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回暖,也没人再绷脸,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呼吸那样被昭然若揭。
许燚终究给了句明话:“宋局长,看上华盛的百亿用户,又图轻云的几台破仪器,天底下白捡的便宜让你占尽了?”
“是是是,许总说得对,”宋红兵笑纳接受,恭迎着说:“轻云哪能跟华盛比。”
他们左一句虚与委蛇,右不过阳奉阴违,伊树听久了有股寒意直涌脑门。
华盛旗下开拓气象服务商业化的板块,国内在这块领域还是一片空白,要干的话等于在大海中捞鱼。不会饿死就是了。
许家产业遍布各行领域,气象服务这块,几乎垄断了所有手机型号的内置天气数据。有了这样的国际地位,没什么不能逆转的。
甲方转乙方,乙方转甲方,就是面子上的说法。
前阵子气象局的新设备选了低一半价的轻云,这事是宋红兵拍板的。几台仪器是小事,犯不着大刀阔斧。
可轻云非要添油加醋的对标华盛新改革的价格上调。不仅打了一手舆论,还发华盛的捡漏财。这场鸿门宴,明面招商,实则负荆请罪。
难怪要给一出下马威。伊树这么想着,竟然放平了心态,也就是说,他单纯为工作上的私仇刁难宋红兵,与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宋记者倏地凑近她,压低声音:“你不舒服?”
伊树表情有些不自在:“没有,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事,我以为你不舒服。”宋记者温和地说。
许燚正和人谈事,转头就看见这一幕,他忍下起伏的心绪,下意识地扯松西装领带,来之前他勉强系好,结果系不系结局都没差。
时间过很快,酒桌如虎穴,像进食,循序渐进到关键时刻。宋红兵带头提气象软件代言的事,顺带夸了嘴伊树。
他说,“伊主播今年是不是二十七了?我记得你去纽约学习的那一年,才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是不是?”
伊树按捺翻滚的情绪,点了点头:“是。”
“哎哟,当年青涩又踏实。”宋红兵举起高脚杯,“来来来,让许总认识一下。许总,她就是这次的代言人,刚给您敬过茶。您放心啊,她业务水平那绝对是不容置疑的,你看她这外形,别的不说,局里没有比她更漂亮的。”
伊树僵硬地挤了笑,声音显然没刚才明朗有底气,只知道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要提心吊胆:“哪有这么夸张。”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许燚的眼角眉梢都吊着股痞劲,在张牙舞爪的森林中,他的张弛有度给人过于施压的压迫,其实才不过冰山一角。
他要有心收拾人,弄得你下不了场还只是一盘开胃菜。
她在恍惚间听见许燚慢悠悠地吐了几个字:“这么漂亮,没有男朋友?”
这是一句既不符合场合,也不按套路走的问话。旁人听了会多想,伊树听了却心惊。她生怕他再多说什么,脸色霎时凝固了。
也是这一瞬间。
服务员敲响了门,端着一盆秋海棠。他客气地说:“前厅收到外卖小哥送的盆栽,还劳烦您们签收一下。”
包房有懂花的,啧了两声,忙说:“嘿哟,这不是普通的秋海棠啊,伉俪海棠,还是对夫妻呢。谁家新燕送的哟。”
伊树看着花,许燚看着梁东。
没人认领这一盆秋海棠,梁东扭了扭脖子,招手唤服务员,他取了西装口袋别着的钢笔,打开笔帽,洋洋洒洒签名。
“送都送进来了,谁签不是签,把人家晾在那多不好,”他把服务员打发走,“这花长得饱满妩媚,伊主持,衬你。”
宋记者蹙眉,听出了不对劲,他刚要开口。伊树抢着收下花,她大方得体地道谢;“那谢梁总吉言,祝我早日脱单。”
觥筹交错,宴席散去。
伊树怀里抱了秋海棠,眼看宋红兵送走一个又一个权贵。他是气象局的,吃铁饭碗,居然也不能免俗。
台长过来搭宋红兵肩膀,脸颊熏红,酒味冲天。他说:“干得好,干得好啊。这饭没白吃。继续干,听到没?”
混乱之后宋红兵也走了,走前叮嘱她别忘了交代宋记者新闻稿怎么写。
伊树等车消失不见,回头看见角落处有垃圾桶,她折去海棠的根部,连同盆栽扔进了垃圾桶。
欲要转身,耳边传来一声嗤,西装革履的男人拢风点烟,还将烟盒抛了个完美的弧度,他语气微嘲;“你什么都扔这么干脆?”
伊树口腔干涩,心脏莫名钝痛。但也只有这样了,她深呼吸,继而问候着说:“许总。”
许燚好笑地拿了烟,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这时宋记者跑过来,他不知道许燚居然还在,冒昧地说;“许总也在啊。”
伊树问:“怎么了?”
