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尘眉头微微一拧,半晌后,调转了脚步。
昌都不禁宵,夜里更繁华。
桥市以桥水巷和下桥出名,灯火一照,如一条长龙延绵蜿蜒,有人看水,有人看灯,却没有人夜里来赏花。
凌墨尘没想到还真有一片紫藤林,只是跟前的林子黑灯瞎火,看了一圈,并没有半个人影。
凌墨尘立在那站了一阵,摇头自嘲一笑,刚转过身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务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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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动心,修罗(加更)◎
凌墨尘回头, 便见紫藤树后冒出了一颗青帽脑袋。
沈明酥坐了一个下午,瓜子早就嗑完了,不知不觉睡了一觉, 听到动静才醒来。
见当真是他,起身拍了拍屁股, 坐久了腿脚有些麻,朝他走去时,还瘸了两步, “你要再不来, 我也要变成紫藤了。”
闹市隔得太远,灯火被四周的阁楼瓦片挡住,头顶亦无月色, 人走到跟前了, 凌墨尘才借着手里的光看清她。
午后的一场风很大, 夜里倒是停了,林子里铺了一层紫藤花, 沈明酥的肩膀和头上, 也落满了花瓣。
一层细细密密的花絮,并非一时半会儿便能成。
她一直在这等?
沈明酥睡着了并没察觉, 见他盯着半天, 顺着他目光这才看到了肩膀上的花瓣, 不由一笑, 伸手捻了一瓣,凑向他手里的灯笼, 抬头扫了他一眼, 问道:“好看吗?”
白纱笼罩的灯火像极了月光, 照在她弯起来的唇角上, 笑得开怀,露出了几颗贝齿来,花没看到,凌墨尘只看到了那张脸。
分明是一张蜡黄的假脸,他却看入了神......
愣着的功夫,沈明酥已经直起了身,“可惜,白日瞧着更好看,国师没来。”
“你一直在这儿?”凌墨尘问她。
“午后便坐这儿了。”沈明酥主动替他寻好了借口,“国师大人忙,小的理解,我也不累,坐在树下一边赏花一边嗑瓜子,比在仙丹阁还闲散自在。”
凌墨尘没再说话,伸手帮她拍了拍青帽上的花絮,一拍,扬起一片细絮来,忍不住吐出一字,“傻。”
身上太多,拍也拍不完,沈明酥索性一埋头,晃了两下,花絮全不见了,再看着他不怒反笑,“没你傻,我带了伞,要真下雨了,也不会淋雨。”
凌墨尘:......
黑灯瞎火,花是看不成了,沈明酥回头从紫藤花下提上了买给四丹的包袱,遗憾地道:“下回天亮再来看吧,这个时辰宫中已经下了钥,今日我就不回去了,小院子还没退,我将就一晚上,国师先回。”
“还早。”
“啊?”
凌墨尘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没看成花,去看灯。”
沈明酥在柳巷唱了一年多的弄影戏,什么样的夜色没见过,平日里并没觉得有多稀奇,进宫一趟,庄严肃穆的宫殿看久了,再回到灯火水乡,便觉有了几分看头。
凌墨尘从水巷里的乌篷船上买了两壶酒,席地坐在河岸边上。
沈明酥没坐,坐久了屁股还在痛,立在他身后。
凌墨尘今日没戴面具,对面的乌篷船一经过,船上人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往他脸上瞟上几眼,终于有了一位大胆的姑娘经过,调戏了一声,“请问郎君,哪里人士?”
凌墨尘目光一顿,看了过去。
那小娘子立马用团扇娇羞地捂住了脸,露出一双羞答答的美目,“小郎君一人饮酒多无趣,不如到我们船上来饮?”
那声‘小郎君’沈明酥着实没忍住,笑出了声。
凌墨尘回过头,仰目凝着她,疑惑道:“都这么惨了,还笑得出来?”
沈明酥努力压平嘴角,“好笑的时候不笑,等待何时?”
对面的小娘子实属是个大胆不要命的,见他背过身去不理自己,被身旁的几位姑娘一怂恿,竟壮胆朝这边抛起了一捧水。
冰凉的一道水线,迎面浇在了沈明酥脸上,夜里的水很凉,沈明酥被水冰得一激,纯属是殃及鱼池之人。
凌墨尘侧脸也没能幸免,水花拍在他脸颊上,一侧的发丝被浇湿,湿哒哒地贴在了脸上,缓缓地转过头去。
对面的姑娘几声尖叫,“真俊......”
