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重彦吸了一口气,才掀开了帘子,“怎么了。”
秦智一路马不停蹄,气喘吁吁,神色也沉重,呼出一团白气,道:“积雪崩塌,霞云山封了路。”
霞云山,乃青州通往允州的唯一路径,今年青州大雪不断,断断续续落了半月了,积雪一直不化,山体不堪重负,崩了。
山路一封,明日封重彦和沈明酥走不了不说,青州的前路也被斩断了。允州的物资还未补给到青州,青州的粮仓又被烧了......
沈明酥抬手掀开了另外一半帘布,秦智见她也在车上,忙躬身见了礼,“长公主殿下。”
对面封重彦脸色变了变,问:“抢修需要多久?”
秦智来的路上就预估了,回复道:“最快也要五六日。”说完又加了一句,“不再落雪的话。”
要继续落雪,山体恐怕还要崩塌,进度只会更加缓慢。
“粮食到了哪儿?”显然封重彦也想到了青州的情况。
秦智正为这事发愁,“预计两日后到。”可如今霞云山一崩,路没有通之前,粮食是进不来了。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有十来日了,晴的时候短,一日也就两三个时辰没见到雪花飘,一到夜里更为肆虐,赶过来这一阵,秦智头上都白了,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沉默片刻后,封重彦放下了帘布,看向对面的沈明酥,马车外的灯光恰巧映在她的唇上,一处已破了皮,透出一点艳丽的殷红。
心里的浮躁莫名冷静了下来,封重彦起身,“阿锦先回府,我去看看。”先前那副失态的煞气,好像成了错觉,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温和。
沈明酥应都不想应了,人走后,才抬手碰了碰唇,一股轻微的刺疼传来,不由皱眉,他那一下咬得不重,但恐怕已留下了痕迹。
总不能戴个面罩,随性不管了。
果然一回到州府,福安看着她的目光便有了异样。
但并非是喜悦,而是震惊和恐慌。
因傍晚那一声‘月摇’之后,封重彦今夜出门没带他,适才又在半路下了马车,福安并不知道两人在一起过。
只知道沈明酥是去见凌墨尘了,如今回来嘴唇却破了......
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福安战战兢兢,心中把凌墨尘骂了千万遍,担心她这副样子被主子瞧见,今夜怕是要翻天了,早歇息早好,指不定明日起来就消了,忙在前带路,“奴才已备好了水,少奶奶早点歇......”
话没说完,见沈明酥脚步转了个方向,并没回院子,而是去找知州吴文敬。
吴文敬有伤在身,沈明酥没让他起来,让人搬了一张圈椅,坐在他床边不远处,问起了青州现有的物资。
‘天女’一场动乱,青州粮仓是一粒米都不剩。
上回吴文敬辛辛苦苦跑了一趟允州的几个乡镇,预定上了一批年货,东西也还没来得及送过来,一道被堵在了霞云山之外。
如今余下的,只有各个家里的存粮,最多可支撑个三五日。
就看老天爷这一场雪,到底要落到什么时候,路通之前,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最大限度的节省,沈明酥吩咐吴文敬,“清点州府的物资,统筹城内所有铺子的粮食,补给未到之前,先按量发放......”
商议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福安知道,一屋子人都注意到了她唇上的伤痕,个个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那痕迹是什么,心知肚明,却装作若无其事。
幸好主子回来得更晚,进院子时,沈明酥房间已灭了灯。
封重彦进来时脸色不太好,山是真的崩了,塌了三里长,秦智说的三五日通路,绝无可能。
允州的路堵了,后面虽还有德州,但此时冬季,正值交战的当口。胡人每年冬季都要与大邺打上一场仗,专挑春节下手。
照他们的说法,让大邺的人过不上好年。大战在即,岂能有挪用粮草的道理。
青州被困了。
连同刚恢复身份的长公主一道被困在了里面。
封重彦道:“全力疏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沐浴更衣完,躺去床上,这才问起了福安,“少奶奶何时回来的?”
福安想起他头顶山绿幽幽的一片草,心头又是一阵寒栗,忙道:“回来得挺早,但去见了一回吴知州......”
“回来就去了?”
福安点头。
“没涂妆?”
福安心头一跳,心头怀疑,莫非他已经知道了,如实回答,“没涂。”
封重彦没再说,但福安明显感觉,他心情似乎不错,一时不明白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是以,翌日再见到凌墨尘,福安脸色都绿了,劈头便骂了一句,“卑鄙无耻。”
凌墨尘没发作,冯肃不乐意了,“谁无耻?”