宋记者不好意思地笑:“我想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想送你来着,但城东那边出了一起大型交通事故,我跟你说一声注意安全。”
宋记者一晚上都在照顾她,伊树很感恩,她刚要道谢。
不成想许燚拖长尾音地“啊”了声,真是感天动地的单恋。他吐出烟雾:“我送伊主持回家就行了,还等什么呢,快去跟新闻吧。”
宋记者说:“行,你早点回去。到了给我打电话。”
伊树目送宋记者上了警车,她想迈步逃离这里,但许燚已经开着保时捷停在跟前,他降了窗户,冷冰冰地:“上车。”
伊树朝后座走去,一拉车门,发现打不开。她听见许燚在关锁,他这次语气更冷,“我是你司机?”
车子驶入高架,忽然下起了暴雨。雨声像敲锣打鼓,震得人心头惶恐不安,下了雨的海棠仿佛泡在海水中,发胀了,梦幻还不真切。
伊树报了地址就再没讲话,许燚也沉默地开车,最终车停在小区门口,噼里啪啦地雨点掉落车盖,驱动伊树的脑神经。
伊树抿唇,一鼓作气:“对不起,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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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雨势渐小。
外头万家灯火都灭了,伊树家的卫生间还通明着,她趴在马桶边不停干呕,空气中弥漫酸味。
等差不多了,她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客厅沙发坐好。
茶几还摆放着剩余的火鸡面,撕烂的包装袋被风吹凌乱了。伊树的肚子在海啸,不该下三包的,这次真下多了。
她才催完吐,脑袋昏沉沉的,精神紧绷的状态下,被电话铃声猝不及防地吓了一大跳。
是陌生号码。
她果不其然听到了熟悉的人声:“电话换得挺勤。”
伊树说:“你怎么有我电话。”
“现在找你电话还不容易么。”
也是,他有什么弄不到。伊树低头责怪自个儿不该问些毫无营养的话。
那头声音低低地,沙哑,多半还在喝酒:“小记者在追你啊?”
“与他无关。”
“你喜欢他?”许燚突然这么问。
“我说了与他无关。”
“哟,你还护上了。”
伊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轻声叫他名字:“许燚。”
“你觉得你现在有资格跟我呛么。”他说着还笑了,这笑没半分色彩,听得人骸骨。
“有时间我会跟你好好谈。”
他说:“行啊,现在出来。”
“我明天要录播。”
那边缄默了一会儿,许燚嗓子又哑了一些,他又说:“你还谈条件?伊树,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她的太阳穴突突疼,伊树态度坚决,她简单说:“我会联系你的。”
掐断电话,她如释重负般地抽了一口气,伊树不经意地拧了拧眉,使劲闭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欠他一句对不起,现在终于有机会还了。
第003章
化妆间除了她没别人,直到门从外头被推开。
伊树上完妆,选了件纯黑色的短西装外套,干练清爽。她把头发别耳后,顺带摘了耳环。
惠文端两杯咖啡过来,她着实被这一抹素净惊艳到了。
“姐,你真的太美了。”
镜中的鹅蛋脸动了动,伊树调侃着说:“你这样我会骄傲的。”
忽然镜中有道人影忽行忽近,伊树视线遂去,旁边的椅子被突兀地拉开,李菁兰坐好后,慢条斯理地上妆。
她遮了额头的法令纹,拧开粉底液,对伊树说:“昨天饭局没喝醉吧,嗓子还好么,要不要润喉糖?”
惠文嘴角抽了一抽,李箐兰明着关心,其实不过看热闹罢了。
真就仗年纪大能为所欲为,她看不过瘾,故意说:“伊树姐可给台里立了大功,人家华盛一下子投了个大的。”
伊树和煦地笑:“谢谢李姐关心,要不是宋局长引荐我,我哪有这么好的机会。”
李箐兰黯淡了笑意,这丫头今年才二十七,想想自己快五十,还要待在局里做气象主播,她这岁数的主持,干进省台春晚的比比皆是。
李箐兰脸色恢复,顷刻春风如沐,倒是自怨自艾起来:“我们这一行,要说高嫁也容易,要求不高的一辈子这么顺风顺水也好过996三班倒,可就是太安贫乐道了。”
伊树面不改色,仔细听着。
李箐兰还说:“你瞧我,你还这么年轻,我跟你讲这些做什么。”
伊树摇头,并不介意:“别妄自菲薄呀,干一行爱一行。只要日子真的幸福快乐,那也是一种选择。”
还算伶牙俐齿。李箐兰压住讽刺,诧异地笑了:“是么,那你妈妈怎么样了,过得可还好?我跟她好歹是老同学,之前想着叙叙旧的,也没什么空。”
她佯装巧合地看了眼钟表,虚情假意地说:“我先不聊了,华盛董事长的孙子昨天回国,我老公叫我回去陪他参加晚宴,隔天去看望你妈妈,别生气啊。”
伊树一言不发,似乎在反复思考。她眼神很冷,平静得没半点儿温度,语气反倒是坚定又客气:“怎么会。我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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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二楼的福鼎会所,背景音乐特别嗨特别吵,梁东打完一杆球,下台搭许燚的肩,“玩两把啊,老看着手机做什么。”
许燚听闻将正面反扣,重重叩了叩桌子。没一会儿,酒保端两杯龙舌兰放到桌前。
不知道这大少爷又是气哪出,梁东心里多少有点数,但别人不这么想。
万明飞撂杆走下台,他听他爸提过。
许燚五年前的未婚妻,婚纱照场地甚至宾客都请好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婚礼现场新娘没来,不仅没来,整整五年没有消息。
这把许老爷气得够呛,祖传的拐杖说摔就摔,国家级别的藏品啊,清朝皇家工匠做的。
昨晚万明飞恰好看见华盛官网就有那女人的照片,他殷勤地拍许燚肩膀:“那女的还敢出现啊,别是捞不成别的又回来找你吧。”
许燚无言地仰头喝酒,他滚了滚喉咙,把梁东的那杯也喝光。
梁东叹一口气,他抬手叫酒保继续,继续说:“等会儿晚宴你确定穿这身?折的可是许家脸面。”
许燚烦躁地啧了声,还反手把夹克脱下扔脚边。他觉得他耳边有两只鸟,一只像乌鸦呱呱呱,一只像鸡咯咯咯。
万明飞回头捡起夹克,嘿嘿笑:“别浪费啊许大少,你多浪费一点,那小捞女不就逮着这点好处——我靠!”