“好玩吗?”凌墨尘忽然问。
那姑娘还没意识到危险,“咯咯——”直笑,凌墨尘起身放下酒壶,突然一跃,脚踩在了对方的船头上,狠狠一压,船上的姑娘来不及高兴,便是一阵花容失色,船只翻过来之前,凌墨尘灵活地跃到了对岸。
船上的姑娘“噗通——”全都落在了水里,拍着水花,尖叫连连。
沈明酥眼角一跳。
周围的人只顾着看热闹,并没有注意到被船只扣住的那位,有一阵没冒出水面了。
沈明酥看了一眼对岸丝毫没有打算捞人的大爷,深吸一口气跳入了水中。
水比她想象中还要冰凉,沈明酥把那位姑娘从船底下拖了出来,那姑娘呛到了水吓得不轻,一直抱着她不放。
沈明酥抓住倒扣在水里的船底,动不了,只能仰头看着蹲在跟前,一直看戏的罪魁祸首,询问道:“能搭把手吗。”
凌墨尘却没动,而是若有所思地问她:“自己还不够惨?”
“惨啊。”
“那你还管闲事?”
“这不是闲事,再过一会儿就是人命了。”沈明酥不待他再问,催道,“水凉,先把人拉上去。”
凌墨尘头扭向一边,片刻后,还是跳进了水里。
后面船只上几个姑娘的仆人也跟了上来,一个个地把人扶上了岸,沈明酥上来时,已经精疲力尽,坐在岸边,喘着粗气。
凌墨尘一身也是从水里捞出来,坐在她对面,一直看着她的狼狈,像是看不明白她这个人,眼里全是疑惑,忽然问道:“沈明酥,你知道你身上什么东西最吸引人吗?”
哪儿吸引人?
她哪儿都吸引人。
沈明酥想回答,气没喘过来,索性摇了摇头。
凌墨尘笑着道:“惨啊。”被亲人背叛,被所有人欺骗,她还能有心去管别人。
这点沈明酥倒是意外,玩笑道:“我以为是我的美貌。”
凌墨尘突然伸手,五指捏住了她下巴,逼着她看着自己,那脸上的黄泥已被水泡了个干净,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倾城绝色,她本该站在云端俯瞰一切,却落到了今日这般地步,她的怨恨在哪儿,为何还要关心这些无关紧要之人,“都这么惨了,为何要有心思去同情别人?”
终于顺过来了气息,沈明酥笑了笑,转过脸,“苦中作乐呗。”
凌墨尘没让她躲,手指又把她的脸掰了回来,这回挨得更近,紧紧地看着她的眼底,问道:“非要来赴我一次约,是冯肃告诉了你什么?”
沈明酥也没否认,“失信本就是我不对。”
“陪我来看花,也是你的苦中作乐?”
沈明酥这回没认,“花不是没看成吗?”
衣裳贴在身上,湿哒哒的,冰凉一片,捏着她下颚的指腹却一片滚烫,胸口没来由地涌出一股酸涩,凌墨尘又问她,“沈明酥,你怕吗。”
之后的真相,和那些藏在真相的利刃,足以把她刺得粉身碎骨。
即便如此,她还要继续靠近他,被他利用吗?
“怕有何用?”沈明酥也不挣扎了,回望着他的目光,轻声道:“怕,国师就能停手吗,国师不能停手,我也不能。国师的苦楚我不知道,但身中剧毒,能隐忍至今之人,必然也是难以言说的锥心之痛。若有一日我一切了结完,国师要我这条命,我给你。”
她不怕死,早将生命置之度外。
可他要的不是她的命。
沈明酥。
你想得太简单了。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场花,也不是一场约,也不是她的一条命,他要的是以牙还牙,把他所受的一切痛苦都要加倍地还回去。
他应该一把掐死她,给她一个轻松。
可那理智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断将他从仇恨中拉扯出来,他看着她的唇角,脑海里全是灯火下的那抹月牙,挥之不去。
无数道声音在他耳边哄闹,撕扯,脑子终究被搅成了一片空白,夜色繁灯下,他只看到了跟前微张的唇角。
她不知道,当她忽然在他身后叫出那声‘务观’时,他的心里有多震撼,甚至还惨杂着他也无法理解的喜悦。
她是赵家人,她却又是唯一一个明知道他不会来,却为了赎罪,甘愿等了他一日的人。
沈明酥,你是在可怜我吗。
内心的撕裂,让他彻底没了理智,他盯着她被水泡得有些泛白的红唇,缓缓地俯下身,想要离她更近,想去碰碰这张唇,想知道是不是很暖,很柔软......
四周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天地范佛也静止了一般,他托着她的下巴,不觉用了力,不让她动分毫,唇瓣不断地往前,只有了两指的距离,耳畔忽然一阵利风刺来。
凌墨尘眸中一惊,猛地偏开头,却还是没来得及躲开,脸侧被刀锋划过,留下了一条浅浅的血印。
封重彦站在桥梁上,紧抿着唇,还保持着甩刀的姿势,眼里的怒意滔天,似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迷失的神智终于归了位,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凌墨尘伸手轻轻地摸了一把,淡淡的血迹粘在了指尖上,他却微微呆愣,脸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怒气。
沈明酥起初对他的行为也有些诧异,直到看到了封重彦,便什么都明白了,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水,轻叹一声,道:“你不惹他,又能怎样?”
