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不累?”林也低声问。
姜颂哑然,继而失笑。他在台上连续表演三小时,现在说话嗓音听起来都比平时干燥几分,居然反过来问她累不累。
林也也笑了一下,继续出声: “如果不累的话,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他微微倾身,抬手捉住姜颂的手腕,牵她去沙发边,另一手随意将上面几件价值五六位数的演出服丢到一边,腾出一处宽敞的空位: “坐。”
比以往都显得正式。
经过一晚上的音乐盛宴洗礼,身体和心理都比平时要兴奋,因为林也不同寻常的温柔神色,姜颂感到本就燥热的血液似乎又有咕噜沸腾的迹象。
她没来由的紧张。
依言坐下之后,林也又从立式小冰箱里取来一瓶水,把瓶盖拧松之后递给她。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林也站在她面前,无声吸进一口气,忽然笑了下,笑声低低的,滚烫砂砾般擦过姜颂的耳畔。
她不由得抬头看,却见林也从兜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然后……然后他就席地坐下了。
打火机砂轮按动,他点燃一支烟,尼古丁的味道弥散开来,而他的嗓音也同时响起。
“我出身于一个很平凡的农民家庭,虽然和你一样住在苏城,但我家在澄湖旁边的村子里,澄湖大闸蟹全国有名,说它个大味鲜,但是我对它的记忆只有喂蟹时冰冷的湖水,以及每年出产季节流水线绑蟹被夹伤的手……”
姜颂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时机,去剖白自己的前二十七年。
但她横悬的心慢慢落地,专注地听他讲。
和那个年代很多的人一样,邹舒然和林达俊是通过媒人介绍才认识的,从见面到决定结婚,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两家人聚在一起,潦草地定了婚期。
而林也的童年亦是潦草,邹舒然生下他只休息了三天,就又回到种地,养水产的劳作里。林也记不得三岁之前的事,但若要认真去想,只觉得摇晃,跟坐海盗船一样令他头晕目眩——两家老人都推脱不帮忙照看孩子,邹舒然只能用布条把林也背在背上,带着他下地上湖。
终于被拉扯到六岁,他就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村校。男孩子小时候皮得很,稍不注意,就逃课,打架,成绩简直没法看。
邹舒然对他的期望不是说没有,只是被眼界所限,认为只要身体壮实,长大了出去打工,攒点钱到年龄就结婚生子,便是比她和林达俊强了。而林达俊差不多也是这样想的。
转机发生在林也小学四年级的暑假,他本来要和小伙伴约好了去林子里探险的,但林达俊因为喝酒骑电瓶车不慎摔了一跤,邹舒然陪他去医院了,家里摆在澄湖马路边上的小摊只能派他去看。
两张长凳上铺一张用竹篾编成的晒垫,摆上些应季蔬果,凳子脚边一个辨不清原来色调的大号塑料脸盆里装几条活鱼,这就是所有的货品了。
这样的小摊隔个百十来米就有一个,都是村子里的人摆的。十岁的林也蹲在自家摊子边,因为不能去玩,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脸臭得可以,根本也不指望能卖出去什么。
可偏偏一辆看着就很豪气的车缓缓停在了路边,后座车窗降下来,一张粉雕玉琢的漂亮小脸露出来,六七岁的小女孩欢快地叫了一声: “frish!”
小林也拧着眉看她一眼,心想什么玩意儿。
他上是的村小,没学过英语。
前排一个长相英俊的中年男人转头笑看了眼后座的女儿,探头说: “是鲫鱼吗?麻烦装两条。”
小林也“哦”一声,从晒垫下抓了个用过的塑料袋出来,然后二话没说直接伸手从脸盆里抓了两条大个的装进去。鱼水溅起来,他没躲,因为习惯了。车里那个娇气的小姑娘却“哇哇”惊呼。
小林也觉得她真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把鱼从车窗递给男人, “十块。”
男人很有涵养地没嫌弃那旧袋子上都沾满了脏水,直接伸手接过,侧身放在副驾的脚垫上。
他没带钱包,跟小林也说等等,便打开储物盒去找可能的零钞。
小林也顶着日头站在车边,目光炯炯,生怕他一脚油门下去,直接带着鱼跑了。
后座那个小女孩自己解了安全座椅的扣袢,欢天喜地张望着去看前面的鱼,一边看一边咯咯笑,偶尔还转头看林也,像是要和他一道分享快乐般的碎碎念: “frish!
frish!
Little frish!”
