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染恐怕也觉对自己没法交代,那一日也不曾现身。云枝那绝食的态度依旧,将饭菜摆在桌上,连一眼都不曾看过。
深夜她才合衣睡到了榻上,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若是明日梁王再不出现,她恐怕就要饿死当场。
云枝在睡梦中笑了起来,如何也未曾想过,在世上走这一遭,锦衣玉食享用不尽,最后竟做了个饿死鬼,谁人不说一句世事难料。
她却被人触摸脸庞的动作惊醒。
云枝起身的动作极快,待坐直之时只觉头晕眼花,那人赶忙将她揽去了怀中。
“梅染说你两日不曾进食,是要一心试探我不是?”
云枝虚弱的推他一把。
这点子力气哪里能将他推开了去,不过是更叫他拥得紧了些。
“将饭菜端上来,我来喂她。”
他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见梅染将热腾腾的饭菜端来。
“果真是你。”
上一次二人见面,还是在南淳大都督府上,那时天色正晚,小楼漆黑,云枝根本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如今这房中点着数支红蜡,将近处照得分外亮堂,她只一抬眼便能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从前儒雅名声在外,梁王的风姿是京中娘子们最爱议论的话题。这会儿她面上黑了许多,眼角也带上诸多细小的纹路,同从前既相像,又分明成熟睿智了许多。
他将饭菜端来喂她,云枝偏了偏脸,拒绝的意味明显,“我自己来便好。”
梁王深深看她一眼,好久不曾这般安心陪在她身边了,却怕她仿若泡影,一戳便会破碎一般。
云枝叫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你饿不饿,要吃么?”
梁王日夜兼辰,若是云枝不做提醒,恐怕真就忘记了今日未曾吃些什么。
只好二人对坐,在圆桌上默默吃起今日的第一餐来。
他未曾来前,云枝想了很多,也有很多想要问询之事,可真正见他一路风尘赶来,却不敢用那质问的语气同他谈起近日之事了。
他是个苦命之人,到底是她负了他。
“你想要做些什么呢,”云枝轻声问道,“要用我去威胁独孤及信?”
梁王将碗筷暂时放下,他动静仍旧带着往日宫廷之风,用饭之时自有一番姿态,绝不会做出粗鄙之状,纵然饿得很了也不会狼吞虎咽。
第91章
他细嚼慢咽, 听她说起独孤及信时,缓缓将视线扫到云枝的面容之上。
云枝看他动作温吞,还以为这话叫他生气, 气氛卡壳到这里, 叫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宜都, ”梁王缓缓将碗筷放下, 这时间却在斟酌着用词。
他伸手去抚云枝瘦弱的臂膀, 却将她吓得瑟缩一下。
梁王显然是有些失望, 眸中光亮一瞬淬灭。
云枝也无法, 有些人错过便未曾想到还有重逢的机会,她已经忘却该如何同他相处, “对不住。”
“不必如此, ”他仍旧打起精神劝解, “你忘了从前咱们兄妹相称, 你不是最喜同我谈天说地, 连初潮这等娘子的私密之事,也会最先同我分享。”
云枝只觉得脸颊微微有灼烧之感。
梁王确实是云枝从前最为信赖之人,就如他所说, 娘子们许多私密之事, 她有时同梁王说起, 他立刻便会上心。后来将梅染接到府上, 专门便是来负责云枝的身子。
他是个顶顶好的郎君,云枝也觉自己无情, 无情的替他觉得委屈。
“我知晓你的意图,”他说道。
云枝如今在想些什么, 梁王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他如此了解她, 甚于了解自己。
“云枝,留下来吧,二王三王殒命,先帝和太皇太后故去,我身边已无至亲之人,我只剩你了。”
他神色温柔,“至于你说用你来要挟旁人。你是知晓我的,郎君们的事情,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云枝试图将自己当前境况说与他听,“可我已嫁做人妇,你不会不知,这一年多来,京中和南淳发生的诸多事情……”
“你只是你罢了。”
他却不给云枝再多言的机会,起身叫丫头来收拾桌上残羹。
“此处山间有不错的景致,山下有处马场,从前你不是最想去学驯马之术么,如今我正有机会,陪你去玩几日可好?”
