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尘抿了一口, “挺香。”
王老太医笑着道:“去年院子里的几颗茶树,长势挺好,长公主摘来, 自己炒出来的。”
言语里对沈明酥的称呼变了, 一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二是想探凌墨尘的态度。
凌墨尘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神态轻松, 意外地问:“她还会制茶?”
王老太医道:“何止?”
凌墨尘笑了笑, “倒是, 她什么不会?”
“唯独一样,不会做饭。”王老太医似是深有体会, 一脸愁苦, “我也不会做,肚子亏待了五年, 最近来了个小丫头, 也不会, 这辈子, 我算是与口福二字,占不上边了。”
“一直吃鸡蛋?”凌墨尘问。
王老太医一愣, “国师怎么知道?”
凌墨尘不答, 只抿唇笑。
凌墨尘与封重彦不一样, 面上一直带着笑, 容易让人亲近,王老太医语气也轻松,像是遇到了同道中人,诉苦道:“全是鸡蛋,早上清水蛋,中午茶叶蛋,顿顿蛋,险些没把我噎死,起初我还以为她身上没银子,以后才知道,她压根儿不会做饭。”
“如今不吃蛋了。”王老太医侧目,看向了木柜上的面篮子,“顿顿面条。”
凌墨尘随着他目光看去,手握着茶盏,唇角始终挂着笑,应了一声,“有长进了。”
王老太医点头赞同,“好在不天天吃鸡蛋。”
“她是兽医?”凌墨尘又问。
“是啊,人与兽大同小异,都那血肉之躯,最初她在一位兽医打下手,后来那兽医患病去世,她便接手。”彷佛知道他想听什么,王老太医滔滔不绝,“如今这村里猪崽子,羊崽子,大多牲畜都是她接生,什么疑难杂症,找她准能治好,要价也低,一回最多只收三个铜板,有时还不收,说什么对方按心意给便是,若非咱们有点积蓄,恐怕连鸡蛋都吃不起......”
笑了笑,王老太医道:“后来逐渐在这一带混出了白金娘子的名头。”
凌墨尘没说话,微微偏着头,手指握住茶盏,指尖泛白。
“金白金。”王老太医忽然道,也没去看他,埋头扒了一下火盆里的木炭,“她自己取的。”
金白金,锦。
她忘不了的。
过了一阵,凌墨尘才开口,声音有些沙,“没唱过皮影戏?”
“没有。”王老太医摇头,“倒是喜欢听戏,闲下来便去茶楼,捧着瓜子与一堆村妇唠嗑,有说有笑。”这些年,谁能想到她就是大邺找了五年的长公主。
王老太医又道:“都过得挺好。”
茶盏内冒着热气,凌墨尘捧在手里,眼底也被蒙了一层雾。
见他良久都没说话,王老太医这才道:“殿下当真放下了?”
他又唤他为殿下。
当年沈壑岩,萧秋白,还有他,三人都是跟着顺景帝到了昌都,进了太医院,要论忠效,三人自然都选择了顺景帝。
是以,凌墨尘当年能活下来,三人都有功劳。
萧秋白能答应那位嬷嬷,保住双生子,便是生了替顺景帝报仇之心,不惜葬身于火海,也将人送给了沈壑岩。
萧秋白一死,沈壑岩更是被仇恨蒙蔽,偷出寒火草,给赵帝投了毒,并将解药封存在了郡主身体内,想等到有朝一日,让赵帝自尝苦果。
可人算不如天算。
没等来赵帝遭到报应,沈壑岩先后悔了,死在了自己的计划里。
一瞬之间,每个人都置身在了仇恨的漩涡内,拼了个你死我活。赵帝死了,死在了自己家里人手上,那个从小被各种‘利用’长大的双生子郡主也死了,随后便是固安帝,赵家只剩下了一个独苗皇帝。
找谁去报仇?
