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低着头,看着绵软的阳光爬上她的手背, 她说:“那两三年里,他自己不也玩命地拍戏,练形体台词, 见组跟组。”
其实和她没什么不一样的。
戴鸣霞笑着点破:“他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和整个团队, 你呢?你又为的是什么?”
景致静默不语。
随着软弱无力的阳光, 一同陷入柔软的沙发里,将她的心也紧紧裹住,只有她的眼睛是睁开的,盯着天花板,眨眨眼。
在她即将睡过去,昏昧沉沉的午后,好像有人拨云拢雾一般在她耳边问:“程寄这个人有什么好呢?值得你这么拼命赚钱。”
那声音绵厚无形,景致有心也抓不住,只是意识稍微回笼的时候,才发现眼角淌下一滴热泪。
六月的时候,时值黄梅,她下了一趟江南。
那时候纸伞青衣,细水环绕白雾中,满地的琼脂碎玉。
景致坐在茶楼,裸露在外的嫩白双臂起了寒意,平平看向水雾迷漫的西湖的时候,还真有点“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境。
自从落难一般地逃去北京,景致已经很久没回来这个熟悉的城市。
“很久没看到这个景象了吧。”对面年老的声音开腔,将景致的注意力拉回放到他身上。
比起景向维,面前的男人明显要年轻许多,但也早就皱纹横生,下巴上的软肉毫无弹性,软啪啪的。
早已不是她记忆中如日中天的模样。
景致喊他费叔叔,一开口些许哽咽。
费叔叔应了一声,喊她小景,和以前过年时候送他洋娃娃时候一样亲切。
但时过境迁,景家破产,一朝败落后,欠款一直没还上,两家心中隔阂已久。
景致这次来杭州就是为了偿还债务,一次性付清。她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张崭崭新的银行卡。
说了一些感恩费叔叔过去照顾的体己话,最后恭敬地递给他:“迟到了这么多年的人情,总算在这一天还上,实在是惭愧。”
然而接下来的一些话让景致愣怔许久,费叔叔说:“小景,不用惭愧,有人替你还了。”
他的嗓音深沉,是杭州城小弄堂里长满青苔的厚重石板。
他把银行卡递还,说早在17年11月的时候,就有人替她偿还了。
费叔叔都不用说这个人是谁,景致就已经从故事的开头猜到了结尾,但听完之后仍然让她为之怔忡,双手拢着茶杯,垂着眼眸盯着银行卡上的图案看。
像块永立岸边,默然不语的瀺石。
“他亲自来的杭州,连本带利把钱送还给我,很客气。”
那个男人还说了一些景家的事,很平淡的语气,像是在谈商场上的生意,但费叔叔事后总结,他拐弯抹角说的都是景家的不容易。
费叔叔后知后觉,原来那年景致给他打电话,让他宽容几天,是真的因为景向维生病住院,而那时候景致也刚好被降职。
他的眼皮衰老得像是即将烧成灰的玻璃纸,连同着里头的脂肪垂落在眼球上。
程寄对他说的那些事,让费叔叔生起了愧疚心。
“是我该说惭愧啊。”当年他借钱给景向维,算是渔翁得利,不管景向维赚了还是亏了,他都能分到钱。
景致镇定地摇摇头,可是内心几乎要同窗外的西湖雨一般水漫金山。
那些年的对与错,苦痛与挣扎,在时间的沉淀之下,已结成了伤口上的脓痂,他们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但已经太久太久,回不去了。
之后他们稍微聊了一下景向维的情况就分开了,他们已经找不到共同话题。费叔叔说以后会去北京看望她爸爸。
景致明白这是客气话,但她还是笑着收下,说好啊。
临走前,费叔叔交给她一个信封,“这也是那个人让我交给你的。”
景致看了一会儿才接过,然后在茶馆中站起来,像是女主人招待完客人后,客气周到地送他:“慢走。”
那个信封被她捏在手里,很快就有了她的温度。
那天景致延迟了半天的机票,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观赏观赏。
她循着记忆去了很久以前常去一家面馆,她驻足店前,细细打量:店面扩大了不少,也按照时下口味新添了不少菜单。
景致进去,还是老口味,要了碗片儿川。
给她点单的服务员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景致不确定她是不是记忆中经常给她点单的那位老板娘,她们自然也没有上演电视上深情地“哦,我记得你,你小时候经常来我家吃面。”的画面。
她和店里所有的食客一样,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离开,谁也不记得谁。
人也是一样的。
等面的间隙,景致撕开了信封,很普通的牛皮纸,丁零当啷地想,低开之后,不小心掉出来一把钥匙。
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景致的心像被扎了一针,尖锐锋利的痛,在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时候,服务生已经将那碗片儿川摆在她面前。
其实她喜欢吃程寄做的那碗青菜肉丝面,是她按照片儿川的做法教给他的。
春天加春笋,冬天放的是冬笋,只不过那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厨房里只剩下点青菜,香菇和茭白,他们也只好将就这点材料做面条的浇头。
但这样清清爽爽,鲜味十足的一碗面在下雨天最是落胃不过。
那天程寄信誓旦旦,说要替她找到小时候的味道。
他那时候做到了吗?
