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树本能地跟着救护人员上车,但被限制了行动。
“跟车主什么关系?配合我们做个简短的笔录,我们会送你去医院。”交警问。
“前...”如果说是前任,他们的事情会被肆意渲染,到时候就不能好聚好散了,伊树改口说,“同事。前同事。”
交警边问边做笔录:“讲一下经过,别说谎,都有监控。人命关天的事情容不得儿戏。还有,高架护栏的损失需要赔偿,驾照没收,具体惩罚等人醒了再说,这些你要告诉你同事,知道了吗?”
伊树点头,心想今天的事故可以在晨间新闻播报了。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被交警看破,他问:“还有事?”
“繁华地段堵成这样,救护车也在,没有记者?”她说。
交警也诚恳:“城东那边有一起大型交通甩尾,造成的伤亡严重,记者去那边了,这边估计只是上报而已。”
违反交通的人很少会关心有没有记者,他们最怕的是会不会被拘留,眼前的女人突然这么问,他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
伊树知道自己不能久待高架,她先斩后奏地溜进车里,说着:“交警先生,先带我去医院吧,你可以在路上问我。”
车停在医院大门,笔录也做完了。
伊树下车对着交警鞠了好几个躬,然后跑向大楼,开车的小伙子纳闷道:“蒋哥,我怎么觉得他们不像同事呢。”
蒋明帆收了本子,望着伊树的背影,他忽然说:“明天我再来医院一趟。先回去,城东那边还缺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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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倾泻了半块方地,就着这点光,伊树坐在病床前想了许多许多事。
她垂了眼睑,回想不久前的交通事故。
那时情况复杂,许燚又在气头上,方向盘是紧急打转的,如果她没有记错,好像许燚有踩刹车。
伊树知道他狠戾起来的样子,可他手底下管着那么大的公司,身上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家产,不至于赔上自个儿的性命。
耳边的低吟打断她的猜想,病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许燚睡着的样子是很温柔的。
她忽然身子往前倾,轻轻替他捻好被子。伊树的手背不小心摩擦到他的下巴,冰凉冷手。
其实记忆中的许燚很爱笑,他对人处事不挂心的,笑容更是常事。那时候的他跟闲散公子哥并无两样,却比他们多几分人情味。
他们距离很近,也许沉睡中的许燚感受到压力,他嘴里嘟囔了几句话,伊树听不大清,他像撒娇的孩子,捉玩具般地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令她心中一动。
伊树愣住须臾,就势加深手掌的姿势,掌心的密度紧丝缝合,就像曾经的他们。
病房安静如初,月光静谧,而此刻只有许燚均匀的呼吸声。
急促的视频通话响起,伊树受了一惊,她想缩回手按静音,掌心却被牢牢禁锢着,这已经不是睡着的人该有的力度。
电话掉到床沿,许燚不知道何时睁的眼,他嗓子沙哑低沉:“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赶紧死。怎么,舍不得我死?”
伊树的手心紧挨温热,她明白这是他们之间不该有的举动,别过头说:“许燚,把手松开。”
她的抵触是发自内心的,许燚轻晒一声,扯了嘴角,把手抓得更紧:“伊树,你真当我宽宏大量?我许燚什么时候是个好人,你撇下我,是不是觉得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从你扔下我的那刻起,一辈子都不值得原谅。
黑暗中,伊树慢慢红了眼圈,轻轻地说:“其实,我真的,许燚,你能不能,”
其实她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话不能说,有些事情烂在肚子里对谁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她没法否认。
她抛弃过许燚。
他们是伤害与被伤害的关系。
伊树没有机会把话继续往下说。因为门被人重重推开,刺眼的白炽灯晃到眼睛。
还不等她反应,许燚先开口:“您怎么来了?”
是万平津。
伊树对他很有印象,他原本是许姥爷的司机,后来才成为许氏的管家。
许燚跟她提过几次,他说他很小的时候爸妈车祸身亡,是万叔顶着生命危险救下了他。从那之后万叔承担起照顾他的职务。
她记得她那时窝在许燚怀里,听了这么个感人的故事,撑着下巴说,“他一定很疼你吧,都这种交情了还能使唤人吗许大少。”
许燚搂着她,吻她额头,他只淡淡说:“我当初一直这么想的。后来爷爷跟我讲了个故事,他说垂钓的渔夫丢了条带有伤口的鱼儿,血腥味吸引无数的鱼群,他也成功钓到最肥美的鱼儿。我爷爷问我,这个故事谁最厉害?你觉得谁最厉害?”
伊树想也不想地报答案:“渔夫?”
