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国他乡,一众听不太懂的法语中,景致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中文。
那女人的声音并不响亮,但也许是距离太近了,景致听得很清楚。
她的声音是娇俏的,像是三十出头,很年轻活力的样子,为了验证自己想的对不对,景致循声望去。
那女人就坐在她旁边那一桌的对面,与她相望,然而她只猜对了一半。那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流露出一种娇艳的美,像一朵盛放后的海棠。
她美得无论犯了什么错,都能让人看在她这张脸的份上原谅她。
看得出来她保养得很好,但一些动作神态告诉景致,她已经不止三十多岁了。
即使是在说些抱怨的话,但她语速缓慢,很有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养就的仪态和举止,像是点评今天的蔬菜不太新鲜一样无伤大雅。
也许是被人看得有些久了,那女人漂亮的瑞凤眼刮了景致一眼,景致歉意地挪开目光。
和她坐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富家太太,景致不愿多听,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听到穿着平领羊绒毛衣的太太问:“什么时候吃饭?平常的晚餐吗?”
“好像是中秋节吧。”
“那确实是应该要生气的吧,我们家那天还是聚了一下。”
娇艳富太太说:“我知道中秋节对普通人来说意味着团圆,但我们家里的人一个个分散在世界各地,没有在这一天吃饭的传统。说起来,最多是在圣诞假期的时候聚一聚。”
“那倒也是,现在不回中国住,这些传统确实离我们越来越远。”有人意兴阑珊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富太太喝了口咖啡,耸耸肩,冷漠地说:“我已经道过歉了,还能怎么样,就这么冷着吧。他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成为我们家的孩子,这点总要想开的。”
景致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就当作是是放空时候的趣味调剂。
布满薄汗的掌心被风吹干后,仍然有些湿腻。她站起来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那三个富太太已经离开了。
景致看了眼手机,也差不多要离开去百货商店买东西了。
*
程寄下午并没有全程陪着钟诗芮,公司出了点急事,他和钟诗芮说了一声,就回公司了。
解决完回到下榻的酒店,已经是晚上八点。
屋外乌云蔽月,大风招摇,快要有下雨的迹象。
巴黎的夜晚蛰伏着危险,所有人都匆匆地回家,不愿在外面久留。
程寄的手指冰冷,走在酒店的长廊还是暖和不起来。
路过景致房间,脚步顿了顿,他的眉眼冷漠,面无表情地走到隔壁自己房间前。
正要刷卡进去的时候,景致的房间门开了,出来的却是钟诗芮,她慌张地喊:“程寄哥哥。”
“怎么了?”程寄敛起眸光中的冷淡,端出邻家哥哥的架势。
钟诗芮看他一副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有些害怕地问:“景姐姐没和你一起回来吗?她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一开始打她电话也不接,后来直接关机了。”
“我听说最近巴黎不太安全,会不会出事了?”
