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上辈子顾衔章后来一直想要找到的就是这位参政大人。可惜最后什么也来不及了。
至于为什么,她那时不知道。但如今想来,大抵一切都与起云台之变有关。其实上辈子顾衔章不在以后她找到了这位大人,但彼时参政大人无论如何也不愿见皇城中人,更不愿再入京,她便不曾强求。
毕竟那时候她的驸马都已经死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此事莫要让任何人知晓。”
陈最收好信件,但听公主之命。
“是。”
宁久微看了看暗下来的天,像是要下雨了。
正这么想着,浓云便压下来,院子里很快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望着袭来的春雨顿了顿神。
今日是初九,公主生辰。可惜天气不大好。
陈最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让公主心情好一些,可未及他说什么,宁久微忽然起身朝外跑去。
“公主——”
她没有带伞,就这么跑进了夜幕的雨中。
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并不温和,被风裹挟着吹过来,很快就将她身上打湿。宁久微恍若无觉,提着裙摆只顾往前,一路跑到宁王府。
母妃喜欢茉莉,因此王府院子里有一片父王亲手种植的茉莉花,特别好看。可后来王兄去了金陵,父王也不在王府了,宁王府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怎么养也没有父王打理的好看。
明明父王说过,茉莉很好养。
那些花从前宁久微没有让别人碰过,如今王兄虽然回来了,可时日尚短,亦无暇顾及其他。王府上又本就少人,各司其职。
这夜的雨来的毫无征兆,茉莉花没能被及时遮护。
凋谢了大半。
宁久微看着被雨点无情打落下的花瓣,铺在地上一片无暇的纯白,皎洁地像是月光。
深深的沉溺感漫袭全身,将她淹没。
宁久微忽然觉得很难过,更比任何时候都要思念父王。
银烛赶来的时候就看见公主一个人站在倾倒的雨下,浑身都湿透了。
夜又深又冷,她还是看得清公主哭了。
“银烛,陪我去找驸马。”
……
*
雨声愈发绵延,淅沥不绝。
御史府邸没有人拦她。
书房灯火映窗,宁久微推门而入时,耳边一瞬寂静安宁。仿若今夜是个月明星稀的静谧夜晚。
顾衔章站在书桌旁抬眸看向她的这一刻,宁久微才对王兄的话有了实感。
她真的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在意他。不是对驸马的在意,也不是上辈子遗憾弥留的在意。是占据了她全部心绪的在意。
上辈子宁王府覆没,若非顾衔章救她,她不会独自一人活下去见证新王朝,更不会成为长公主。
她是纳兰明宜,皇族最娇纵尊贵的公主。哪怕在最落魄的时候,她的凤冠都不曾坠乱。即便是自刎。
在这样一个糟糕的雨夜。
她却容许自己来找他。
宁久微的衣裙都湿透了,发饰、青丝、裙摆都在滴落着雨水。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清丽端庄的。背脊如此清高直挺,眼睛如此清澈。
她眼尾泛着薄红,脸上的雨水也像泪。顾衔章分不清,她自己也分不清。
漆黑的夜幕吞噬一切。
她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单薄倔强,干净地像一株被春雨折损不屈的茉莉。
“顾大人,见到本公主不行礼吗。”
顾衔章低下眉,平静如常。
“参见公主殿下。”
宁久微看着他,半晌才道,“起身。”
他的目光落在她滴落着雨水的裙摆上。
“本公主原本是来写休书的。现在不想了。”她用袖子轻轻拭去脸上的雨水,低头理了理湿漉漉的衣裙,“顾大人,你实在放肆。你是本公主的驸马,却敢给本公主写和离书。”
“微臣——”
“本公主这两日翻遍了所有史册。”宁久微打断他的声音,“也翻遍了前朝顾上卿生平所有记载。”
“我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瞒我。”
顾衔章目色晦深,袖中的手微微收拢,攥紧手中的那方罗帕。
沉默迟钝蔓延。
良久,他唇边携过一抹极浅的笑意,声音比方才凉了几分,答非所问,“肃王殿下若不归京,公主永远也不会知道。”
“为什么。”
宁久微不明白。她声音很轻,“你恨我父王,恨皇族,恨陛下,对不对。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愿意尚公主,为什么要瞒着你?”