他从前事忙,也是这般硬是要挤出些时间陪她一起,有时只是看她晒着太阳躲懒,他也能守她一下午。
连云枝自己都觉他的喜好清奇。
可她这会儿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梁王此时要带她出门,纵然是骗他云枝也得装作有兴趣的模样。
“明日,你准备几时出门?”
“待你收拾停当,随时都好。”
对她正是从前百依百顺的模样。
云枝一整晚都不曾好眠,梁王体贴关怀,可她想着京中的阿爷阿娘,也不知他们几番经受自己被人掳走的事情,这会儿还能不能遭得住。
又想起阿兄大概也焦头烂额,这会儿心中只丝丝抽痛,二人相处时都未觉得有这般情浓。她闲暇时间大半都在思考从前细节,仿佛只靠着这点滴甜蜜苦苦支撑,其余便只剩心焦慌乱。
云枝好不容易才整理好思绪,如今确认了将她带出宫之人正是梁王,若单单自己被掳走尚不算难如登天,要将梅染这宫中的良医一起带走,那梁王便实在有些能力了。
她夜里辗转难眠,不明白为何不选个在宫外的时机将她带走,不是比在宫里更简单百倍?
她渐渐品出一点眉目,此举的意思是不是说明梁王在宫里的势力,反而比在宫外大了些。况且正处在太皇太后新丧的时期,宫中不如往日来往人数那般固定,将自己带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恐怕都很难被人发现。这或许便是梁王将自己从宫中接走的原因。
如此说来,梁王能在宫中布置势力,当中又是谁在从旁协助?
梁王言出必行,第二日果真早早便来等待。
云枝也起个大早,待二人一起用了饭,梁王同云枝一起上了马车。他也不曾拘束云枝,她或要探窗向外张望,或要同街边小贩买些零嘴来吃。
她看街上好些人举着一只白色团子一样的事物,暗暗猜测恐怕是当地特色,便同小贩买了一只,又随意打听几句。
梁王见自己同当地人攀谈,竟半点动静都没有,好似不是他在圈禁自己,真真是出来玩耍一般。
云枝看他笃定,暂时也不做多余动作,只问这小贩所售零嘴儿是哪里的特色,瞧着白白糯糯,很是别致。
“娘子是外地来得吧,这是咱们虎山县当地特色,男女老少都爱得很。”
虎山县,南地,须走水路到达,云枝大概知晓了此处方位。
她咬了一口手中的团子,却见内里露出黄色的菌菇来,口感微有辣味,回味却又有些甜意。
她脑中思索片刻,仿佛在某地的县志上见过这东西。云枝一贯爱借些地方志来看,同他有相同癖好的独孤及信很有话题,她也喜欢从他书房里直接寻来瞧瞧。
偶尔看到一两本合口味的,印象便会更深刻些。
只是她从前看书太杂,一时倒真有些想不起这是哪里的特色。云枝蹙眉思索,梁王却以为是这东西不合口味。
“若是不喜欢,便不要硬吃了。”
云枝怕他看出端倪,点了点头将零嘴收起来放去了一边。
心中依旧计较着,阿兄爱看的地方志,左不过就是临南附近罢了,当然是以临南最为寻常。菌菇一类在此地更是常见……
她灵光一闪,虎山不正是临南中部一处,绵延五十多里的山脉么,她听阿兄曾提起过此处,因山中特有的虎种得名。
“此处名为虎山,咱们要去之处,会不会也有老虎?”
