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被孙叙搜出来,以这种令人窒息的方式,还是装昏蒙混过关?他可能会发现自己是故意不出来,到时候自己一身泥泞,面对他欲言又止,怪异的目光。
简白荷看着渐渐平静的河水,想要再跳下去一次。
不,她还不如不要爬上来。
转眼间,孙叙的下属已经把河边搜了一边,当然没有找到简白荷。这时候有小娘子记住了之前婉婉的教训,合理的猜测道:“简大娘子可能是提前走了,因为她浑身都湿透了,就这样站着多冷啊?她应该是急着去换衣裳了。”
这个猜测让很多人都信服了,代入自己湿淋淋的在寒冷的夜里站着,那得是多无助,多冷的场面。
“简大娘子为了救郡主,在水里游了好久,上岸当然要急着换衣服,我们没注意,但她指定是自己走掉了。那个简大娘子的妹妹,你去看看你家的马车走了没。”
三言两语,就有人把郡主落水的事情说漏嘴了,郡主气到握紧了拳头。
简大娘子下水是为了救郡主?在场的军官,和孙叙都感到一丝震惊,下意识的将简大娘子的人品抬高了一个档次。
毕竟郡主的倨傲人人知道,是讨人厌的那一类,竟然有人会为了救下她,跳进冰冷的河水中。况且河水也够深了,若是一下去就冻到瑟瑟发抖,别说救人,一起淹死都有很大可能。
孙叙不假思索便要为这样的壮举讨个说法,“这样说简大娘子救了郡主的命,郡主为何还隐瞒不说,说是她自己落的水?这样岂不是让人寒心。”
郡主一张脸都红透了,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不是冷的,而是难堪到了极点。
她从未有思考过简白荷救下了自己,实际上她现在对自己落水的事情还没有彻底接受,她满心都是维护自己的尊严和高傲。
而孙叙的话,让她更加难堪了,像是一把尖刀插进了心里,身旁人的目光也好像在审判她的可耻。
还有一件更加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
她不是自己落水的,是那个曾经被她点名上楼引路的少女,在大家挨着离开的时候,为了报复她,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虽然她没有看到是谁干的,但一定是那个少女。
郡主最终也只能哽咽着说:“将军你救火就救火,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孙叙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他转身往回走,“我并不是想管你的事。”
孙叙相信了简白荷回去换衣裳的说法,已经不打算再找,而简青枝叶抽泣着往外跑,去查看家里的马车还在不在原地。
就在事情看似要平息的时候,孙叙一直在手里把玩的木牌忽然掉了,这木牌属于他的证件之一,他平时不用,但偶尔也要走过过场。
木牌直接掉到石头上,顺着斜坡,落在了简白荷的脚边。
第13章
简白荷今天太过倒霉,冷冷的河水让她头脑转动变慢了。
她看见孙叙走到阴影交汇处,看见他踩着的靴子逼近,挺拔的背折下来,伸出一只修长又布满疤痕的手往黑暗里摸索掉落的木牌。
简白荷这样近距离观察他,呼吸忍不住放慢,挪挪脚,把木牌给他踢的近一些。
于是他非常精准的,从木牌旁边错过,摸到了简白荷的鞋底。
简白荷笑的非常尴尬。
捡起他掉的木牌,轻轻地塞进孙叙手里。
她这双鞋还淌着水,踩在岸边的时候全是泥,孙叙尚且没意识到是什么东西,表情变得困惑,捻捻手指,又往上摸摸,才辨认出这是谁的脚。
他好像听见有很轻的呼吸声,又静又悠长,接着脚的主人发出短促的呼声,又安静了下来,冰凉柔软的手将木牌塞到了他手上。
孙叙从脖子,至手背,猛然间汗毛倒立,手握成拳僵着收回了木牌。
他凝神一看,树荫里有一个轮廓,努力躲避的样子几乎和树融为一体,空中有转瞬即逝的淡淡干花味道。
这是用来制作香包的,孙叙以前也用,他甚至还能嗅见里面有他钟爱的那种花。
这个人是……这个人必然是简大娘子,她躲半天不出来,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难道是听见郡主的那些话,正在默默落泪难过?
孙叙心底掠过一丝明悟。
这时候,简大娘子的轮廓,冲着他挥了挥手,这是在叫他过去?孙叙挣扎起来。
……
因为他迟迟不走,急躁的简白荷才冲着他挥了挥手,期望他可以理解自己的意思。
捡完了东西就赶紧走!
