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那日,戚府上倒来了位稀客。
云枝正跟妃令二人玩着悬丝傀儡,这东西是秦国公着人送来的,云枝玩着很是喜欢,他便又一气儿送了一大盒来。
妃令扮娘子,云枝扮郎君,二人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来,端端便在一旁敲着小鼓助兴。
玩得正觉有趣,却听丫头来报,说是有贵客到访。
妃令叫人将东西收起,“贵客,是秦国公又送了什么东西来不成?”
这几日云枝阿姐这里堆得小山似的,国公爷隔几日便要送点东西,连她都习以为常了。
“大娘子只说叫娘子去见见,其余便不知了。”
云枝轻轻敲了下妃令的脑袋,“整日盼着阿兄送好玩得来,孩子似的。”
妃令同她打打闹闹,两人玩笑好一阵才要出的门去。
“端端,再温下才刚讲给你的字,要写够二十个,才许你再玩会儿,待我回来可是要查的。”
云枝说完,便叫丫头守着端端,莫要她胡天胡地伤了自己。
还未到正厅,并听到几人朗声大笑,云枝回身瞧瞧妃令,“好似不是阿兄的声音。”
妃令倒有些许失望,“秦国公不是要带南淳大枣给咱们么,怎么这么些日子也不见来。”
“阿兄年后要到南淳府履职,今次去视察恐怕也待不了几日,这会儿还未回来,你莫心急。”
转弯过去,却见一清隽的身影背对几人坐着,云枝细看下恍惚还能闻到那人身上淡淡檀香气味。
“请晋南王安。”
晋南王起身还礼,“娘子们有理。”
戚如敏瞧了眼晋南王道,“贵人方才说同你之前认识,又是怎样一出事情?”
云枝叫阿爷问得一愣,那不是在表姐婚仪上,端端暴揍武都王那事么,这叫她如何回答。
“是我怪错了人,恰好云枝撞见,便替那人作证,这才叫我免于冤枉小辈。”
“哦——”
戚如敏听后点了点头,他如今顾不上旁的,思绪立刻又重新陷入与晋南王的对弈之中。那黑棋开局四连星布局,数次打断白旗围空机会,然而第七十三手之后黑棋陡然落后,戚如敏可是难受极了。他在棋桌旁绞尽脑汁,绝不可能叫对手轻易赢了去。
晋南王看他又在苦熬,这边还有心思同云枝对话几句,“那人说要谢你‘仗义执言’,特地叫我带了东西来。”
他指了指桌角的锦匣,“选了好几日才选好的。”
晋南王想起武都王忙了一天一夜,在自己王府仓库里爬上爬下。从前那上好的木料送来娘子不喜,恐怕随意送来又会被退回去,为这礼物简直要绞尽脑汁。
这说风就是雨的性格,也不知是随了谁。
云枝看着晋南王,不知该不该收这东西,毕竟这事过去了好些日子,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想想前几天还在王舒温府上见过武都王,那时他确实十分热情。好歹那日姜浣出事,武都王也帮了不小的忙,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该给些面子。
云枝将锦匣拿来打开,只见里面摆着一只小船样的物件,只拇指大小,细节栩栩如生。从漏窗向内看去,还能瞧见一案四凳,案上还搁着茶壶小碗,简直灵巧极了。
“这是玉雕?”
这物件通体雪白,云枝分不出玉石好赖,只看着像玉似的。
“海禁解了,这是从阿喻王朝交易来的象牙,后又请京中巧匠雕刻出来的。”
云枝点头称奇,将这东西递给妃令,“你瞧,多有意思。”
“我听闻你有个小字是宜都,不知是不是取自‘宜川郡都水城’二字,你阿爷年轻时在那里还待过一小段时间。”
两个小娘子头碰头凑在一处,屋内气氛也活泼起来,晋南王并不端着长辈的架子,倒十分愿意同小辈们闲聊谈天似的。
云枝瞧着阿爷愁眉苦脸的面容笑出声,“这却不是,是我阿娘为我取得名字,是万事皆宜之意。”
“那也应当是‘都宜’,怎么是‘宜都’?”
