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年前,父王非要她成婚。
她跑到起云台来求父王收回向陛下的请婚旨,可父王独断专行,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和感受。
小时候父王最疼爱她,那时候宁久微只觉得父王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那次吵架,明宜公主哭着对王爷说,你根本不配当父王。
上辈子在这之后,她就很少再给父王写信了。也三年不曾上起云台。
直到三年后,宁王府出事,她再也见不到父王了。
这次她不要再这样了。
她再也不想和父王生气了。
明殿紧闭着,宁久微想着那些事,难受地心口一阵阵疼。她跪在外面哭着请求,声音颤抖着,似小兽悲伤地呜咽,“父王,阿宁知道错了。父王原谅我好不好。阿宁以后再也不会和父王吵架了……”
隔着沉沉的殿门,殿外的请求声一遍遍传进来,明殿中的百神都显得更为寂静。
笔尖停顿的一刻,墨水落在锋锐的字迹上,慢慢洇染,毁了一纸经文。
那执笔的手微顿。青岚神色沉着,用丝帕浸拭了墨迹,将那纸经文收到一边。
“王爷。”
铺展开一张新的纸笺,玉石狼毫重新落笔,一字字行下经文。
半晌静默。
“青岚。”男人深沉平静的声音,带着微弱的低柔,“你觉得,公主是不是懂事了?”
青岚低着眉目,“公主明白王爷的苦心,自然就会懂事的。”
那声音极轻地似笑了声,“那本王倒希望她,永远也不要懂事。”
“王爷,当真不见公主吗?”
“不见。”
哭够了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忽晚。
宁久微跪的膝盖都疼了,可是父王最终也没有见她。
她只能在殿外跪了三拜。
走前,宁久微回头凝望着起云台宫殿,心绪平静了许多。她知道父王从来没有生她的气。
不要紧,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她不会再让父王离开她了。
宁久微跪的太久,膝盖一阵阵疼。回去的时候走下石桥的台阶,腿一软就要往前栽去。宁久微觉得自己要摔倒之际,手臂上忽然多了一道力,拉住她扶稳了。
宁久微抬头,少年郎君疏朗俊雅,目如朗星。
“明宜姐姐。”
眼前少年的眉眼和她记忆里的新君陛下重叠,宁久微怔愣片刻,才总算回神。
煜王宁彻,亲生母妃身份低微,自幼被扔在起云台长大。他在起云台无人问津,过得辛苦。后来却有幸得宁王爷教养。
其实上辈子宁久微和宁彻并无太多交集,也没多深厚的情谊,但她记得煜王从一开始就对她很好,一回归京城就去见了她。许多时候他也都暗中帮过她。
宁彻始终感恩父王对他的好,所以后来他登基,依旧将她视作亲姐姐,还承诺一生都护她无虞。
“臣弟见过明宜姐姐。”宁彻朝她行了一个礼,微微笑着。
宁久微上辈子的这一年没来过起云台,所以也没有遇见他。他们在京城才第一次见面。
这次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忽然提前了许多。
宁久微不自觉扬起一个笑,还得装着不认得他,“你是……煜王爷?”
他颔首,“宁彻。”
宁久微朝他笑了笑,“多谢。”
宁彻:“我自幼在起云台长大,明宜姐姐自是不认得我的。”
宁久微:“那王爷怎么认得我?”
宁彻:“明宜姐姐从前来起云台,我都远远见过。”
宁久微:“那我从前怎么从没见过你?”
宁彻低头弯了弯唇,“我不便见明宜姐姐。”
他在起云台也并非是自由的。
宁久微有些怜爱地望着他,“那我以后再来,还能再见到你吗?”
宁彻抬头,眼睛明亮,“如果明宜姐姐想见我,自然可以。”
他说,“在起云台这么多年,只有皇叔待我最好。宁彻以后也会对明宜姐姐好。”
宁久微弯了弯眼睛。
宁彻:“只不过宁彻是一个只能禁在起云台的王爷,远离皇城,明宜姐姐不嫌弃我就好。”
“怎么会。”宁久微安慰他,“说不定你以后就可以回去了。”
何止能回去,你以后还能做皇帝呢。
宁久微在心里感叹。
宁彻勾了勾唇。
残阳几缕,时间不早。
和宁彻分别后,宁久微找到坐在园子里饮茶的顾大人,和他一起下山。
低头望着朝山脚而去,看不到尽头的千步阶,宁久微腿酸疼的愈发厉害。
她偏头看向顾衔章。
公主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顾衔章侧目,同她对视良久。
她不说话,他也权当看不懂她。
漫长对峙后,宁久微有些生气地蹙起眉,别过脸理直气壮道——
“顾衔章,你背本公主下去。”
第八章
“你背本公主下去。”
依旧是理所应当的语气,一贯的做派。明宜公主仿佛生来就如此倨傲。
就像她当初在皇宫御道上遇见他,也是用那一双高傲明媚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清脆,语气清高地问——
“你就是顾衔章?”