景致回忆了一下,印象中他是做到了,但这样的回忆对她来说,有些痛苦。
那时候他们抱在一起的画面竟然像刺青烙印,刻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吃了一筷子面,却忽然哭了出来,泪如雨下。
这怎么和程寄做给她吃的,完全不一样呢。
她已经分不清她想念的味道是属于小时候,还是程寄的,还是说这个人在离开之后依旧霸道地占据她的味蕾。
好让她一直记得他,就像这枚钥匙。
“老板,钱付过了。”
轻悦冷淡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景致下意识回眸。
在一片雨山朦胧中,似乎看到程寄清瘦的背影,他撑着一把黑伞,渐渐步入黑瓦白墙的弄堂。
碧水清连,雨落弦断。
景致在理智上明白那个人不是他,但还是本能地就想追上去,桌上的东西也在她起身身的时候,清脆地坠落在瓷砖上,玉石琮琤,将她引回现实。
她的钥匙。
那把打开她小时候家里的钥匙,不需要她仔细看就明白的钥匙。
曾在她家破产的时候,被银行收回,程寄又买了下来,送还到她手里。
程寄尽可能地弥补她小时候的梦。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在爱着她。
景致蹲在地上,泪眼模糊地搜寻。
这把钥匙可以失而复得。
那她和程寄呢?有这样的机会吗?
温以泽和戴鸣霞曾问过她几回,为什么要挣这么多钱。
景致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回答,她就是要好多好多钱,她要用这些钱来养程寄。
对于程寄的离开,景致有过一段时间的“回避心里”,她的大脑潜意识里开启了自我保护的机制,以至于景致对于程寄的离开,只是怅然若失。
可如今,到她收到钥匙的时候,这种心痛般的感觉重新被找回,她的心脏像是被万千藕丝紧紧地绞缠,割碎,痛得她难以呼吸。
在程寄离开的第二年,景致决定了爱他的决心。
但她素来是个理智的行动派,这样毫无目的的等待不是她作风,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付诸行动。
在她事业上升期,很忙的时候,还是会每个月抽出几天飞去巴黎,她去Greco的总部,去酒店,去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所有地方。
她想问问有没有人见过他。
但对于这样隐私的问题,Greco的总部前台不会回答,酒店拒绝了她,就连在巴黎那幢房子的管家也说自己不知道。
景致有时候也会回在北京的那栋别墅碰碰运气。
第一次去的时候,她惊愕地发现只剩下了陈管家一个人,对于什么时候遣散的其他人,景致一点消息也没有。
“程先生离开的那几天就陆陆续续走人了。”陈管家说。
好像他真的不回来了。
当初他们分开的时候,程寄好歹还继续聘请着员工,他那时候肯定觉得自己会回来,可这回呢,似乎连自己也没把握。
那他怎么好意思还让她等呢。
景致在心里俏皮地骂他,但更多的是想吻吻他的脸颊,贴贴他的脖子,然后让他住进自己身体里。
她不仅没在陈管家这里找到答案,反而还被问程寄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景致放眼看向暗沉沉的天际,暮色四合,晚上要起风。
她也想知道答案啊。
最后收回目光,说:“会回来的。”
不知道是安慰谁。
第七十五章
她找程寄找得很高调, 只要是有可能的人都要被她问句最近有没有程家的消息,被问的人都有些懵,奇怪她怎么关注起这种事来了。
就连陆义森都忍不住打电话给她:“怎么了?两年后才想起来要问人家情况?”