许燚不管话讲完还是没讲完,不合他心意就这下场。他踹了万明飞,下了点力,人直接被踹地上躺着。
梁东也是没耐心:“所以你一直插个什么劲。”
万明飞是万平津的小儿子,年龄相仿,许老爷念在万平津做事踏实的份上,把他小儿子的学费生活费打发了。
都是从小一块长大,许燚去哪都带着万明飞,但他嘴是真的碎。况且,阶级这东西,不是大发善心就能跨越的。
人贵在自知之明,可惜万明飞没有。
许燚嗓子不算明朗,低沉又缓,但声音还是有很明显的不悦:“走了。”
他压根不给万明飞讲话的机会,踩着夹克离开了会所。梁东临走前扶了万明飞一把,他的态度不算傲慢,就是特别不在意。
“万明飞,首先呢,我们是很尊重万叔的,其次呢,你又不是你老子,所以摆正位置,该站哪站哪。不该讲的别讲,咱们还是好兄弟,知道了不?”
光线昏暗,谁看得清万明飞怨怼的眼神,或者对他们来说,看再清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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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制结束,伊树在演播室审了会儿片子,由于工作性质,她手机总是习惯性地开静音,片子审完她拿起手机,全是未接电话。
她想了想,走到门外拨回去,“妈,有什么事儿吗?”
刘会巧语气很急躁,埋怨道:“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妈妈的电话愣是当听不见,昨天给你打你不接,今天我打了这么多通你还是不接?”
伊树敛睫,身侧有人路过向她问好,她又抬头弯唇。人走了才冷冷地说:“最近台里忙。你就说有什么事儿吧。”
刘会巧沉声,似乎这通电话是悄悄打的:“你顾叔的女儿今天不参加晚宴,他缺个伴,你现在回来跟他一块去。”
“轻水知道吗?”
刘会巧还真没想到,她顿了一秒,说:“知道了又怎样,我是你顾叔的妻子,你也是顾家的女儿,谁去都一样。”
伊树轻声说:“我不想去。”
刘会巧这下不客气了,“你这死丫头是不是非要跟妈妈对着干,我都是为了谁啊,你多来露露脸,对你事业不是有帮助吗,而且李箐兰也会来,你不知道她什么德性是不是,非要妈妈难堪吗?”
其实拒绝也没用的,伊树早该明白,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硬气过。她无可奈何地妥协着说:“下次我不会去了。”
这话也就说说,说给自己听的。
伊树觉得她是该招人恨的,要不招人恨,她都快认为自己在拍玛丽苏偶像剧。
然而真实的故事是,一对母女傍上一位权贵,权贵还有个小女儿,她的继母想着取而代之,她的继姐贪图顾家千金的位置。
她不是灰姑娘,她是灰姑娘的姐姐,那个为了嫁给王子砍掉脚后跟的女人。
顾严开派专车接送,恰好这一幕被下班的李箐兰瞅见,伊树坐进副驾驶,与她眼神中的轻蔑擦肩而过。
她看不起自己,更看不起趋炎附势的妈妈。
“有几个月没见,很忙吗?”顾严开看着前方,打转方向盘,关怀地问她。
伊树笑着摇头:“没有,不忙,轻水呢?”
顾严开敛了笑,“那丫头闹脾气呢,我让她跟万宝集团的二少爷吃饭,她死活不去。还说‘今天的晚宴要是能看见她人,她就死外边’。这孩子真是叫人不省心。”
“轻水今年读高二,还在青春期,叛逆很正常。”伊树说。
“有你一半懂事我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