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久微缄默良久,抬头道,“是,我就是想让你回去。”
宁尘目色不改。
“王兄分明也清楚,只有归京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窈窈,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宁王府的责任是忠君。”
“那若是错的呢。君王便一生都是正确的吗?”
“这与对错无关。”
“王兄是想说,从陛下坐江山那一刻起,宁王府便是陛下的影子。哪怕覆没,也在所不惜。对吗?”宁久微认真望着哥哥,“可宁王府忠君到底是为天下,还是只为了君王?”
这是宁尘第一次觉得自幼只会在他怀里撒娇闹脾气的王妹长大了。
虽然还是个小姑娘。
但似乎真正成为了明宜公主。
“王兄。”她柔柔地说,“陛下老了。”
*
春潮带雨,万条绿丝。
原以为金陵此行一切顺利,可就在端亲王被押送回京的那一日,祁衡带来消息。
“端亲王死了。”
那日,皇叔也回到了肃王府。
那时宁久微不知道端亲王为何会死。
也并不知道她当初想方设法让皇叔先一步救下长姐,是一个多大的错误。
第四十五章
端亲王府已被封禁。
京城御军撤回, 按陛下旨意在金陵城为端亲王依皇族仪式举丧,棺椁运回京城。
端亲王是在回京途中心脉骤停,或可说是慢毒自发身亡。但此事无从查清事实因果, 便被顾大人就此了断。
顾衔章只道,区区废王,死不足惜。
端亲王虽逆罪在身,却也只能死在陛下圣旨下。否则在陛下眼里,不论端亲王是何死因,有的都只是肃王的权力。
若无端亲王此事, 原本康王一事推波助澜的力道恰到好处。如今却是……
虽然王兄始终沉稳宽慰, 但宁久微还是有些不安。
安禾一来到金陵就不小心扭伤了腿,在王府的日子基本都在养伤。不过她自然还是安分不了, 即便腿脚不方便, 也还是想办法要到处玩。
好在有林霁陪着她折腾。
昨夜的春雨一直下到今早,将近晌午才终于停了。
下过雨之后云雾退散,呼吸中带着清爽的潮露与花草的清香, 天色变得十分明媚。
安禾来找宁久微, 非要和她一起上街去。
她的脚还没有完全好,她要去哪都是林霁扶着她慢悠悠地挪。
宁久微本来打算去找顾衔章,安禾过来以后她想着先和她一起出去散散步也好。
以前一起出门安禾都能说许多话, 今日却是意外地安静。
宁久微和她讲话她也有点走神的样子,她说一句她才回应一句。
在安禾数不清第几次偷偷看她的时候, 宁久微终于狐疑地歪头盯着她, “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有吗?”
安禾团扇挡着半张脸, 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移开视线, 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字画店铺,“明宜, 我们去那儿看看罢。”
宁久微没被她带过去,仍然探究地望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安禾被她这么一问,秀眉顿时纠结地蹙在一起。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烦恼地甩了下袖子,对着林霁诉苦,“你看,我就说她很了解我的呀!”
沉默着当公主手杖的林霁浅浅叹了声。
“到底怎么了?”宁久微瞧着她,“你最好现在就给本公主说实话。”
安禾也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你、你要不回去看看罢明宜……”
*
肃王府。
宁久微听安禾的话,回去找王兄。
可未曾想她一回来看见的场面就是元青和林将军对峙,祁衡用剑对着顾衔章。
皇叔也在。
“皇叔……”顾衔章看着眼前渊渟岳立的男人,目色冷冽地勾了勾唇,“真让人意外。”
是他失算。
宁弃不动如山,温平如常。
“顾大人,端亲王之事可以作罢。但顾小姐亦要一同回京,在上京城本王依旧会护她周全,顾大人大可放心。”
顾衔章眉眼凌厉,“若我非要带走她呢。”
宁弃身后,顾秋词站在一侧。垂眸而立,淡如秋水。她仿佛置身事外,似一个精美的物件,毫无情绪。
宁弃嗓音淡然,“不可能。”
“顾大人。”宁尘掀眸,深不可见,“看来你并没有想要任何隐瞒。”
“隐瞒?”顾衔章冷笑,“我早就没有耐心了。怎么,王爷怕公主知道?”