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便要他做了驸马。
任性妄为。
顾衔章收回目光,“公主殿下不会自己走?”
“我脚疼。”宁久微扯他袖子,“你快蹲下,背我下去。”
顾衔章垂眸望她一眼,似凤尾的眼角冷清张扬,他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指尖拽回来,径自抬步走下汉白石阶。
宁久微愣住,眼睁睁看着他清隽如松的背影越走越远,才想起来生气,她用力跺了下脚,“顾衔章!”
他居然敢就这样丢下她走了。
“顾衔章你给我站住!你——”
宁久微气的踢了脚旁边的云龙石雕,又弄疼了自己的脚。
混蛋。
宁久微蹲下揉了揉脚踝,视线模糊了一瞬。她站在原地咬着唇缓了一会儿翻涌的泪意,提着裙摆自己走下石阶。
他总是这样放肆。新婚夜也是如此。
当初她这个婚本就成的委屈,心有怨气。新婚夜她独自在房间里等到月挂高枝,驸马却仍久久不来。她一生气就把房门反锁住了。
尽管很不高兴,但她依旧在等他。
可谁知道驸马回来发现门是关着的,转身就走了,宁愿去书房。
于是宁久微气的把房间砸的乱七八糟。
她再不高兴这桩御赐婚事,却也是人生第一次,是重要的日子。洞房花烛新婚之夜,她心里也不是没有期待和憧憬的。
懵懵懂懂成了婚,最亲近的人都不在身边,宁久微心里本就酸酸涩涩的。
谁知道驸马还那样,给了她一个最糟糕的新婚夜。
那可是新婚夜,他随便哄她两句也不愿意,就那样走了。
现在想起来宁久微都生气又委屈。
从小到大哪有人这么对过她,她怎么就选了他做驸马。讨厌死了。
顾衔章就是这世上最放肆、最讨厌的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吗。才几年就坐到这个位置,简直一肚子坏墨水。
十九岁就入仕又如何,她还出生就当公主了呢……
宁久微一边在心里骂他,一边扶着台阶最边上的浮雕石护栏一步步往下走。
膝盖疼疼地,走一步弯一次就疼一下。不知道走了多少步,长长的石阶还是望不到头。宁久微走不动了,忍着眼泪坐在台阶上揉着跪疼的腿。
今天父王不肯见她就够难过的了,顾衔章还要给她委屈受。
越想越难受,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砸在衣袖上。
反正这里没人,宁久微一个人安静地掉眼泪。
哭着哭着,眼前忽然暗了下来,随后视线里出现了君子竹刺绣的墨绿衣袍。
宁久微垂着的眼睫颤了颤。
顾衔章伸手过来,拿帕子帮她擦眼泪,宁久微偏头躲开。
“别哭了。”
“要你管。”她语气不善,却因为哭过腔调和声音都没什么气势,“你回来干什么,走开!本公主不想看见你。”
顾衔章看着她泛红的眼尾,湿润卷翘的长长睫毛,心下轻叹。认命地妥协。
明宜公主的眼泪比珍珠还珍贵,他承认他禁不起。虽然她哭的楚楚动人梨花带雨,依旧很美。但是比起这样,他还是更喜欢她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样子。
顾衔章收回帕子,屈膝,在她身边半蹲下身子,“上来罢,公主殿下。”
宁久微回头看了眼那宽阔清瘦的背,用力别开脸,“用不着!你走开,本公主不稀罕!”