许燚听了只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呼出的热气弄得人很痒,他说:“我爷爷告诉我,这个故事没有最厉害的,只有最可怕的。”
那时候伊树尚且听不懂言外之意,可她现在不得不明白故事的真正含义。
渔夫能为利益不择手段,闻着血腥味赶来的鱼群也不是要拯救同类,不过想吃掉它饱餐一顿,就连被当作诱饵的鱼儿,也可能是自己贪吃才遭受灭顶之灾。
许燚比她更早地明白人不能轻易暴露伤口,也不要相信别人的创伤。
他就是明白得太早,失去天真的权利,才变成了不近人情的年轻公子哥。
那五年前他就这样放过自己,真的只是因为爱吗。
伊树把乱七八糟的想法剥开,迅速挣脱桎梏,收回手后站起来鞠躬:“万叔好,医生说明天打完点滴就能离开。我就先走了。”
万平津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伊树,他反应好一会儿,最后客气地点头,做请的姿势:“是,夫..不,伊小姐您慢走。”
门重新关上,万平津着急地走向病床,嘴里关心了几句,还不忘汇报:“少爷,都处理完了,您这伤要不要紧?回去再叫钟医生瞧瞧吧?”
许燚摆手否决,他碾着拇指打转,脑子思考着说;“别惊动爷爷,明天交警还会来,那车先别报废,另外,这次的意外谁也别说。”
万平津愣住,又说:“要不要私底下安排保镖?少爷,您的安全最重要。”
“用不着,”许燚看着手心,忽然说,“她的事,也别告诉爷爷。高架上所有目击者拍的视频都处理一下。”
万平津虽不可思议,但没再多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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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天伊树都没什么精神,工作日却是恢复如常。城东有起因冻雨导致电线、树枝、路面结冰的小型气象灾害,急需现场播报。
她裹紧厚厚的羽绒服,跟着摄制组上车,开了近一小时的车程到达目的地,组织好安全措施就尽快进入直播。
伊树单手撑伞,任由风刮疼脸,举着话筒念完稿子。
摄制组的递来暖手宝,她说声谢谢之后安静坐在车里等他们收拾设备。
人闲下来容易分神,她听着后备箱断断续续的磕碰声,渐渐背靠座椅目视前方。
雨里夹雪,所以冷得不行。伊树在这样的情景下,发现一对祖孙。
孙女体型小小的,长得像糯米团子,她爷爷举起她贴了贴脸。伊树看得专注,嘴角微微上扬,正好外面有人叫她,又扭头应了一声。
再追寻祖孙俩的踪迹,伊树发现只剩孙女,一个人站在细雨中被狂风肆虐。
恍惚间,脑海有个场景与之重叠,她的胸口突然涌起绵绵酸胀。
伊树下车跑向女孩,女孩冻得鼻头泛红。她拢了拢人家的衣领,蹲着问她:“你家长呢?”
女孩像是被冻懵,呆呆地抬手指向便利店。
伊树视线遂去,回头的片刻,她猛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后知后觉地站起身。心底有股道不明的情绪在作祟。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只有,与许燚重逢的这几天,他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
因为她想起的不是别人,而是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许燚的场景。
“你是伊树?”声音比较苍老,含了点惊喜。
肩膀压了只手,伊树回头看,怔然地没讲出话。她跳脱地闪烁回忆,有清晰轮廓后才捂嘴诧异。
何娟抱着孙女,寒暄道:“不记得老师啦?我是你高中班主任,天天看你主持的天气预报咧。”
这世界总这么小,伊树连声抱歉,愧疚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收工脑子是乱的,何老师您千万别生气呀。”
“哪能啊,”何娟上下打量伊树,心满意足地感叹,“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高兴都来不及,只可惜我最骄傲的学生居然回回都不参加同学聚会。老师想叙旧都没机会哟。”
伊树很久没和高中同学联络,除了许燚,他们所有人都没她的联系方式。
她垂眸谦虚,说着:“有点忙,改天我再来您家好好叙旧,老师认为呢?”