沈明酥不知道该恨谁,他凌墨尘此时同样也不知道。
赵帝抢了周家的江山,杀了他母亲,对他投毒,他理应讨债,杀了赵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一切都拿回来。
最后却没让他动手,赵家的太子妃敞开宫门,将他请了进来,当着他的面杀了赵帝,把江山还给了他。
这一笔账,也算是平了。
至于他为何放弃,这五年来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王老太医也不确定,是他不想血流成河,还是和沈壑岩一样,对那个最不应该动情的人生了感情。
此时他能坐在这儿,这些都不重要,王老太医能问出这句话,心中实则早知道了答案。
凌墨尘没回答,缓缓地道:“听说赵佐凌登基后,以自己为表率,让朝中所有臣子写了一份忏悔书。”
这事王老太医知道。
这样的忏悔书,朝中臣子并非头一回写,一帮老家伙极度敷衍,却没料到那位年轻的陛下,会把每个人的忏悔书都看完,且还当着百官的面念了出来。
内容自然没有什么真正见不得人的罪状。
什么我今日多吃了一块肉,今日起来晚了,少阅了几页书,愧对百姓,愧对陛下。
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忏悔,不仅没有让人生恨,还给人一种严格律已的印象,赵佐凌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挨个挨个地夸完,安抚完。
最后亲口念了自己的那份忏悔书。
比起诸位臣子的,可就诚实多了,自挖祖宗八代,把赵家是如何从周家手里夺过了江山,又是如何陷害前朝太子,全都写了出来。
念完后,最后道:“朕的家族便是如此坐上的皇位,众爱卿不必替朕隐瞒,也不必在背后议论猜测,朕受了这份殊荣,便应该承受世人的指责,但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不会辜负大邺百姓。”
写史料的人,还在为难该怎么替他美化,他倒是坦坦荡荡,把自家所有的丑事都暴露了出来。
言下之意,随你们怎么说。
一堆自命圣贤的老臣,原本还准备了一通长篇大论,想着怎么让这位赵家唯一的后人‘改邪归正’,却犹如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陛下不吃那一套。这五年来,朝中的一帮老家伙,竟也被制得服服帖帖。
凌墨尘回答了他刚才的话,“赵佐凌适合做皇帝。”
比他合适。
王老太医没再说话。
凌墨尘饮完了一盏,搁下茶盏,问他:“不去外面走走?”
王老太医摇头,笑着念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老友都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去哪儿不是一样。
晴朗了一阵,地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天色又阴暗了下来,王老太医看了一眼他衣衫上的尘土,没等他起身,先道:“我那屋子里还有一张现成的床,主人怕是不会来了,国师要是不急着赶路,先在此安置。”
—
从城门口回来后,州府所有人都知道了白金娘子便是整个大邺都在找的当朝长公主,外面议论声沸沸扬扬,院子内倒是安静。
福安进来奉茶,见沈明酥在穿堂内喂狼,还是习惯叫她少奶奶,“外面天冷,少奶奶喝一口热茶,雪狼,奴才待会儿来喂。”
这几日事情多,沈明酥好久没投喂过,“你忙,我自己来。”
福安只好端着热茶先进了屋,封重彦正清理案台上的卷宗,见他来了,把手里一叠整理好的卷宗递了过去,“给吴文敬。”
胡人的案子已结,其余的他管不着了,也没心思再管。
吴文敬挨了两刀,伤口刚缝合好,听说了长公主的消息,想爬起来见礼,没成功,倒是沈明酥主动过去探望了一趟。
吴文敬曾在昌都见过赵佐凌,看到沈明酥那张脸后,无需再过问,立马认了出来。
想到这么多年,长公主一直自己的地盘上,他竟完全没有察觉,这回胡人作乱,更没有任何防备,还要长公主和封大人替他收拾了残局,他这个知州当的简直丢人,不顾死活,强硬着起来见了礼,“青州并非久留之地,属下即刻派人护送长公主回宫。”
这会儿侍卫怕是已经清点好了,只等长公主定好日子出发。
福安接了卷宗出去。
粮仓被烧,物资还未到,三匹狼今儿只能吃萝卜,这几日顿顿肉骨头,再吃回萝卜,都不愿意张嘴。沈明酥极有耐心,举着萝卜与它们对抗。
最先败下阵的是十全,一口叼了萝卜,埋头嚼着,却也委屈到了极点,哼哼了两声。
沈明酥抬手摸了摸它头,“真乖。”
一到傍晚又开始下雪了。
雪花轻飘飘地覆盖在还没化开的积雪上,仿佛要与这个冬季无休无止地纠缠,封重彦举伞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伞面罩在了她头顶上,拿起了一根萝卜一块儿喂。
不只是人,牲畜也能感觉得到气场,扭了半天脖子的‘伯鹰’终于张了嘴。
沈明酥目光极为不屑地扫了它一眼,‘伯鹰’假装看不见,埋头啃着。见其余两匹狼都在吃,一旁的‘务观’有些坐不住了,再也没有摆出臭脸,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沈明酥。
沈明酥拿了一根,喂进了它嘴里。
封重彦目光移开,偏头问她:“明日启程?”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不出十日消息便会传到昌都,赵佐凌要是知道她还活着,只怕立马会赶来青州。横竖早晚都要回,与其让他跑一趟,不如自己在这之前赶回去,沈明酥点头,“好。”
萝卜喂了一半,外面进来了一名侍卫,禀报道:“长公主,有位姓冯的公子求见。”
姓冯?
沈明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怕是冯肃。
福安不在,要是福安在,这话必然传不到她跟前。明日便要走了,凌墨尘找她找了这么久,定是有话要说,她没必要拒绝。
知道封重彦多半也猜出了是谁,沈明酥没去解释,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封重彦没出声。
等耳边听不到脚步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门口,手里的半截萝卜忽然不耐烦地往雪地里一扔。
三匹雪狼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齐齐望来,封重彦把篮子往它们跟前一推,旋即起身,“自己吃。”
等福安回来,便看到三匹雪狼,乖乖地在院子里啃着萝卜,不由一愣,望了一圈没看到沈明酥,进屋也没瞧见人,一时没察觉封重彦的脸色,脱口问道:“少奶奶呢?”