“‘都宜’便惹眼落俗了,”仿佛是年少之人对长辈天然有讨巧的心思,“晋南王同我阿爷说过‘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您纵然做了居士,修行也得是寻常人想不到之处,我阿娘取名也正是这个道理。”
他听了果然觉得有趣,笑着打趣戚如敏道,“戚兄家的娘子伶俐,果然是大学士家熏陶得宜。”
戚如敏并无心思同他玩笑,“王爷莫要打岔,咱们这局必要分个高下。”
阿爷对下棋胜负心极重,云枝毫不意外,若是今日这局不能得胜,阿爷好几日都要痛心疾首。
她又拿着那牙雕来回把玩,这样精致的小玩意儿,比之大喇喇送上千金之礼才更得娘子欢喜。
他见她对那牙雕欢喜,忽而觉得自己也该送些什么。对一个讨人喜欢的晚辈,他也该有所表示。
“那日若不是宜都帮忙,我也差些误会了人,说来也该向宜都道谢,”他一手撑在案上,斜着身子面向她,他虽也在审视她,却绝没有唐突的打量之意,目光反而敦厚温和,“宜都可有什么东西是想要的?”
戚如敏正要替云枝拒绝,晋南王却将他话语打断,继续用鼓励的神色瞧着云枝,“你尽可说来,我是说道便会做到的。”
云枝自认什么都不缺,戚府上一切紧着自己,在外还有秦国公这个阿兄疼爱,她一时也想不到想要些什么。
只是目光偏移,正巧落在他手腕缠着的菩提子之上。
他便举起手,“这东西跟着我多年,你很喜欢?”
云枝连忙摆手,她又不念佛,拿来也无用处,“我什么都不缺,也绝没有夺爱之心,晋南王领我的情,已经叫晚辈十足得意了。”
此物是他奶娘留给他的念想,他虽同官家一母同胞,可如今的太后偏疼长子官家,他出生后也一直由奶娘养大,同太后并不亲厚。
只是奶娘他也未能留住,已经故去多年。印象之中她是个整日念佛之人,善情善性,家里的郎君却处处为难她。他好几次在奶娘身上瞧见大片淤青红痕,她也从不在外吐露一句家人错处。直到奶娘的孩子长大,也照着阿爷的手法对她施以拳脚,奶娘再忍受不住,当日便投井自尽了。
天地间,最后一个对他好的人走了,他便杀了奶娘的孩子和郎君,可他也知道奶娘可能会因此怨憎他。他由此陷进了焦虑之中,半分都挣脱不得,才妄图从佛门中寻到解脱之法。
第34章
云枝拒绝了晋南王好意, 人家手腕挂着菩提子是潜心佛法,她是个心中无佛的人。同阿娘去寺中祈愿或是还愿,更像是走个过场, 如方才手中玩耍的偶人一般, 阿娘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不虔诚却也不亵渎罢了。
他却突然说道, “戚兄可还记得我奶娘?”
戚如敏掀起眼皮乜他一眼, “自然记得。”
那事发生之后, 晋南王一心出家, 连官家都劝他不住。到后来太后与官家也不得不妥协,只许他做代发修行的居士, 不算在红尘中, 也给他留了些许余地。
戚如敏落下一子, “太后曾说王爷与佛有缘, 杞吾娘子是您的引路之人。”
奶娘生前遭遇众多苦楚, 旁人却对她的苦难歌功颂德,仿佛不是如此晋南王就不可能成就佛法之道。
“阿姊,什么是与佛有缘?”
妃令一边同云枝玩着牙雕, 一面听着大人的对话, 她年龄小, 说话没轻重时大人们也只觉童言无忌。
晋南王也笑着等待云枝的回答, “是啊,什么是有缘。”
这问题不好回答, 云枝思索了下,“儒之道, 在中庸;法之道,在公正;佛之道, 在超脱。如晋南王这般超越世俗追求之人,本就是与佛有缘。”
“哦?”晋南王又来考她,“放弃身外实物便是超脱,可你仍唤我‘晋南王’。爵位加身,说明我未放下虚名,如何称得上是超脱?”
“佛法说‘性空’、‘法空’、‘众生空’,既然皆空,旁人加诸身上的定义,又有何挂碍呢?”
“你说得很对,有法皆空。”晋南王知云枝不过十六七岁,竟说出这番言论,大为震惊。
惊讶下他便更期待她能说些旁的东西,“求佛缘易,成佛却难,若‘晋南王’几字影响我心中再不平静,如何成佛?”
妃令抢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娘子这时正进门送上茶果,笑嗔一句,“竟开始研习佛理了不成。”
戚如敏添一句道,“王爷逗着两人玩耍,丫头们凑趣罢了,不必约束她们。”
晋南王点头回应,“为何坏人放下屠刀便能成佛,好人却要经历数重磨难,不说众生平等无分无别么?”
