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从容宁静, 宁久微张了张嘴巴,还没说什么, 又听他道, “公主怀疑是我设局构陷了宁瑞世子和嘉贵妃娘娘?”
是啊。
宁久微在心里回答。
“我只是——”
“微臣一直在陛下身边, 不曾离开。御花园看昙花, 亦是皇叔所言。微臣无法预知。”顾衔章停了一下,继续道, “微臣更没有预知到公主和祁二公子会在翠湖赏郁金香。”
“………”
宁久微挠了挠脖子,轻声道,“本公主只是随口问一句,你倒是有很多句顶嘴。”
顾大人云淡风轻,“微臣只是不知,在公主心里微臣是什么样的人。”
狼子野心,谋逆之臣。
宁久微心里想着,嘴上一本正经地说反话, “本公主心里,驸马自是最好的御史大人。”
顾衔章静静望着她,“公主骗人。”
“......”
"公主今晚为何与二公子在翠湖赏花?"顾大人道,“公主若喜欢郁金香,折枝院也可以种满。”
宁久微眨眨眼,欲盖弥彰地掀开一角车窗帘子,看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漆漆的街景说, “今晚月色不错。”
看起来听起来,的确所有事情都和他一点也没有。换作以前,她一定就相信他了。
没听见回应,宁久微回头看了眼顾衔章。
他眼帘低垂,眉间恍若带着一丝郁色。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冤枉,被她伤了心。
他真会做戏。
宁久微如今越看,越觉得顾大人实在惯会装模作样。
即便知道自己没冤枉他,她都忍不住对他生出些怜惜自责来。
宁久微手指绕着薄纱披帛,解释道,“本公主和二公子是偶遇。”
“这么巧。”顾衔章抬眸,语气淡淡,“那今晚之事,也或许是二公子做的。”
宁久微:……
“怎么可能。”哪有他这么污蔑人的。
顾衔章看向她,狭长的眸子微勾,“公主如此相信二公子,却不相信微臣。”
他很不讲道理。
于顾衔章而言,即便他再如何阴戾奸佞,在公主眼里,他也只能是清清白白御史,干干净净的驸马。
是他做的又怎样。何况今晚之事,可不只有他在设局。
这也是他顺手给远在起云台的煜王殿下,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宁久微哑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衔章:“原来在公主眼里,二公子才是君子。”
才不是,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宁久微心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公主为何那么问我?”
哪有他这么倒打一耙的。
宁久微哑口无言。
“反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若非要这么想,本公主也没有办法。”
顾衔章眯了眯眼,似是而非地勾了下唇,凉薄的笑意,很快消匿。
他凭什么如此占理。
宁久微很不得劲,很想和他好好争论一番。但是想起他上辈子的结局,还有用自我摧残的方式向她证明清白的时刻,她又心软了。
他骨子里的偏执也是魔障。
他走到那一步,也有她的错。
她的心离他太远了,这是顾衔章对她说过的话。
虽然宁久微现在也不太明白他这句话何意,但是想要尽量弥补。
“顾衔章。”她微微靠近,认真看着他试探地低声说, “你知道本公主很在意你的吧?”
顾衔章低眉思忖的神态怔了一瞬,抬眸间他的目光撞进她眼底,幽深缱绻。宁久微觉得他的眼睛有时候很像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夜明珠,在夜里尤为纯净无暇,宛如有勾魂摄魄的魔力。
她看到他眼底浓烈漾开的光影,一直蔓延到漂亮的眼尾,变得含情剪水。他眉目间冷清郁色荡然无存,唇边轻抿的弧度也如春水涟漪一般,又浅又轻。
宁久微也愣了一下。
她没见过他这样笑。
干净明亮,少年的意气风姿淋漓尽致。与少女对心上人莞尔嫣然时一样明媚动人。
顾衔章从来便给人一种孤傲的冷感,几分凌厉,几分无情。他的人是锋利的。即便是笑,也始终淡然从容,掌控自如。仿佛永远有一个分寸,全随他性情而来。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全自由,循心而至。就好像是一种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不想控制的情绪。
他的笑意如此真切,甚至虔诚,眉眼都变得无比深情。从他波光涟漪的眼里,好似能看到他炽烈的忠贞。
宁久微歪头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笑了,“顾衔章,你笑的真好看。”
她倾身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
清晨,薄雾浸润空山。
折枝院。
宁久微蹲在海棠树下,把银烛拾好的最后一捧海棠花好好埋葬。
葬完花,顾衔章正好煮好了养生茶。宁久微坐回圈椅里,一边喝茶,一边思考着要怎么给王兄写信。
自从见过林将军得知从前旧事,她便一直挂怀,想问问王兄又不知该如何问。宁久微苦恼地扔下白毫,仰头望天。
想的累了,她四处环视了一圈折枝院。
随后宁久微视线停在院墙墙角空荡荡的花圃里,那里散落开着的各种不同颜色的野花。
“我记得这里曾经撒了把月见草的种子来着,怎么不开花了?”