要不是做了驸马,他哪有背她的机会。还如此不识抬举,亏她还想着要对他好一点不欺负他了。真没良心。
顾衔章知道她有骨气。有一没二,他刚才那般“不识抬举”,她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哪怕他先低头。
即便是走到明天,她今天也能一步一步坚持不懈地自己挪下去。
所以顾衔章也不多费口舌,他重新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臂将人带起来,直接拦腰抱起。
他在她挣扎之前淡声提醒,“台阶很高,若是摔下去,臣和公主就都要完了。”
怀里的人绷紧的身子顿了一下,一动不动了。
顾衔章的目光从公主泪痕盈盈且写着八百个不乐意的小脸上收回去,眼尾漫了一抹笑,抱着人一步步走下石阶。
顾衔章走的很平稳,他的胸膛和肩膀都给人沉稳的安全感。宁久微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渐渐放松。
顾衔章目视前方,认真看着路。从宁久微的视线看过去,他侧脸的轮廓刀锋勾勒一般,线条干净分明。高挺的鼻梁似山的脊梁,坚毅凌厉,眉眼却又有着文人君子的如玉之雅。
男人若能用俊美形容,五官一定有精致柔美之处。
顾衔章便是如此。
便是抛开一切什么也不论,只他这张脸也配得上做驸马。
不过顾衔章也只有不动声色时一眼望去像君子,他那双眼睛只要微微一勾,便是一副狐狸样。
仿佛稍有心悸,就会被他算计哄骗了去。
宁久微本来生着气不愿意看他,但目光落在他脸上,发现也没那么不愿意看……她看着看着,慢慢地竟然没那么生气了。
顾大人放肆,却实在俊美。
当初虽说是一时负气要了他做驸马,却也是听闻了顾大人的才貌之名,又亲眼见过他之后才决定的。
毕竟当初看见他的那一刻,哪怕她那时心里充满了对婚旨的抗拒,都动过一下“娶这么个驸马回去好像也不错”的念头。
宁久微在心中轻哼。
顾衔章要是个花瓶就好了。
*
回城时太阳已经落山,等到了公主府,夜幕已经完全降下。
晚膳也晚到了月升枝头,不过倒也别有意境。
这时刻,靖仁伯爵府书房,爵爷与夫人却是无心赏月。
靖仁伯看着从金陵城的信封,良久静默。
这是肃王殿下来信。
“好好的怎么会写信呢。”赵淑仪在灯下
看完信,亦是不解。信中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简单明了,“爵爷,殿下这是何意?”
靖仁伯折起信封,语气沉静,“殿下是在给我提个醒。”
赵淑仪默了一瞬,“是因为明宜公主?”
靖仁伯从椅子上起身,有些自嘲地叹道,“我想殿下虽远在金陵,对上京城之事仍然了如指掌。”
赵淑仪摇头,“说到底,我们对明宜公主也还是利用。”
否则,他们大概也会像其他皇族宗戚一样,离宁王府越远越好。
明宜公主越单纯真心,她心便越难安。
靖仁伯:“如今朝中内阁独大,御史台出手,何尝不也是清除异己。朝廷党派庞大,隔岸观火明哲保身哪有那么容易。”
赵淑仪:“只是没想到,这驸马还真是个硬脊梁。”
顾大人虽位及御史,说到底也是毫无背景,没有家世靠山。纵然宁王府没落,陛下待明宜公主却是当真有疼爱之心。换作旁人,断然没有哪个敢像顾衔章这般,与公主夫妻不和,为那么一桩微末的小事而宁折不弯。
靖仁伯凉凉一笑,“顾衔章顾大人,清清白白一个寒门状元,短短几年走到这个位置,怎么会没有脊梁。你以为他坐着御史这个位置是上不去?那是他不想而已。”
他若想,内阁这趟水只会更混沌。
至于为什么不想,那就无人可知了。
“那御史台?”
“左少卿的位置没了便罢了,有这个结果,我反而轻松。好歹礼部干干净净清除了一个。”
“也是。”赵淑仪看了看手上的信纸,“那肃王殿下这边……”
“我虽无力朝局置身事外,却也尽人事听天命。没丧了天理。”靖仁伯神色沉沉,“即便有朝一日真没了退路要做毁人害己之事,也绝不会辱没宁王府。”
他走到书桌旁,将那封信纸置于灯罩下的烛火之上,烧了个干净。
赵淑仪看着蹿起的火苗,“这信倘若到了内阁……殿下这真算是对爵爷的一份真挚信任了。”
“宁王府即便到了如今,也仍是陛下心头一根刺。若非关系明宜公主,殿下绝不会写这封信。”
但凡宁王府牵连谁,都会成为陛下眼里的原罪。
从朝堂,皇室宗亲到百姓民间,不知有多少人对宁王府长短唏嘘。有好听的,有难听的。
靖仁伯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若不是为公主,肃王殿下不会牵扯任何人。
他若真将这信送入内阁,还枉为三等伯爵。
*
夜渐渐深。
月光更皎洁。
睡前,宁久微穿着松垮的寝衣坐在床上,褪了绢丝长裤,查看膝盖的伤。两边都一片青紫,不动还好,走路就有点疼。
过几天自己就会好了吧?
宁久微正思考着要不要拿药膏来抹一抹,就听见顾衔章推门进来的声音。
宁久微抬头看见他,连忙拽过被子盖在身上, “你怎么不敲门。”
顾衔章莫名其妙,“我何时敲过门。”
“……”
他手上拿着一个青白的小玉罐子,伸手扯她的被子。
宁久微拽紧,“你干嘛。”
“抹药。”顾衔章抬眼,“膝盖不疼?”
他怎么知道。
宁久微正想犟嘴说不疼,顾衔章手上一用力,被子就被他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