梁王似乎对她并不设防,同她玩笑道,“自然是有,你可要跟紧了我,勿要被老虎捉了去。”
她倒被这句话逗得一乐,大概是知晓自己身处何地,心思便松泛下来,“我曾见过狼,倒还未曾见过虎。”
“你若想见,倒也不必等它下山来,”梁王将一枚骨笛交于她,“叫他们捉来给你瞧瞧,不是什么大事。”
她赶忙推拒,“不,这等凶兽不是好捉得,若是伤到了人,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他却噗嗤一乐,“是自幼崽被我养大的虎崽罢了,同我很是亲近,这骨笛便是我驯养他它所用,呼唤它最是有用。”
第92章
梁王身上还有诸多疑点, 他如今管辖地区都在北地,孜阳才是他的大本营,为何将自己困在临南地界之上。
临南可是独孤氏的封地, 他如此恣无忌惮当真认定阿兄不会寻到这里么。不过那话又说回来, 独孤氏之前叫太皇太后和吏部侍郎一顿整治, 确实是元气大伤。郡公的爵位没了, 阿兄还同自己说起过, 待他忙完了手头的事情, 再在宗族之中挑个钟意的, 将临南独孤氏的基业交于他。
梁王正是挑准了这时机,临南权利空缺, 阿兄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他带来此处, 故而才选了这地方吧。
确实是一处精妙好戏。
若自己不是这局中之人, 云枝倒真想为梁王此举拍案叫绝。
可她又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 叫阿兄知晓自己所处地方, 这又实在是个问题了。
虎山确实是一处松散心情的好去处,云枝被梁王牵着下了马车。建在山脚的别苑,依山傍水, 还有山间瀑布落入苑中, 水流淙淙而过, 将苑中池水盘活, 又才从墙中石缝渐渐流出。
这别苑其中心思,实在很是讨巧。
“这地方是很久之前便买下来的, 那会儿咱们才定了亲。虎山这边一处码头几年里盈了不少利,我到此处巡查之时觉得地方不错, 便又添了钱将这儿盘了下来。”
“不过里外都重新修整了一番,”他给云枝指了指那处小瀑布, “今年扩建之后才纳进院中的景观,我想着你一定喜欢。”
云枝随他手指方向望向远处,他说得不错,这里处处都合云枝的品味,看了几处地方竟没有一处不满意。
只是她沉醉之时仍旧保持一丝清醒。
“此处是你从前产业?”
那阿兄若是查到梁王头上,岂不是极容易便能从他产业中寻到蛛丝马迹追查过来。
“虽是我出资,不过记在了当地人名下。”
云枝惊讶了下,他自很久之前便已经有了要隐藏产业的动作,皇家出身的郎君们,果然个个都非凡人。
说好了要来学习马术,梁王自当不会食言。稍作休息后,他将云枝带去了山后一处马场。
此地地势开阔平坦,未料到群山之中还会藏着这样的地方。
梁王将云枝小心扶上一匹矮马,他倒是有意要云枝去骑自己坐骑,只是云枝看那匹马高大健硕,实在有些害怕,便特地自己选了矮马来骑。
梁王是个极好的老师,云枝也逐渐熟悉起这节奏,靠着他牵着马儿,也能在草场上走几个来回。
“这马可真温驯,”云枝摸摸掌下的鬃毛,“走起路来真是稳当。”
梁王看她逐渐接纳自己,心里也觉此法实在有用。
不必叫她立刻倒向自己,一朝一夕的相处,总会叫她的心重新回归自己身上。
就如同她渐渐投入独孤及信的怀抱中一般无二,那些令他锥心刻骨的场景,今后再不会出现了。
“这匹马也是你从幼崽开始喂起的?”
她突然提出个怪问题,梁王牵着马儿到处走,不时也会回应她一句。
“马场里有老师傅们负责照顾马匹,你知晓得,我哪里有时间面面俱到。”
这确实是实话,且不说他纵然是有时间前来,北地同临南相距何止千里,他有心也是鞭长莫及。
云枝看他真如从前一般和煦,似乎有意是在培养自己忘掉阿兄,同他重新开始。这是个不错的兆头,至少现在来看,梁王对自己的相信和宽容叫云枝有了再次试探的勇气。
“我有些想阿爷阿娘了,”她方才还兴致勃勃,忽然便垂头丧气气来,“阿娘寻我不见,恐怕会伤心得直哭。”
“这也并非难事,”他仿佛真有翻云覆雨的手段,“自你失踪那日,我便已经去信戚府,他们早知道你是同我一齐的。”
“你若实在想见,明日我便将师父与师娘接来,与你作伴可好?”
他竟然有这般能力,云枝一时竟只管张着大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若不是离开南淳前阿兄确实将大档城收了回来,云枝几乎要以为梁王已经攻进禁中,取代官家做了天下之主。
“阿……兄,你真的能将我爷娘接来?”
她已经好久不曾唤他阿兄,说起这词便觉万分不适应,只是云枝生怕他会反悔,赶忙确认到。
“自然可以,若你想见旁人,便也一并寻来便好。”
这话倒叫云枝不敢轻易说要带谁来了。梁王恐怕真的有此能力,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运来虎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