大家都已经躁动不安想要离开,却顾及孙叙将军和郡主不走,也只好停在原地,孙叙半蹲下来发呆的模样在众目睽睽下显得格外扎眼。
终于,孙叙决定装作没看见,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像是被狗追了。
他无意间摸到了简大娘子……虽然只是她鞋底的烂泥,还是觉得手心发虚,心里不自在。这一切都怪那些流言蜚语,他很难完全平常的看待简大娘子。
孙叙这些年内心平静,并且已经许久没正经接触过姑娘,上一个还是常来家门口卖鱼的,再上一个是在打贼寇的路上,抱着孩子要他捎一程的那位。
和简大娘子短暂的接触中,孙叙再次体会到了‘不敢妄动’、‘小心翼翼’这些微妙情绪。
孙叙觉得,大概是因为他在京城的滋润下,又开始有各种闲情逸致了。
怀着这样一番感叹,孙叙将今晚的惊愕压在心底,牵着马,匆匆带着手下离开。
周围,一些人正在窃窃私语,“孙将军怎么忽然跑的那么快?像是见了鬼一样。”
另一个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道:“可能是有事要忙,我们可以回家了吧?”
大家便又怯怯将目光投到郡主身上,郡主刚被孙叙大庭广众下质疑了,恨恨说道:“今晚的事情都不许外传,要是人我知道谁嘴巴那么碎,我一定要她好看!”
大家只好点头答应,郡主目光在人群里一搜寻,发现秦照水又不在此列,而是站在外围和一个姓章的找简家大娘子,真是可恨,这个秦照水!叛徒一个!
人群散去,简白荷便也沿着道路离开,脚步虚浮的找到了家里的马车。
马车旁边,简青枝正捧着披风嚎啕大哭,马车夫则是一脸不知所措,安抚着被惊到的棕色大马。
见到简白荷走近了,简青枝难以置信,嘴角耷拉着跑上来,“阿姐、阿姐,你是上哪去了?”
简白荷含糊其辞,“在旁边走走。”
简青枝抱着她的腰,把两人都弄的惨兮兮的,大哭道:“幸好阿姐没事,不然娘会骂死我的。”
说话间,秦照水和章姓小娘子挽着手,也都走到外面,寻找简家的马车,两人看到简白荷,远远地就开始喊,脚步也加快了。
待两人也问了一遍简白荷上哪去了,简白荷照样糊弄了两句,秦照水好像没相信,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章姓小娘子打圆场,“好啦好啦,小荷姐姐衣裳都湿透了,先上车避避风,回去换洗了,下次再说好了。”
她如今也和秦照水一样叫小荷,但因为年纪比秦照水还小几个月,又生性腼腆礼貌,就在后面加了姐姐二字。
秦照水就也说好。
相互告辞了,等简白荷和简青枝要上车离开,简白荷忽然被兴奋的秦照水拽了一把,贴在耳边悄悄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吓吓郡主?让她以为你是为了救她没命了,吓哭她。”
简白荷想到把郡主误认为是简青枝这件事,又有些忧郁,果断道:“不是,别猜了。”
秦照水失望地看着她进了马车,简白荷又掀起帘子,她的皮肤在似明似暗的光下,泛着玉一样光泽,“我走了。”
秦照水和章姓小娘子在原地看着她走了,就也各自回家去了。
火势已经渐小,之前占据了半个天空的火焰,已经萎靡在地皮上,残存的烧着。马车经过,简白荷看见五六个老兵坐在地上休息,更里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仰面对着夜空,看见他滚动的喉结,与半张冷硬的侧脸,影子拉的很长。
原来孙叙没走。
简白荷走神,听见老兵们谈到了简家,不由让马车夫停在原地,装作等人的样子,听他们在谈什么。
老兵们的声音远远传来,在只有火焰燃烧声的夜里显得那么清晰。
“将军,往后简家那个娘子的事情,你就莫要再管了嘛,今晚兴师动众的去找她,明个一早,又不知道要被怎么添油加醋。到时愈描愈黑,怎么都说不清了。”
“老崔你懂个啥,将军见不得这个娘子,那个娘子的有危险,要是不找她,她真出事咋办?那可不是将军会办的事。至于受点非议,我看将军是不在乎的。”
老兵们谈性越来越高,见孙叙也没有制止,背对着大家,就谈论的更加放肆了。
“简家到底有多有钱?只听说富,没见显过呀,要真生意做遍水乡,来这里住着干什么?”
另一个老兵心思更多,半真半假地摸着下巴道:“这个你们不知道了吧,其实简家真正拿主意的,还属他们那简老太爷,他在孙辈里最看重两个孙女,想给孙女找达官贵人,堪比孟母三迁啊。”
老兵们哄笑起来,一面对这些话表示不信,一面又对简家的财富存疑。
简白荷在马车里听的清清楚楚,议论她的话听的太多,已经起不了什么波澜。旁边的简青枝则因为被质疑家里的生意,不悦的哼冷了一声。
马车夫在外面询问:“大娘子,咱们走了吧?”
简白荷淡定道:“不走,再听听他们说什么。”
马车夫嘘声。
好在老兵们对简家的兴趣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很快话题重点转移到孙叙身上。
“将军本来就没有中意的小娘子,这些流言蜚语一传,将军更难议亲了,简家再有钱,将军又不可能去入赘。真稀奇,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起的风!”