“谁做了无耻的事,谁就是无耻。”福安昨儿脑补了一夜他是如何在少奶奶唇上留下那一块印记的,一时面红耳赤,又骂了一声,“流氓!”
冯肃这回听不明白了。
主子怎么流氓了?
因霞云山封了路,外面的物资进不来,担心屋里的东西不够,福安一早出去,打算采办一些,刚出来,便在街头遇上了凌墨尘主仆二人。
一时气不过,骂了两句。
正僵持,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瞧去,封重彦同沈明酥一道,一前一后从一家药铺出来。
福安一愣。
不知道两人何时也出来了,目光下意识往沈明酥脸色瞥去,见其唇上还留着浅浅痕迹,一旁的主子却并没有半分不悦。倒是对面的凌墨尘和冯肃不吭声了。
福安正疑惑,又见封重彦将手里一瓶以花蜜调制的药膏,递给了沈明酥,“抹一下,好得快。”
福安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心头冲出来的一股窃喜,霎时让他挺直了腰板子。
“送人?”封重彦看向对面的凌墨尘,难得主动同她搭话,“封路了,劳烦凌公子白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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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雪灾◎
凌墨尘确实是来送别的, 知道霞云山的路昨夜便封了之后,又从城门外折返了回来,没料到会在半路上相遇。
沈明酥唇上的痕迹, 他看见了,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 没理会封重彦言语里的讽刺,彷佛眼里只有沈明酥,语气熟络地道:“晚上回来, 还有些羊肉, 炖上,等你。”
说完抬步从几人跟前穿过,从始至终, 没去看封重彦一眼。
那姿态, 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
福安眼珠子一蹬, 气得一个倒仰,他就没见过挖墙脚挖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气了一阵, 又才后知后觉察觉, 少奶奶竟然没有当场拒绝。
什么意思?
沈明酥没给他继续猜测的机会,也没去接封重彦手里的药, 脚步往前, 沿街去查看铺子的情况。
十几日大雪, 有的地方, 积雪已经过了膝盖,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路上的行人寸步难行, 积雪融不掉, 来回不断地被行人和马车踩撵, 成了一个个脏污的水坑,最底下被压出了一层冰,稍不注意,便会摔得屁股开花。
封重彦如往常一般,伸手去搀,沈明酥这一回避开了他的手。
她习过武,不需要人搀扶。
重逢后,她碍于自己的身份和一些愧疚,能配合的尽量配合,但昨日之后,她便知道,两人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给不了他想要的,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待这一场雪灾后,两人迟早会拨开心肺,好好地谈一回。
沈明酥不再与他并肩,先一步走在前。
霞云山雪崩,堵住了通往允州的山道,一个早上百姓全都知道了,茶楼里的人爆满,屋内的炭火比往日少了许多,人却没有减少,七八人成堆挤在一起,围着一盆奄奄一息的炭火,搓着手,抖着腿,议论声热火朝天。
“青州虽年年落雪,却不像今年这般,连落十几日,积雪一点都不见化......”
“我听说几十年前,青州也有过一次雪灾,冻死了上千人。”
“今年只怕更多,路断了,粮仓又被烧了,老天爷这是半点活路都没给咱们留......”
提及粮仓被烧,很多人心头立马愤愤不平,若非‘天女’作乱,即便遇上雪灾,青州的粮仓还在,可如今,雪灾、路断、粮仓又没了,简直是雪上加霜。
青州的大邺人并不会因为上回胡人百姓选择了留在大邺而感动,反而因为粮仓之事耿耿于怀,眼见情况越来越糟,百姓也愈发愤怒,“要饿死,也应该先是胡人......”
“对!”
“烧了咱们粮仓,要是还有脸出来拿粮,可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屋子内的几位胡人,识趣地回避,转身悄然退了出去。
张家媳妇刚到门外,便看到了沈明酥,之前虽与白金娘子相熟,但知道其身份后,尤其见到了这样一张倾城矜贵之貌,再也不敢多看一眼,“长公主......”
沈明酥含笑对她点了下头,也没与她交谈,就算她愿意搭话,对方恐怕也只会战战兢兢符合她几句。
沈明酥掀帘进去,里面的人吵吵闹闹,并没有留意到她。
“粮食没了,怎么办,喝西北风啊,当真要饿死吗,总不能去德州借......”
“也不是不行,借上几日,待路一通,允州的粮食一过来,再送去补上。”
“此等愚蠢的念头,还是尽早绝了好,每逢冬季,胡人便会越境,到时德州的粮草不够,胡人杀过来,青州能幸免?”
