温柔?
画得真好看,往后寻个框子什么的,可得妥帖钉住。
她唇角带着笑意,拽了拽轻被,一蒙头,沉入梦乡。
阮氏本以为自己会做个美梦,没想到梦里又回到自己小时候,睁眼过后,梦见了什么已经记得不太清楚,总之并不轻松。
她揉着发胀的额间出去采买。
一路行至草市,遇上看起来等在路口很久的那个身影,那颗悬在胸膛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是了,昨日过得太美好,真就像是一场梦呢。
她站着不动,眼看对方跑过来,恰如往日一般笑着喊了一声‘桐芳’。
第51章
很难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阮氏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面孔,一时无话。
对方看她不作声,又连着喊了好几声的桐芳。
阮桐芳...她家里给的名,其实挺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