“恶人向善,善之后自救,自救得法,得法之后成佛。不为‘成佛’而‘放下’,是‘放下’才能‘成佛’。”
他多年心中郁结不得纾解,时时被伤害奶娘至亲之事折磨,连身处佛门中也难得清净,不懂为何已经跳出红尘之外,佛却也不渡他。
原以为是身不诚,要待剃度之后才能超脱。
他似乎找到一丝症结,“你是说,放下屠刀未必成佛。”
“是。”
晋南王本意欲再说些什么,那大娘子却怕两个小的吵到他们,将两人一起叫玩去了。
叫晋南王一时失了机会,不好叫娘子留步,只好期待下次再遇。
一直到年节这几日,秦国公都未曾回到京城。
云枝去信南淳,问他在南淳府上可是遇上难事。他只说无事,是国公府改制颇为费神,恐怕年节不能到戚府上拜年了。
她虽有遗憾,但也知道那边军政之时恐怕繁忙,便只偶尔问候,不再提他何时归京一事。
这边戚如敏倒是替王舒温寻了个好去处,他养好身子,便到司天监任了监正一职,京中这时一片风平浪静。
云枝同妃令才去瞧过了姨夫甘都尉。
因他所犯是杀人重罪,审理周期较旁人更长,这几日也要送审了,故而送了东西过去,也递消息叫他安心。
回程路上却碰到王舒温的小轿。
几人一同入府,云枝看他行色匆匆便知又出了事,忙去叫人守好门户,这边王舒温却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秦国公遇刺,差点送了性命,如今还在南淳府养伤,若不是都督府之人同我说漏了嘴,如此大事咱们还蒙在鼓里。”
云枝念到,怪不得他一直未曾回京,竟是受了重伤。也不知好不好,叫她简直坐立难安。
戚如敏也一时慌乱,“言许遇刺,如今可好了?”
“还不知是好是坏,他竟连你们都不曾告知?”
云枝同阿爷面面相觑,“我前后几次写信给他,他可是半分不曾吐露过。”
戚如敏又问道,“都督府的人怎会到你司天监去?”
“问我近日天相如何,是吉是凶。”
戚如敏一听便知这是何意,手脚有些瘫软,“是他反了。”
“反?阿爷这是何意?”
云枝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打得蒙了头,为何阿兄会遇刺,为何有人会反,又为何同司天监扯上关系。
“梁王反了,言许又在此时受伤,那都督府恐怕便是此役主力。”
云枝未料到他竟如此大胆,这可是杀头重罪,梁王是真的不要命了。
戚如敏顾不得解释太多,唯恐将王舒温又牵扯进去,“你是如何回复都督府的?”
回信还在王舒温怀中,他递过去给戚如敏看了。
“木星与土合,内乱。饥,勿用战,主败。”
戚如敏看后拍板,“不,删去败相,只说内乱。”
王舒温又问道,“若问吉凶?”
“便说,看用人,胜败不定。”
王舒温又疾走回府,云枝问戚如敏,“阿爷,梁王如此,咱们可有脱套之法?”
天下皆知,梁王乃是戚如敏爱徒,如今他反了,戚家想要独善其身恐怕不是易事。
“如今纵然是装,也得装作风平浪静,只盼都督府能将梁王压制在孜阳,此事动静越大,后续便越是不好收场了。”
戚如敏知道是时候同府上交代,便将众人聚在一起议事。
“若有需要,同梁王划清界限,今后府上书信进出都要经过我手处理,以绝后患。”
兹事体大,众人都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云枝里外是煎熬,几次想着到南淳瞧瞧秦国公伤势,都叫戚如敏劝了回去。
这般过了半月,未曾想梁王队伍居然攻下了郭然城,一路掠杀,居然有逼近南淳府之态。南淳若是城破,那京城便岌岌可危了。
京城一时啧然,城中人心惶惶。这时候却正赶上春闱,众举子整日议论之事除了考题便是时局,谁也摸不准这春闱时间会不会有更改。
安执白这几日倒不曾再那般昼夜颠倒的用功,这日到府外买了些笔墨用品,便被丫头叫去了大娘子处。
云枝正同阿娘和姨母一起,替安执白准备应考之物。
安执白见云枝也在,似乎有些意外,“宜都手巧,针线活做得也好。”
大娘子乐见她二人气氛和谐,“你莫恭维她,什么手巧,她做的都叫她姨母拆了返修过了。”
又指了指一旁的物件,“这护膝和垫子你届时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