他觉得景致有些发疯, 要知道当时他把程寄的东西交给她的时候, 景致毫无动容。
陆义森那时候还为程寄不值,以为景致薄情,他们也就这样了。
景致对于这样的调侃一点波澜也没有,她这人投鼠忌器又反应迟钝, 须得人家把整颗心剖出来放在她手心里许久, 才能回过味来。
但往往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下定决心的时候,也已经迟了。
景致眨眨眼,收回心思, 没理会陆义森的看好戏,继续我行我素。
19年底,是他们分开后, 景致离程寄最近的一回。
那时候临近年关, 各种时尚活动络绎不绝,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程氏集团的核心业务在巴黎,不在国内,景致很少看到程家人出席活动。
不仅程寄了无踪迹,就连程父程母, 景致也再没见过他们。
她花了很大的精力才在香港一次活动上见到程临岚,那场活动她没被邀请,托了好些人才拿到票。
那时候程临岚已经代表程老爷子出席各大重要场合,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 即便如此, 那两年她也还是很少露面。
景致见着她的时候,她在天台和人聊天,有两个保镖站在天台下守候,不让闲杂人等上前。
程临岚对着保镖点了下巴,“让她上来。”
他们程家人都有双相似的漠然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景致以为自己看到了程寄,心脏抽疼了一下。
程寄平日里也是有保镖跟随其后,如果他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内场的酒会,她是不是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景致专注地看着程临岚的眼睛,心想。
年底,就算是在香港,从维多利亚港海面上吹来的风还是有些冷。
楼下的喧嚣衬托天台上的寂静,景致在心里积压了一大堆问题,临到了什么也问不出。
她最希望的无非就是见到程寄,让程寄这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面前。
她想要可以触摸的,有呼吸,温度的人。
他不会过得不好,吃穿自也不用让她发愁。
程家不会短了他,也不会虐待他。
她只是想要抱抱他而已。
反倒是程临岚先开了腔:“景小姐真是让我没想到啊,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网球场,那时候应该是在四年前吧。”
那时候她被程老爷子钦点,去给离经叛道的某人指点指点,没想到那时候他叛逆,现在更是如此。
程临岚看向灯光绚烂的海面,似乎是在回忆,那时候程寄在打网球,看台上的景致睡眼朦胧,一脸迷糊劲,连她靠近都不知道。
而现在,程临岚把目光重新放到景致身上,优雅气质的一身小礼服,她感慨:“时间真是好快,景小姐也事业有成了。”
景致笑笑,想起往事确实令人啼笑皆非。
那时候她还犹豫着是不是要离开程寄,可是现在呢......
她感激命运的安排,让他们重新认识彼此,化解隔阂。
景致客气地说:“我的事业和程小姐的比起来不算什么。”
“我这个事业也算是程寄打下来的。”程临岚像是在看猎物一般盯着景致,开门见山。似是在观察,但看到景致很平静后,她一声轻笑。
程临岚说:“景小姐,你有想过程寄会一无所有吗?如果一直等下去,到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愚蠢?”
在微凉的冷风中,景致轻声笑笑,她很明白程临岚的意思,但到底是没有戳破,她说她只是在等他回来而已,不是在等钱。
程临岚冷哼一声,她说她就知道有这么个人,事后后悔了。
她喝完了最口一口酒,颇为豪气地说:“出于一些原因,我没办法告诉你他在做什么,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带话,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
她的双眼微醺,景致觉得她有些醉了,但什么也没说。
她很平静地从包里拿出一只丝绒盒子,打开,是一枚水滴形钻石,是景致从那根项链上取下来的。
她把丝绒盒子推给程临岚,右手上的粉色戒指同样惹人注目。
景致说:“你就告诉他,这是第三个愿望。”
说完后就也不继续留在这,她们毕竟没什么话说,程临岚没强留。
天台是个看风景的好去处,香港市中心是钢筋铁骨的牢笼,这里是唯一的绿地。
但高处不胜寒,一阵冷风吹过,程临岚醒了酒,她就这样忽然之间想起这枚粉钻的来历。
其实她看新闻的时候也看上了这枚钻戒,但被程寄先下手为强,她让程寄转卖给她,程寄说她已经送人了。
至于送谁,他不肯说。
那时候不仅互联网上在猜谁会是幸运的女主人,就连程临岚也在疑惑。
但那时候她以为他们两人的缘分,早已斩断,没想到这枚昂贵的戒指给了景致。
至于景致让程临岚转交的钻石,在三天后到了了程寄的手上。
程寄站在窗边,身形映成一道黑色的剪影,他痴迷地摩挲着那枚钻石,像是在抚摸景致。
别墅的二楼有佣人走动,但每个人的动作都很轻,时不时传来医用仪器的跳动声,程临岚走到某个房间,程老爷子躺在病床上,形容消瘦,精神已经大不如前。
但到底是为了守住家业,从刀山火海中拼出来,威严惯了。
他瞧了程临岚一眼,又看向窗外。
程临岚走过去,坐在床边,帮程老爷子记录下各种医用数据,程老爷子问她程寄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