他话落时,祁衡手中剑抵上他的颈,“你若敢伤害她,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顾衔章从容淡漠,视线不紧不慢地掠过剑锋,仿佛不在意任何事情。
话至此,林渊看了眼元青,心中仍有波澜, “所以当年的上卿大人——”
“祁衡!”
林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也没想到公主会忽然回来。
宁久微跑过来推开祁衡,挡在顾衔章身前, “你干什么。”
“窈窈。”宁尘朝她伸手,“过来。”
宁久微皱着眉,站在原地没动。
“明宜——”这景况,连宁弃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皇叔,你要做什么?”
“没有。”
“那为什么长姐……”宁久微的话倏然顿住,她愣了愣,反应了什么,下意识地想要回头解释。
但在此之前,她已经听到顾衔章的声音。似喟叹一般。
“公主殿下。”顾衔章低眸看着她,眼底深而暗。他唇角的笑意无比刺目,“原来微臣失算的是你。”
不管是内阁还是眼前这些人,查的再深也不可能先他一步。
这世上知道顾秋词存在的人早就死光了。
宁久微低估了这个秘密的重量,忘记去想这对于顾衔章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自知地陷入了想要牢牢抓住他的漩涡里,太想要改变他的结局,忽视了许多更重要的事,
——我小时候,阿姐经常会给我做面条吃。
——你还有个姐姐吗?
……
她也不知道他给她煮面吃的那个夜晚,轻描淡写一句话的时刻,将他的心同她放的有多近。
宁久微第一次感到这般深深的慌乱无措,她甚至无从解释,只能摇头,“不是的……”
“是微臣忘记了。公主殿下永远是公主殿下,你姓宁,也姓纳兰。”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冰冷到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顾衔章……”
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只是这一次被他挥开他再也没有回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会折身走向她,她也拽不住他了。
宁久微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模糊不清。
*
夜晚的月被云层遮住,只余淡淡的银白皎洁。
宁久微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没有月亮的夜空。
顾衔章今日已经启程回京。南巡期限已至。
视线被挡了一下,王兄不知何时过来,将衣裳披在她身上。
“王兄,我不冷。”
秋千椅很宽敞,宁尘在她身旁坐下,微微晃动的秋千变得稳稳当当。
“生气了吗。”
宁久微没吭声。
“今日之事不怪皇叔。窈窈生王兄的气便好。”
宁久微低头看着地上的月光,“我没有生气……”
“窈窈。”宁尘注视着她,“王兄确实有以顾小姐威胁顾大人之意。”
宁久微眼睫微弱地颤了颤。
“你知道顾大人在金陵期间,上京城发生了什么?”宁尘缓声道,“陛下皇子中,凌王首屈一指。特别是这两年,朝中贤名愈起。原本是内阁控制他,现在首辅高执大人都已被取代。如今的凌王,已可相左皇权。他笼络的不只朝中党臣,还有各郡藩王。”
“这一切都在顾衔章辅佐他之后。”
“此次回京,宁王府面对的不仅是陛下,或许还有凌王谋逆。”
这四个字被王兄这么说出来,宁久微不可避免地有些意外。
宁尘:“顾衔章……”
“他不能成为凌王的麾下臣。”
“顾衔章不能助凌王谋逆,不能成为反臣。”宁久微转头,月色照映下眸色清清,“所以我支持王兄做任何事。”
宁尘看着她的眼睛。
“窈窈,你可以留在金陵。”
宁久微愣了一瞬,垂眸认真思考了片刻,坚定地摇头,“我要和王兄一起回京。”
她轻弯了弯唇,“王兄,你方才说错了。凌王不是首屈一指,此次回京,会有另一位皇子可与他抗衡。”
宁尘眉宇微凝,默然后开口道,“煜王殿下。”
“王兄果真聪慧过人。”
宁尘无奈地看她一眼。
宁久微:“很快,煜王殿下便会被陛下从起云台召回朝。”
宁尘:“以何缘由?”