何娟果断拒绝,她说:“你是班长,你自己说说看,一年就聚这么一次,再说你还是公众人物。你和那刺头少爷怎么样了,有孩子了吧?当初你们的婚礼碰上我儿媳妇分娩,我没机会参加,这次你来同学聚会,老师把份子钱给你补上。”
提起婚礼,伊树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回避何娟的视线,低了低头,支支吾吾地说:“何老师,有些事没来得及跟你———”
“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就算拒绝老师,老师也有别的法子。前几天他们联系我的时候,我就想到你了,我这次先给许燚那小子打了电话。”何娟得意地说。
“你给他打电话?说了什么,什么时候?”伊树急急地追问。
何娟被她的反应整得莫名其妙,她想莫不是小两口最近吵架呢吧。她说:“大概一周前吧,他还开玩笑叫我包个大的。”
第006章
外滩中心地段,公寓八十层,能俯瞰新区的佛头金身,遥至国贸CBD,落眼于气象大楼。
卧室散了满地酒瓶,漆黑的屋子没有一点光亮,落地窗反射的灯火通明衬得伊树的长腿惨白。
她额头相抵,抱着瓶子想起许多许多曾经。
闪回的记忆抽丝剥茧,停在2014年的夏天,那年京都的海棠树和丁香树似锦繁花。
伊树作为班长,站在讲台依次点名,念到“许燚”这名字时,足足空出十秒间隔,她头也不抬,预备往名字后面打叉。
倏地耳边传来板凳拉开的声音,伊树笔尖顿住,她还是打了叉,公事公办地抬头看向最后一排,漫不经心搭腿的许燚。
“你迟到了。”她还算客气地提醒。
“所以呢。”许燚指尖转着笔说。
“理由。”
像是听了笑话,许燚别头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了一笑。
他慢悠悠地说:“啊,我还要一五一十告诉你我怎么迟到的是吗。”
不止一次。他不止一次迟到。这个月统共三十一天,每天课前三分钟的考勤是何娟的传统。防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不过他好像从来不放在眼里。
严重到哪怕何娟上报年级主任,年级主任说与校长听,也无济于事的状态。
但伊树大概知道他目中无人的原因。
许氏家族的二少爷,原是在墨尔本留学,结果打架多次被停课劝退,家里人才安排到了这所私立学校,对他来说,跟进村没区别。
不过伊树并不在意他是哪家的二少爷,她只干分内之事。她说:“你不说我就自己写了。”
似乎是被她的语气逗乐,许燚怠懒地就着心情:“我说,你都记我名字了,还指望我讲理由,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伊树寥寥写一行理由,拿起老师手机朝他的方向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痞得不成样,她确定地反扣桌面:“你不用说了。”
“如果当初我选择无视你,这一切还会发生吗?”伊树仰头干完瓶中剩余的酒水,右手摊放,瓶子遂平地滚动起来。
忽明忽灭的夜灯在闪烁,这里是仅次于京都的海棠,是她曾经发誓要混出个人样的地方。
伊树的脸颊微烫,她蜷缩双腿,点开手机通讯录的黑名单。许燚已经彻底洞悉她最耻辱的一面,那她还有什么好伪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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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进行到后半段,何娟聊起九年前的陈年往事,伊树借口去卫生间躲过这一趴。
她在隔间翻找通讯录,聚会开始一个半小时,许燚没有半点人影。
好像昨晚电话中的约定,是伊树单独的请求。被约的人掌握了主导权,轻而易举地让她难堪。这个人,老是故意憋着一股坏。
也许他想叫她尝尝他遭受过的滋味,又也许时过境迁,再见前女友心里玩心大发,拿她寻开心。
总之,在与许燚的关系天平上,选择权从来不在伊树。五年前的逃婚,是她唯一拥有的选择。
伊树思忖一会儿,决定尽快离开聚会。她还未拧转把手,外头传来闲聊的谈话。
“要我说,这年头的主播谁不露肉啊,网友对女人也太苛刻了。”
“做的不高级当然会被人嫌low,这方面不得向伊树学习?”
说话的女人递了个眼神,旁的接收后又说:“她命还真好,当年不告而别没被许家整死,现在居然还能在电视台露脸,要不怎么说富豪家的儿子单纯好骗呢。”
“单纯?单纯的是你吧妹妹。人家是大家族,圈内谁敢提当年那件事啊,大家都当没发生过。你以为真是为了伊树,别给她贴金了。她整天对谁都温柔如水,背地里不知道多心狠。”
“这些消息你们怎么知道的?”
“她呢纯粹自己作死,本来都快临门一脚踏豪门。”
中间有人八卦地问:“她以前不是干———”
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所有人默契地闭嘴,回头看清人脸后表情更是精彩。
她们心照不宣地补妆洗手,假装无事发生。
伊树走到旁边拧开水龙头,镜中的她神情淡漠,安静地挤了两泵洗手液。
Rose睨她一眼,牵动嘴角,好似真情实感地夸着说:“我还挺佩服你,任何事情都能处变不惊,不知道是怎么练的,忍术吗?”
关掉水龙头,伊树轻轻甩了甩水,水渍溅到了rose眼皮,没管对方狰狞的表情,她扯张纸擦干净手。
“是啊,我会的不仅是忍术,”伊树笑,“这么想学不如我教教你。”
Rose听不懂她的意思;“有病吧。”
她抱起胳膊,眼神没有温度,“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的传闻了,那我也不必谦虚。”
说完她靠近Rose,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还有那个不是听说,是事实。所以啊,小心一点。不然我心狠的对象,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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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树收到去某会所的消息并不意外,她站在原地叹了叹气,很快拦截一辆出租车,顺口报出地址。
兴许是明白这趟不轻松,她疲惫地靠着座椅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