顾衔章看向她,一步步靠近。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烛光,“公主觉得是为什么?”
“公主既什么都知道了,又为何还要来找我?”
他比夜还深的眸子锁住她,几乎压地她喘不过气。宁久微退了一步,却不肯躲开他的目光,仰头望着他。
“微臣早就说过,公主是这世上最负心的人。是你让我做你的驸马,你说会永远保护我。”
他比祁衡更早守着她。
他见过最娇纵最跋扈的明宜公主,比任何人都久。祁衡算什么。
他恨透了皇室。
可他心里住着上京城最明媚的公主殿下。
恨变得无法纯粹,便成魔障。
他从来不想让这些阴暗无光的事情玷污她,当然还有被仇恨罪戾湮没的他自己。
可惜身为王兄的疼爱太过纯粹,肃王无法坚持到底守住这样的秘密。
这也是祁衡与肃王殿下的不同之处,他即便查到一切,也绝不会告诉她。这方面他们算得上是一路人。
就像顾衔章可以费尽心思,至死也永远瞒住她。
“宁久微,若非你姓宁,宁王府早该在我手中覆没。”
若非是她,他只会把账算在皇族头上,那些人本就都该死。
她总会让他沦陷,让他惦记。无法控制。
可他宁愿折磨。
他的声音像藤蔓一样攥住她的心脉,令她骤然失坠,喉咙都涩疼。
“顾衔章,你放肆。”
他轮廓冷冽,看着她一瞬氤氲出雾水的眸子,眉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她嗓音带着轻微地颤意,“我父王鸿轩凤翥,明并日月,一身清誉举世无双。皇室圣族纳兰所有人,谁都可以,你唯独不能审判他。”
“为清名为皇权,背弃正臣弑友夺权,这便是宁王爷的大义。”
“乱臣贼子,谋逆大罪,如何杀不得。”
她话落,伴随着一声窗外沉闷的春雷,刹那沉寂无声。
顾衔章逆着光影,晦暗箫肃,她看不清他。
宁久微胸口轻轻起伏着,亦被自己的话怔了一瞬。可也仍不肯退步。
是她口不择言。话说出口的时刻她就后悔了。
这么久以来每次生气她分明都在告诫自己言语最伤人,比刀剑还厉害,却还是对顾衔章说了最过分的话。
可是他不能那样说她父王……
谁也不能。
她查遍了史册,不信父王会为皇权为清名不择手段,也不信身为父王的挚友知己,顾上卿会是谋逆祸乱的反臣。
她来找他分明不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起云台谋逆之乱,顾氏天降灾祸,大火屠门,无人生还。
……
宁久微眼前浮现野史册载上短短的那一句,心似坠入冰底又被烈火灼烧。
压抑着撕扯。
她也想起许多事情。
宁王府那株开的极盛的垂丝海棠,她的五岁生辰……
——长大以后,你给我做驸马好不好?
——我会保护你的。永远永远那么久。
……
第四十八章
几日后, 南鄯王子一封求亲书送至上京城,犯上明言要明宜公主。狂妄嚣张,陛下盛怒。
“南鄯之地, 地处南北交通要冲,在大郢与西域之间,战略地位紧要。更是一条十分重要的商道。”
御书房,陛下召煜王,凌王,顾大人, 还有皇叔宁弃相谈。
“煜王殿下所言甚是。”
凌王附和道, “南鄯若不稳,起叛乱, 将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麻烦。”
煜王:“但此次南鄯的和亲请求, 叛乱之心显然昭然若揭。”
凌王:“南鄯小国,终究是蛮族,才能提出这般无理的求亲。”
宁弃:“煜王殿下说的没错, 敢言明要明宜公主, 南鄯叛乱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何况我大郢与南鄯素来以相互制约维护和平,从无和亲。”
煜王:“总之对南鄯随时都要做好平乱的准备。”
凌王:“区区南鄯倒没什么,可很显然, 南鄯只是诱饵,西域边境才更虎视眈眈。若为大局着想——”
煜王打断道, “即便再为大局, 和亲也绝不可应。”
凌王看向他, “那煜王殿下的意思是要大动干戈, 不顾开战的后果?”