钟诗芮的嗓音渐渐地带着哭腔,话音刚落,屋外大雨如注,让她胆战心惊。
“你说怎么办啊,程寄哥哥。”
*
看着眼前被风一刮,就齐齐飘向另一个方向的急雨,在水泥地上砸出一朵朵银色的水花,景致又冷又累。
怎么快到了冬天,巴黎还这样经常下雨呢。
如果是盛夏的季节,这样的雨倒显得湿润,空气清新,只是在深秋,实在是湿冷刺骨,没心没肺得让人有些恼。
更何况是在她被人偷了手机和钱包之后的巴黎深夜街头。
这事还得从她拿上包包,准备从咖啡店离开去百货商店说起。
她转身路过富太太桌位的时候,正好看到有只钱包落在沙发里边,被一只靠枕松松地遮住。
景致捡起来,打开里面的东西,是几张银行卡,不多的现金,再仔细翻翻还有张名信片和法国身份证。
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像是刚才那位美艳富太太年轻时候,姓Teng。
大概是这位Teng夫人的东西,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应该会很快回来拿。
景致还着急着去商场里买东西,她把钱包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的放好,交给咖啡馆的收银员,让她代为保管。
收银员会讲一些简单的英文,她告诉景致东西可以放在这儿,但她不保证里面的东西不会丢。
景致有些懵,这不是店家的举手之劳吗?而且这位Teng女士还在这里消费过。
她好脾气地提醒:“这里有她的号码,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她。”
收银员反问她:“抱歉,你为什么不自己做?我没有义务做这些,现在店里很忙。”
景致惊讶于她的冷漠,也被收银员弄得起了燥意。也许是天生的责任感作祟,她拨打了电话,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只是没想到这个钱包的主人更让景致受不了。
这个电话确实是Teng太太的,等景致打去电话,她才意识到自己东西丢了。她先是在电话里感谢了景致,说自己现在开车过来取,只是等了半个小时,这位 Teng 夫人打来电话,问景致能不能把东西送到她家里
今天大概真的是她的倒霉日,Teng太太的钱包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主人身边,她一个转身,从Teng太太房子里出来,她的钱包和手机倒是被偷了。
甚至在哪里被偷的都不知道。
真是晦气死了。
景致站在篷下躲雨,雨水顺着遮阳篷流进脖子里,她冻得瑟瑟发抖,雨势没有变小迹象,她看着着急。
忽然“哐当”一声,在她脚边炸响,碎片飞过到腿上,景致被突如其来的酒瓶吓了一跳。
惶恐的模样让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尖笑连连,这是他们的故意为之。
陌生男人又高又壮,戴着卫衣帽子,邋里邋遢,似乎是喝醉酒了,摇摇晃晃地朝景致走来,怪里怪气地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天已经黑透了,周围没什么人。
景致再也管不了,惊慌失措地跑进雨里。
刚冲进雨里,她就被淋湿了,雨水糊在眼前,让她看不清路,而身上的衣服浸湿后越来越重,呼进肺腑的冷空气像利刃扎刺着。
后面的醉鬼紧追不舍,她不能停下来。
光,她看到前面有光,她只要跑到光里就好了。
忽然有只强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景致以为是醉鬼,对他又踢又打,甚至想要咬。
“是我,是我啊,景致。”程寄连忙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和雨水。
微烫的手心让景致微微有了暖意,她渐渐平静下来,抬起眼。
程寄紧皱着眉,十分担心。
景致失力得像要随时倒下去,两眼无神,又十分难受得闭上眼睛,呼出大团白气。
轻声呢喃:“程寄。”
第四十五章
脱离了危险, 又恢复到了安全的环境下,人的思维和理智会慢慢回拢。
景致坐在车里,有了暖气, 又披着毛毯, 终于在深秋感受到了温度。
也许是刚才哭久了, 她的眼睛有些酸胀, 车窗外雨后的灯火迷离, 景致的余光看着程寄还站在冷风中和警察交涉。
耳边不断回荡着警车的鸣笛。
破开浓重的黑雾, 和程寄一起来到她面前, 只是一开始她没注意。
或许她没注意到的细节远不止这些,还有刚才他找到她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他看向那两个流浪汉醉鬼的怒意;他把她抱紧在怀里温柔安抚,一下又一下拍着她后背,然后有条不紊地安排后续......