银烛和轻罗玩着挑绳子,抬头看了眼道,“当初那是随手撒的种子,很少,花也开的不多,去年零零碎碎开了几朵,今年还没到时候呢。”
宁久微哦了声,“这花圃太单调了,今年再种点什么花进去罢。”
宁久微说着叹气道,“本公主记得从前父王打理的花圃都特别好看,一年四季都有花盛开。怎么我的花圃还不如路边的野田好看。”
轻罗笑着说,“哪有,公主的花圃也好看。”
银烛:“公主要是想看王爷种的花,我们陪公主回王府看呀。”
银烛说完,轻罗小声嗔她,“哪用得着我们陪,驸马陪就够了。”
银烛不服气,小声顶嘴,“我们也可以陪嘛。”
“那过两天回王府看看吧。”宁久微靠在圈椅里,腿慢悠悠地晃了晃,“不过你们说,咱们折枝院这个花圃里再种个什么花好?”
银烛说,“格桑花!王爷以前种过的格桑花开的时候特别好看呢。”
轻罗说,“王爷以前种的桔梗花也很好看。”
宁久微若有所思,而后,她听见顾大人的声音传过来,“微臣觉得郁金香不错。”
宁久微:......
宫宴那晚是轻罗陪着公主进宫的,银烛不明白郁金香背后的意味,只能茫然又好奇地看着轻罗低头忍笑。她扯着轻罗的袖子小声问她笑什么,可轻罗就是不告诉她。
顾衔章坐在一旁独自饮茶对弈,神色自若。
宁久微看他一眼,“驸马,不要无理取闹。”
顾衔章抬头。看在他昨天笑得那么好看的份上,宁久微好脾气地再次解释道,“之前是因为你说会帮本公主教训宁瑞世子,本公主昨天才会那么问的。你不许再多想。”
顾大人托着下巴凝望她,
宁久微偏不和他对视。
过了会儿,他道,“公主,微臣说的不会放过他,是另一件事。”
昨夜那不算什么。
宁久微低头吹吹杯子里有些烫的养生茶,“什么?”
顾衔章落下一枚黑棋,漫不经心,“宁瑞世子所犯重罪之首——是私造兵器。”
这个罪名倒霉的可就不止宁瑞世子和端亲王了。
宁久微呛了口茶,“什么?!”
*
果不其然。
在此之后,东郡赵王一封奏折抵至御前,状列端亲王条条重罪。
其罪之首便是欺君罔上,私造兵器。勾结朝臣与另几位藩王,妄存反意。
从古至今,谋逆都是君王不可触碰的逆鳞。陛下震怒之下,斩杀了宁瑞世子。后即刻便派军队,前往金陵捉拿端亲王。
端亲王一脉乃先帝血亲,三代至今,算是尽毁了。
此后紧接着,便是上左司指挥使吃空额贪军费之事被揭发。
三司指挥使徐廷及几位副使,很快皆被关押候审。不过证据尚未确凿,因此还不能完全定罪。
于是陛下将此事交予林将军彻查。
到这一步,经过魏叔的调查,宁久微发现她还可以再帮林将军一把。
折枝院。
宁久微找来陈最,躺在醉翁椅上翻着本书,懒洋洋地吩咐,“陈最,帮本公主去调查看看,这两日林霁二公子在哪儿快活。”
“是。”
第二十五章
起云台, 晨雾缭绕。
冷落的宫殿内,明窗敞开,窗外一片寂静清明之色。
起云台上寂静空山, 仿佛能听见云散开的声音。常年在此,人的心境会被无尽的寂寞沉淀。
一盘棋局,双方对弈。
一夜的博弈,最终以平局收场。
青衣女子落下最后一枚白子,声音淡而无温。
“殿下进步很大。”
宁彻微微笑道,“仍不及青岚姐姐。”
青岚抬袖为殿下斟了一杯茶, “近来皇城发生了许多事。后宫之中, 嘉贵妃娘娘倒台,殿下可知?”