宁久微:“诸星生恶,紫薇闪烁。北斗之处,风云起。”
宁尘深深地看着她,宁久微坦然回视,笑了笑,“王兄没有察觉魏叔比顾大人更早一日回京了吗。”
宁尘没说什么,抬手抚着她的发顶。
宁久微凑过去,“王兄是不是觉得不认识我了?”
“王兄还是喜欢你无忧无虑的样子。”
宁久微将脑袋靠在哥哥肩上,望到从云层里渐渐显露出一角的月牙。
“只要王兄和父王在我身边,我就会永远无忧无虑。”
*
时日,淡春芳菲,即刻启程。
上京城,循序发生着一如所料之事。司天监算见天数——诸星生恶,紫薇闪烁,北斗之处起风云。
朝堂一时动荡。
以靖仁伯为首,众三等伯爵带动其他党臣纷纷奏上,认为司天监所见天数真切。
此后,陛下圣旨终究下至起云台,煜王回朝。
宁久微抵达京城之日已是四月。
王兄问她生辰想怎么过的时候她才恍然记起,自己的生辰快到了。
过去她对自己的生辰素来重视期待,早早就在想着。
这还是第一次忘记了。
宁久微本打算让王兄住在公主府,或者她和王兄一起回宁王府住,可是王兄不同意。
于是王兄独自回了宁王府。
顾衔章回京后便没有回过公主府,一直在他自己的府邸。
换作从前公主早就发脾气,派人去把御史府邸都抄了。
可这回她发不了脾气了。
“公主,吃点东西罢?今天吃的特别少呢,肚子会饿坏的。”
轻罗又端来一碗汤面。
宁久微躺在院子里的醉翁椅上发呆。
“公主,这面条可香了,你闻闻。汤也不是一般的汤哦,特别鲜美,吃一口吧。”
宁久微摇头,“不要。我吃不下。”
银烛伤心地带上哭腔,“公主你以前宵夜都能吃许多呢,现在一天就吃一顿怎么撑得住。”
“……”
宁久微叹了叹,“就当减减肉罢。”
她转头看了眼轻罗端来的面条,轻罗立刻喂过来一口,“公主尝一口。”
宁久微瞧瞧,张嘴吃了一口。
确实特别好吃。比顾衔章做的好吃多了。
她兀自想着,过了会儿忽然站起身。险些打翻了轻罗手上的碗。
银烛跟着站起来,“公主要去哪儿?”
“出去一下。”
“我也去。”
银烛追上去。
宁久微坐上马车,也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只让陈最随便驾车去哪里散散心。
不久后马车停下来,宁久微掀开车帘就看见偌大的府邸门外一个又大又潦草的顾字。
“谁让你来这了。”
陈最面不改色,“公主想来。”
“谁说本公主想来。”
“公主心里想。”
宁久微抿唇不语,把手上的团扇用力扔到他身上。
陈最也不动,默默把扇子捡起来。
宁久微闷闷地瞧了会儿那个顾字,也不说要不要走。
银烛轻轻呼吸,小心翼翼地问,“公主,要不要进去?”
“他肯定不在。”宁久微甩下车帘,“本公主就在这待着。”
银烛和陈最交换了个眼神,静静地守在旁边。
宁久微靠在车厢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上的戒指。
不知道出神了多久,才听见马车外银烛的声音轻轻响起,“公主,驸马回来了。”
宁久微很快掀开车帘。
抬头就和顾衔章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第四十六章
只不轻不淡的一眼, 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离开。
宁久微攥了攥帘子,很想甩下车帘就走。
“顾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