煜王:“南鄯小国对大郢一直反复无常,看似臣服, 实则觊觎之心从未磨灭。历朝以来平了又反,从不长久,战事本难免。且控制南鄯是必然,不可逃避。”
龙椅之上,陛下沉默地查看着奏章。
宁弃静了片刻,问道,“对和亲一事,两位皇侄如何看?”
凌王:“自古以来,各国之间为达成目的,和亲也是一种政治手段。”
煜王:“大郢繁荣富强,实力雄厚,对一方小国妥协实为屈辱。并且臣侄从不认为和亲是正确长久的政治手段。”
顾衔章站立一侧,声色无动。
顺帝合上折子,抬眼看了看,终于开口问了一句,“顾大人如何看?”
顾衔章嗓音平淡。
“蛮昧小国,诛灭为上。”
顺帝闻言笑了声,“朕就不该问你。”
他说完咳嗽起来,端过茶饮了几口才平复。
顾衔章掀目看向龙椅上的陛下。
他老了。身体大不如前。
鬓边浅霜,深邃的眼仍威严,但已迟暮年年。
论年岁其实陛下还没有首辅大人更年长,但身坐江山,若不做昏君,那这把龙椅便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生命。
对于顺帝,顾衔章不得不承认,他算得上是一个明主。
尽管他反而上位。
顺帝饮完茶,将所有奏章扫到一旁,良久沉声道,“召肃王觐见。”
*
宁王府。
宁久微这两日都在王府打理着那片茉莉花,暴雨后花朵所剩无几,看起来实在萋萋。
“公主别伤心,都怪我们。”银烛皱着眉头, “以后我和轻罗一定会注意着天气的。这两天看公主难过,魏叔也很自责呢。”
毕竟一直以来公主只放心把这片茉莉花交给他搭理。
“春夏的雨本就无常,不怪你们。更不要让魏叔自责了,没关系的。”
宁久微坐在一旁侍弄着一盆栀子花,手边边还有另一盆小小的花草。
银烛认真点点头,看着那蓬勃的粉色花朵, “公主,这是什么花?”
栀子花她认得,这小花不知道叫什么。
“这是月见草,很好养的。”宁久微笑了笑, “也很好看吧?”
“嗯,好看。”
宁久微修剪着栀子花,随后听见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我还以为一天天都在做什么呢,看来王府也没什么好玩的。”
银烛抬头,开心地站起来行礼,“见过安禾公主。我去给公主准备吃的。”
银烛说着跑开。
有安禾公主陪着,她们公主心情也能好一些。
安禾慢悠悠走过来,宁久微回头看她一眼。
“你不在宫里待着,跑我宁王府来做什么。”
安禾主人似的顾自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怎么,你不欢迎本公主?”
“不欢迎。”
安禾轻轻嗤声,“口是心非。”
宁久微弯了弯唇。
安禾:“你在宁王府倒真是清净。”
“宫里不清净吗。”
安禾随手捡起一束栀子花,“南鄯请求和亲一事你总该清楚吧,真佩服你还能沉得住气。”
宁久微剪下一片叶子,平静道,“或许是因为,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我和顾衔章相隔杀父之仇更能让我意外的了。”
这件事安禾自然知道了。
她顿了顿,“还没有查清楚不是吗,我相信宁王爷。”
“我也相信父王。”宁久微停下来,垂眸看着绽放清香、洁白美丽的栀子花,“可是安禾,我很怕。”
安禾看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别怕,你可是纳兰明宜,父王是宁王爷,怕什么。无论如何,我也会陪着你的。”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宁久微说,“你从小就看我不顺眼,长大还抢走了你的驸马。现在我这么倒霉,你不是应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吗。”
“你过分。”安禾推她,“为了个男人,本公主是那种人吗!”
宁久微笑了笑。
安禾看见她红红的眼圈,不自禁地跟着一起有些难过。
“明宜,你是不是很在意顾大人?”她问。
“是。”她这次没有否认,也没有口是心非。 “很在意。”
“那倘若……”
安禾欲言又止,就在这时,银烛跑了回来。
“公主,不好了。顾大人……”
宁久微起身,“什么?”
“顾大人奉旨去国公府,要行令召办祁二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