“将军这次被简家害惨了,今夜又好心寻找简大娘子,也不晓得简家领不领情。”
而孙叙已经转过来,勒令他们列队回营,此夜的繁忙就这样结束,孙叙余光中发现了有一辆马车等在不远处,不知道是在等谁,就不再关注。
不一会,他的声音散落在风里,听见他在和亲近的手下说。
“希望明日饭后,大家都能嘴下留情,别将我和简大娘子传的太糟糕。要是知道简大娘子没事,我就不会让人去找她,还是太轻率了。”
孙叙之后说了什么,简白荷就不知道了,她让马车夫驱车,离开了这里。
回到家中,简家尚且没有休息,简青枝的两三个丫头围坐在一起,等待偷跑出去的简青枝回来,看清是回来了迎接上去,却发现简白荷先一身湿淋淋的下来了。
后面下来的简青枝直接被忽略,丫头们全都挤在简白荷面前,惊呼道:“大娘子这是怎么了?快去告诉夫人,大娘子出事了!”
简白荷抿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是掉进水里,先别告诉我娘了。”
简白荷被丫头们接手,备好了干净衣服,烧水沐浴,在水里热乎乎的泡了好一会才起来,拧干头发出来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常。
刚走出来就看见简夫人坐在椅子上,精神不振的样子显然是从梦里被叫醒的,担忧道:“荷娘,喝点姜汤暖暖。”
简白荷坐下,看见娘面前已经放了一碗熬好的姜汤,简夫人伸手推给她,并没有再说其他的。
简白荷端起来,小口喝完了,简夫人披着衣裳就打算回去睡觉,嘱咐她说:“明日要是身上难受,赶紧叫郎中来看看。”
简白荷:“知道了,您快回去睡吧。”
简夫人走到门外,瞧见简青枝在门边探头探脑,轻轻抓着她的耳朵,简青枝哎呦哎呦直叫唤。“皮丫头,把你阿姐都害落水了,看我不让你爹教训你。”
简青枝哭丧着脸,“呜呜呜呜。”
……
半夜,月光撒在门沿上,野猫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睡在外间的丫头正在吧唧嘴。
简白荷从睡梦中醒来,下来穿鞋,她的鞋子整整齐齐的放在床边,一分一毫都不偏移。此刻,她满脑子都是孙叙那些话。
她虽然一直回避去想,却也不得不面对,因为简家起的流言蜚语,的确对孙叙将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在简白荷的眼里,孙叙将军身上也是蒙了一层月光的,她看别人总是挑剔的,看孙叙将军就格外宽容。
这是因为孙叙将军,长久的在简白荷心里是英雄形象。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夜里,简白荷常常蜷缩在干草里,期待明天一早从难民口中得知孙叙将军战胜的消息。
那时爹娘也是如此,不断的打听他到哪里了,什么时候能平乱,什么时候能回家等等。
等了太久,乱的地方越来越多,爷爷说还不知道要打多久,不过天子脚下总是不会乱的,于是简家老小艰难的来到了京城,借钱做起了小生意。
等到孙叙将军真的平乱那一年,简家乐疯了,花掉了柜上一半的钱请十几个伙计吃饭,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商量什么时候返回老家。
可简青枝这时候两岁,体弱多病,说话也结结巴巴,不像是正常孩子,大家都怕她扛不住奔波没了。简夫人也因为逃难伤了身体需要静养,返回老家的计划只好搁置。
简老爷子精明的发现战乱后的商机,带着简白荷的爹又去外地做生意。又是几年过去,简家离京再一次延后,这次是因为简白荷快满十六了,简老爷子要在京城给她找一个达官贵人嫁过去。
那群老兵的话没完全说错,留在京城的确是因为要嫁孙女。
简白荷点燃灯,推开窗户,让房间里吹进来冷风,展开一张纸铺好,又磨好墨,在下笔前她要好好冷静冷静。
深呼吸两次,还是驱散不了心里浓浓的沮丧。
“这到底是为什么?”简白荷喃喃道。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程解厄指责孙叙将军的事情?
她先前认为是简元响在里面捣鬼,但是现在简元响也回去修祖宅了,想问清楚也没有办法。简白荷无奈,就只能含糊其辞,在给孙叙的信中解释为因为弟弟口无遮拦,让程解厄误会,才导致了这一切。
写完这封信,简白荷松了一口气,晾干折好,等待明天托秦照水那边的关系,给孙叙将军送过去。
外间的丫头被吵醒,端着一盏灯站在拐角,橙色的光朦朦胧胧。“大娘子,你怎么起来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简白荷回道:“不是,睡不着,起来喝水。”
丫头在外面听了听,果然听见倒水的声音,才安心的转身回去。心想,郎中虽然已经预备好了,但看大娘子这体格,应当是用不上了。
简白荷喝完了水,关上窗户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也睡不着。
真希望孙叙将军看完信以后,能原谅她,减轻她心里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