“有封将军在,胡人只会是送人头。”
“那倒是,当年封将军驻守在青州,胡人的将领,哪个不是闻风丧胆......”
旁边忽然一道清甜的声音插了进来,“封将军这么厉害?”
几人回头,认出了问话之人,是不久前来青州的外地小娘子,不由笑道:“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小娘子说厉害不厉害。”
这些话不过是胡人的传说,那人半带玩笑,夸大其词,只为逗趣儿,姜云冉听完脸色却白了。
是个粗人也就算了,怎还三头六臂呢,实在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野蛮人,刚被搁置在一旁的和离念头,又迫切了起来。
屋内的议论声继续,“再如何,咱们也不能挪用军粮,真没了粮食,也只能杀牲畜......”
“要杀,也是先杀胡人家里的......”
“哪里还有什么胡人,长公主上回说过,留下来的都是大邺百姓了。”终于有人听不下去,帮着说了一句。
“什么大邺百姓,胡人就是胡人......”
“大邺百姓能干出烧粮仓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
灾难降临,人们总喜欢找一个发泄的口子,最后拎出来几人,那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恨不得千刀万剐。
“怎么就忽然天灾了呢。”
“莫不是那什么‘天女’诅咒的......”
“什么诅咒?”
“长,长公主......”
话还没说出来,“啪——”一声,姜云冉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荒谬至极!‘天女’的头颅还挂在城门上,冻成了冰雕,同普通人有何区别?不过是一场天灾,扯什么诅咒,人只有无能之时,才会把过错怪在旁人身上,你们在这儿一会儿怨这个,一会儿怨那个,天灾就能渡过去了......”
沈明酥趁大伙儿未注意到自己,转身掀开了布帘,免得待会儿为难,还得想该怎么罚人。
封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没有出声。
到了米面铺子前,拥挤的人群比茶楼还多。
“什么时候开门?”
“是不是早没粮了?给句实话啊,关门算怎么回事。”
“要听实话是吧,就是没有了!”铺子的小厮被吵得烦了,也没了好脸色,“都回家去,今日没有,明日也没有,什么时候路通了,什么时候有。”
话音一落,底下的哄闹声更大了。
秦智及时驾马过来,“大家都安静,不要恐慌,已经在挖路了,不出几日物资便会送进青州......”
这才第一日。
第二日,第三日......积雪越来越厚,街头上的行人慢慢地少了,个个都被大雪堵在了家里。
所有铺子里的米粮,都被搜了个干净,由知州吴文敬统一配发。
身上的伤养了四日,吴文敬坚持下了床,去往街头查看情况,所有茶楼和饭馆都已紧闭,积雪无人清扫,快要到大腿了。
路过那间羊奶铺子时,吴文敬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房门好几日没打开过,推开时有些吃力,掀开布帘,里面空无一人。
他经常坐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碗羊奶。
......
“明日早上,我熬好羊奶,等大人过来。”
寒风从身后的门缝内裹进来,屋内没了半点热气,寒意同外面没什么差别,天气凉,四五日过去,碗里的羊乃已结了冰。
羊奶旁,放着一个木匣子,和一本册子。
匣子吴文敬认识,没去打开也知道里面是那只他送出去的白玉簪子。
拿起旁边的册子,翻了翻,里面是翻抄来的户籍。
吴文敬神色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
上回他去封重彦跟前请罪,所说的并非是全部的实情,除了州府管理户籍的人之外,还有一人接触过。
去允州购置物资之前,他来找过她,将户籍册子遗漏在了她这儿。
他没说,是因为心里存了几分侥幸,直到那日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脸。
‘天女’死的那一日,小厮来问他,“大人,顾娘子要不要留......”
青州待了几年,他会一些简单的胡语,那日她救了他,也听到了那个刺杀他的男人,愤怒地唤了她一声,“妹妹。”
按理,她应该和‘天女’一道被处决。
沉默良久后,吴文敬最终摇了摇头。
不留。
也不能留。
他没将她的灵魂永远紧固在这儿,是作为报她最后一刻心软的恩情。
拿走了匣子和册子,出来时,寒风扫在身上,心口一缩,如同刀子割。
侍卫迎上来,禀报情况,“全城的粮食加起来,最多还能撑个两三日,两三日过去,只怕......”会死人了。
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侍卫请示道:“胡人那边,要不要......”要不要先牺牲。
......
那日顾小娘子问他:“大人,你讨厌胡人吗?”
他没回答,他讨厌,他的母亲便是死于胡军之手,对胡人他厌恶至极,以至于大邺出了接纳胡人的规定后,他并不是很乐意,甚至反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