都在她清醒之后, 一一浮现在眼前。
新鲜地,深刻地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手指间的温度,以及掺杂着若有若无的雨后清新冷衫香气。
在这场事故中, 她最初感受到的暖意。
即使她现在刻意让自己屏蔽这些消息,都没能成功。
雨停之后,散落的灯光霓虹在银亮的地面慢慢虚化成长长的斑斓色彩, 程寄站在色彩画中,背影瘦挺黑沉。
景致的目光有些涣散。
虚虚拢着毛毯两侧的右手失重般地要往下落, 她现在像个行动困难的渐冻症患者,控制不了自己的骨头,微微颤抖着,用了诡异的姿势才止ʝʂց住下落的势头。
这雨下得不合时宜, 在异国的深夜街头迷路不合时宜,就连程寄来找她也不合时宜。
什么都不合时宜。
不该是他来, 可偏偏又是他。
景致心情复杂。
程寄朝着车这边看了一眼,看到景致低着头,怔怔地在发呆,便打了声招呼,朝着车走来。
景致现在就是只受惊的雀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大惊失色,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车门一开,她就连忙抬起头,看到是程寄,非但没有舒了口气,反而悬着一颗心,随后又慢慢垂下目光。
担惊受怕是生理上的反应,但她的眸光已经恢复了冷静。
程寄看了她一眼就察觉出来了,然而什么也没说,坐上车关门,吩咐司机开车走。
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微响声,他们都没有说话,景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条腿微微发僵,景致浑身不太舒服,湿湿热热的潮气,她从车窗边望出去,黑影影的一幢幢建筑,将不安的危险虚虚掩掩地遮盖住之后,又在低声吟唱中世纪的华美。
景致一开始没看出什么异常,后来渐渐地察觉出不对劲。
她对这一片的环境熟悉得过分,以至于前几天带钟诗芮出门都被她精准地避开。
轿车路过路障,车身摇晃,景致朝着程寄的方向倒去,好在左手拉住安全带堪堪稳住,手指擦过程寄随意摆在怀里的手,冰凉得骇人。
趁着坐稳的时候,景致抬头看了他一眼,程寄靠着车背,正闭着眼睛养神,淡漠的眉眼间流淌着一丝疲倦,头发微乱。
景致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湿热的手上,犹豫着开口:“我不去.....”
“去哪里?”程寄睁开眼睛,湿亮亮的眼睛似乎看穿她的想法,然后沉静地接过她的话。
他在明知故问,景致也一清二楚,这车子开去的不是酒店,而是程寄在巴黎的公寓。
她的脑袋发麻,嗡嗡作响,仍旧执拗地说:“我要回酒店。”
到底是看在他刚才救了她的份上,说话不那么冲,缓了不少。
程寄盯着她的脸,眼神晦暗不明,不容商榷的沉声说:“那也是你的家。”
那是她的家吗?
她以前或许有那么一刻是这么想过的。
大概是在他主动提出要去看她的爸爸奶奶,说想要去拜访他们的时候;又或者他用力吻着她,在他意乱情迷,小声又细密地喊她名字的时候。
就连在刚才程寄找到自己的时候,她又动起了这样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让她自己都可耻。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司机把车停到了停车场,景致有些抗拒,她没有动。程寄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上了电梯。
他的手指冰凉,而她的掌心又热得出汗,两种不同的极致的体验。
景致已经用力地去掰他的手指,却还是被他紧紧地握住,细细的手腕泛着一圈青白,景致温热的掌心几乎将要把他冰冷的手指熨热。
她有些不讲理地不依不饶地喊:“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回酒店,我自己叫车回去。”
然而程寄不管不顾,径直带她上楼,输密码开门,关门,开灯,一气呵成。
景致感觉从光亮到了黑暗,又瞬间进入光亮。
她被程寄堵在门上,还有浓重的黑影压下来,眉眼黯沉,让她惴惴发慌。
程寄的声线低冷,带着抑不住的怒意:“景小姐就是这么利用我的?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刚才在街上碰到我的时候,你难道没有一点庆幸?”
“现在用完了就要丢了,是吧?”
景致的脑袋乱成一锅粥。
她在想,程寄为什么要来找她呢,他们明明下午的时候才吵过架。
如果是托了朋友之责,其实他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作为刚认识两天的新朋友,他最多帮忙打个报警电话就行了。
可是他刚找到自己时候的那种慌张,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一点也做不了假。
她又情不自禁去猜,她真是讨厌死了这种猜测人心的感觉。
所以她命令自己不准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