封重彦一笑,“怎么,也找她有事?”
无论是语气,还是脸色,都称不上好,福安察觉出了不对,也细心地听出了那个‘也’字,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外面的雪狼忽然一阵骚动,嚎了起来。
福安忙出去查看,也不知道哪儿飞来了一只乌鸦,停在了屋顶的横梁上,三匹狼对这个外来物,充满了敌意,虎视眈眈地盯着,蓄势待发了。
福安着急忙阻止,“祖宗,一只鸟而已,咱就忍忍嘛,闹不得了。”
乔阳与凌墨尘打了一架,屋顶才翻修好,这要是上了屋顶,瓦片又得重新铺。
三匹狼压根儿不听他的。
眼见就要跃上去上房揭瓦了,封重彦唤了一声,“伯鹰!”
自个儿的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不用想有多别扭,福安一口气没吸上来,又听他唤道:“十全!”
福安一愣,还没回过神,却惊奇地察觉到被他唤住的两匹狼都冷静了下来,齐齐扭头朝他看去。
只剩最后一只了。
福安等着他唤它的名字,半晌没听到,生怕它冲上去,脑子一抽,试着唤了一声,“月摇?”
话音一落,后脑勺忽然被一样东西砸中,“砰——”一声,一股剧痛传来,很快脚边滚出了一个被砸烂的果子。
身后还能有谁?
谁还敢砸他?
福安一声都没敢吭,端端正正地站着。
姜云冉今儿跟了沈明酥一路,适才躲在房间内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见人出去半天没回来,刚拉开门扇想跟出去,一转头把封重彦砸人的整个过程收入了眼底,心头不觉一跳,脚底如同抹了油,招呼都没打,匆匆地去了院子外。
—
冯肃也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沈明酥了,当初凌墨尘余毒发作,他曾登门求她医治,她二话不说,随他去救了主子。
可后来却相互残杀。
冯肃终于有些理解主子为何迟迟不与她相见,确实没有脸面开口。
倒是沈明酥神色轻松,招呼,“冯公子,没怎么变。”
冯肃对她行了一礼,“沈......”及时改口,“长公主倒是变了许多。”说完便觉失言,即便是之前,冯肃也很少见她真容。
见过,也是在偷偷摸摸跟踪时见过。
见他窘迫,沈明酥主动问:“你主子在哪儿。”
—
到了茅房屋,屋子内已经亮了灯,冯肃没再跟上,守在了院子外,人在门外沈明酥便闻到了一股香味,推门进去,肉香味更浓。
里面烧了炭火,很暖。
关上门,绕到了屏风后,没看到王老太医,只见到了一道立在木案前的背影。
一袭白衣,宽袖挽起,以一条襻膊捆在了肩上,许是听到了动静声,出声道:“王叔,葱呢。”
沈明酥转过头,看到了搁在木几上剥好的葱,拿起来递给了他。
凌墨尘伸手去接,余光瞥见了那只手,动作一顿,耳边也安静了下来,只听到了身后铁锅内传来的‘咕噜噜’声响。
好半晌,凌墨尘才捏住了那几根青葱,转过头,看向跟前的故人,扬唇一笑,“回来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沉重,听进人耳里,倒像是还含了其他的意味在里面。
沈明酥点头,回了一抹轻轻的笑容,“嗯。”
他能找到这儿也不足为奇,但来者是客,这一顿应该她来招待,“国......”一开口习惯了,主要也不知道该唤他什么。
凌墨尘似乎并没介意她的称呼,转过头,继续切葱。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她再去揽活儿,显得虚情假意,沈明酥转身去拿碗,摆好了筷子,凌墨尘的葱也切好了。
两人坐在了蒲团上,凌墨尘拿过了她跟前的碗里,和五年前一样,替她调好了油盐,放了葱,洒上了几粒辣椒,把碗轻轻地推到了她跟前,才道:“臣还未辞官。”
没辞官,意思便还是国师。
没等她开口,凌墨尘先揭了锅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鱼羊一锅鲜,我也好多年没吃了。”拿了旁边的空碗,盛了一碗,轻放在她跟前,“小心烫。”
神色平静,语气也轻松,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完全不像是分别了五年多的故人。
这样的气氛倒是同五年前没变,当年两人各怀心思,如今也一样。
可到底过去了五年,她已经不是之前的沈明酥,不想再重复一回老路,太过于惨痛,若是可以,她想选择一个和平共处的方式。
江山她不可能还给他了,但只要他的要求不过分,她一定能答应,叫国师不适合,她唤了他之前的名字,“凌墨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