凌墨尘眸色微顿,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背光而立,灯火隐在了她身后,脸庞一瞬模糊,沉默片刻,到底没再说什么。
等封重彦走近,他又是一张嬉皮笑脸,“开个玩笑,封大人别这么小气。”
封重彦没去理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沈明酥肩上,眼底晕染了一抹红意,没抬头去看她,努力将适才看到的画面清除脑海,低声问她:“冷吗。”
沈明酥既然答应了他的婚事,便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没去拒绝,“还好,多谢。”
封重彦唇角艰难地往上一扯,埋头耐心地替她绑着系带,压着声线里的怒意,克制地道:“我是阿锦的未婚夫,将来的夫君,不管做什么都是应该,阿锦不用对我说‘多谢’二字。”
沈明酥偏开头,没再说话。
封重彦扫了一眼她避开的脸,便被钻心的疼痛刺得移开了目光,这才看向凌墨尘,眸光冰凉,“国师,还有事吗。”
“倒是......”
封重彦忍无可忍,一声打断,“没事就滚。”
“好啊。”凌墨尘一笑,干脆地转身,袖筒里滴着水,鞋子里也灌满了水,每走一步冒出了响声。
上一场风寒熬了她一个晚上,还没好利索,又泡进了水里,不知道回去还会不会接着烧。
冯肃怕是搞不定。
沈明酥看了一阵,终究还是开了口,“宫中已下钥,国师先到我小院子将就一宿,把衣衫烤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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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暴露◎
小院里生了一堆火, 沈明酥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是之前留在屋里的青衫,凌墨尘与十全个头不相上下, 几乎都高出沈明酥一颗头,上回十全穿在身上, 胳膊和腿都露了出来,如同小丑,凌墨尘那样的身份和脾气必然不会穿, 沈明酥将火往凌墨尘跟前拨了拨, 想让他快些把衣衫烤干。
封重彦坐在她身侧,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眼底被火光烤得通红, 此时盯着她手里拨动的一截木棍, 眸中陡然一空, 怒意竟化成了无尽的落寞,适才的画面又逐渐在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额头两侧的青筋不由突突直跳。
凌墨尘难得的沉默, 没去招惹他,目光也在看沈明酥手里的木棍。
木棍被她在火堆里一通拨动, 尖端也燃起了一小簇火, 明明灭灭。
拨过来的火苗子在他脚前烧得旺盛, 热气烤着他的脚底, 寒意一点点地从身上冒出来,脑子里想的却是适才自己的反常。
于情于理, 他那行为都不应该。
也违背了他与封重彦之间的约定, 但他此时却没有半点想要道歉的意思, 且越是想压住那根幼芽, 心底那抹争强好胜越是叫嚣得厉害。
甚至为了几根偏向自己的柴火,而洋洋得意。
两下里沉默,都不说话。
沈明酥也不知道说什么,生怕自己一个不当,说错了话成了火上油。
凌墨尘一身的水一时半会儿也烤不干,大半夜有些饿了,沈明酥往土灰里搁了几个鸡蛋。
过了一阵,烤热了,便问两人,“要吃吗?”
封重彦和凌墨尘同时弯腰伸手。
片刻的沉默后,酝酿已久的火山终于还是爆发了,封重彦一脚扫过去,踢向凌墨尘心口。
凌墨尘屁股底下的马札半仰,撑手稳住身子,脚尖带起了几根烧得正旺的木柴,直袭封重彦面门,封重彦宽袖一扫,几个木柴落在身后的青石板上,还在冒着火星。
沈明酥深吸一口气。
在两人再次动手之前,沈明酥手里的木棍忽然横在两人之间,生生将二人的腿脚隔开,平静地问:“争什么?”
见两人不再动了,沈明酥这才弯腰,从火堆里拿出了两个鸡蛋,一人手里塞了一个,“这不还有吗。”
凌墨尘移了移坐下的马扎,手里的鸡蛋在脚下的青石上敲了敲,一面剥着鸡蛋壳,一面曼声道:“封大人锦衣玉食,怕是吃不惯这样的东西。”
拳脚上的硝烟停了,嘴上功夫又开始了。
沈明酥管不了,也懒得管了。
封重彦捏着鸡蛋没动,一双眼睛被火光照得炙热,眼底却如冰雪寒彻,扯唇道:“国师倒挺习惯,是之前有过一段苦日子?”
凌墨尘一愣,他封重彦还真是心思深沉。
凌墨尘笑了笑,忽然道:“哦,我倒是忘记了,封大人也有过那么一段苦日子,听说在幽州被一群山匪打断了双腿,从血堆里爬出来,如同一条丧家之犬,爬到了沈家门前,跪在沈老爷子面前,求着他救你一命?”
凌墨尘看着封重彦渐变的脸色,心头似乎格外痛快,挑衅地看着他,“是咱们小十救你的吧?你说得没错,她善良,即便是路边一只断了腿的狗,她也会想办法医治,并非是封大人与旁人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