宁彻:“是么。”
青岚:“嘉贵妃娘娘受宠至今, 必然是有些手段的。后宫女人, 多的是自相残杀。当年兰昭仪难产而亡,虽然看似只是意外,但一个无身份无背景的小小昭仪, 要她在深宫沼泽中消失, 亦是轻而易举之事。”
宁彻端茶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青岚收入眼底。
当年的兰昭仪非京城贵女,只因貌美被陛下纳入宫中。后宫美人从来开不败, 兰昭仪受宠很长一段时间后,又像其他很多妃子一样失宠。升为昭仪时怀了皇嗣。
后诞下皇子, 难产而亡。却被玷污清名, 令众人质疑皇嗣血脉不纯。虽之后证实了皇子血脉, 但陛下之心若有芥蒂, 终究便是抚不平的褶痕。
于是将皇子赐名彻,封字煜, 五岁后被送至起云台。至今。
若说为生母复仇,这条路从嘉贵妃倒后算是走完了。从前有关兰昭仪之事,该死该有报应的人到现在都已经有了各自的下场。
“皇城繁盛喧嚣,不似起云台宁静。但殿下在这里待的也够久了,想回去看看也是好的。”
青岚不紧不慢将棋子尽数收回棋奁,“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以后,殿下想做的事,都可以继续做。”
宁彻端茶未饮,青岚抬手压在他腕上,“不过王爷说,其进锐者,其退速。希望殿下也能记得。”
宁彻垂眸,唇边勾出浅若无痕的笑意,“宁彻谨记。”
*
京城,潇楼。
街道繁华,楼中笙曲。
林霁在二楼听够了新曲子,喝完最后一杯酒慢悠悠起身上楼。
“你去哪儿?”朋友在后边问。
林霁懒懒回答,“去找丝丝姑娘跳舞。”
“真没义气。”
“偏偏丝丝姑娘就跳舞给他看。”
“这小子到底背着我们给丝丝什么好处了?”
……
无视狐朋狗友的怨怼,林霁顾自去了三楼。
他先回到自己的雅间厢房,打算拿上新得的九连环再去找丝丝姑娘。
林霁回到房间喝了杯茶,要去一边的柜子里拿东西的时候脚步倏然一顿。他目光凝起,屏息感受片刻,扔下折扇,叹着气到床上躺下。
“困死了,睡一觉。”
他闭上眼睛,静静呼吸。
半晌后,房间里的屏风后出现一道身影,轻手轻脚朝门边去。
就在马上可以打开房门悄无声息逃出去的时候,林霁醒了。他起身,长腿一勾就将旁边的凳子踢了过去。
“哎呀——”
那人被绊倒,摔在地上。
林霁翘着腿靠在床上,凉凉嗤笑,“这个月都第五次了,天天跟踪我一个不干正事的纨绔,你们有吃饱了撑的?”
他站起来大步走过去,拽住后领将地上的人拎起来,“你——”
林霁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对上一张干净娇美的脸。
他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眯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安禾公主?”
安禾呆滞地转了转眼珠子,捂住脸,“不是!”
她像只猫一样被他拽着后脖领提起来,无处遁形。林霁意外之余,她忽然挣脱他往外跑。奈何手刚碰到门,又被他逮了回来。
林霁又抓住了她的后脖领,一只手就将她提回来。
他把人扔过去,直接靠在门上断路。林霁抱着手臂,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打扮男装,穿着身浅云长袍,乌发尽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此刻抬着手臂挡住自己的脸,狼狈的样子和林霁印象里嚣张的安禾公主可谓大相径庭。
安禾被他打量的气急败坏,“你让开!”
林霁置若罔闻,啧了声道,“堂堂公主,女扮男装。还跑到这风月场所,真了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