小林也被她念得脑瓜疼,嘴巴抿成一条线,根本不搭理她。
男人找了一圈,抱歉地转过脸来, “不好意思,今天出门忘记带钱了。”
小林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并且一句废话没有,朝他伸手,意思很明白,把鱼还他。
男人侧身去提脚垫上的塑料袋,里面的鱼一蹦,小女孩又“哇哇”两声,兴奋欢喜得不得了。
男人轻声细语跟她说没带钱,下回再来买好不好。
小女孩两只眼睛迅速鼓起泪包,倒也不撒泼耍混,而是可怜巴巴地又说了一句“外星语”。
男人温柔一笑, “舍得吗?”
小女孩嘟起嘴,看了眼前排的鱼,然后坚定地点头。
小林也等得快不耐烦,听到男人说要拿东西和他换时,差点直接发火。
可小女孩两只两手捧着一把儿童吉他从后排车窗递出来,叽里咕噜一句。
小林听不懂,也没见过这东西,更不可能知道它价值四位数。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忽然,小女孩肉嘟嘟的小指头拨了下琴弦,一个音符在炙烤午后化作清凉泉落, “啪”的一声滴在了小林也荒芜而干涸的生命里。
他黢黑的眼眸盯着吉他,垂在身侧的手蜷了一下。
最终,他接过了吉他。
小女孩奶声奶气,终于说了一句他听得懂的“人话”, “哥哥你真好。”然后“啪叽”,软糯糯地亲了他一下。
小林也如遭五雷轰顶,更慌乱的是小女孩的爸爸,他从前排转过身,胳膊一伸把小女孩捞抱过去,教育她不能随便亲别人,特别是男孩子。
那天晚上,邹舒然清点货物,发现少了东西,小林也知道那把吉他对他们家来说是外星来物,于是撒谎,说鱼死了被他扔了。
邹舒然没说什么,林达俊却忍着腰痛从藤椅上撑起上半身来骂他:养你有什么用,鱼都能给看死!
也不跟小伙伴出去瞎胡闹了,等到邹舒然和林达俊不在家时,他就把藏在床底下的吉他拿出来。刚开始根本不知道怎么弹,但就是着迷。
摸索一阵后,居然能把在学校音乐课上听到的调子完整复刻出来,他高兴坏了。
秘密总有被发现的那天,林也五年级放寒假之前,林达俊找工具的时候,意外从床底掏出了这把已经被磨损得半旧的吉他。
林达俊以为是林也偷的,等他放学一回家,什么都不问,立即给了他一耳光。
林也倔强地不吭一声,还是在邹舒然的苦苦劝解下,他才说明原委。
林达俊说他傻,骂他不干正事,音乐?能吃还是能喝?爱好?就你那破烂成绩还好意思有爱好!有时间不如多帮家里干点活……
林达俊就着酒,骂了林也半晚上。
而林也只听进去了一句:就你那破烂成绩还好意思有爱好。
他偏执地认为,只要他成绩优异,就有资格学音乐。于是他开始发了疯的学习,再在父母看不见的地方练琴,唱歌。
这是他的一厢情愿,但这的确在一定程度让林达俊和邹舒然看到了比打工更好的出路:考名牌大学,进大企业,年薪百万做真正的城里人。
但林也终究在大三那年打破父母的幻想,他一意孤行地放弃北城大学的光环,为了音乐梦踏进娱乐圈。
林达俊气得专门去北城闹过一次,甚至跑到圣光娱乐公司楼下躺着,扬言要是林也不跟他回去,他就永远不起来。后来还是几个保安把他架走,才平息了闹剧。
后来林也专辑大卖,大街小巷都是他的代言海报,林达俊被全村人羡慕,花着林也打来的钱,却一直没有松口肯定过他的选择。
今晚的演唱会,还是邹舒然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林达俊才骂骂咧咧地来了。
故事讲完,林也已经断断续续地抽了五支烟。
他姿态很放松,一只腿屈起,夹烟的左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撑在身后。
神情平静,娓娓向姜颂讲述他贫穷的原生家庭,思想古板的父母,毫不扭捏地向姜颂展现一个立体的并不完美的林也。
这是有史以来,林也说话最多的一次。
姜颂看着席地坐在自己跟前的男人,觉得自己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离他更近。
也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着迷于他。
寒门子弟林也从苏城走出去,今天再以歌手林也的身份在苏城启动巡演,是宣告涅槃的成功——也证明他当初的选择没错。
姜颂笑着说: “你终归做到了。”
烟雾缥缈,林也仰头,微眯着眼。
过了片刻,他看向姜颂,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点梨涡,他说: “这一句,就是你给我的嘉奖?”
姜颂放松一笑, “算是吧。”
林也望住她, “不够。”
他眼里的热度抵过空调冷气,姜颂微微睁大眼睛,没做声。
林也把手上的烟碾灭在身旁的烟灰缸里,然后朝她伸来左手。
姜颂装傻,把手里的矿泉水瓶递过去,林也低笑一声,接了。
同时,没等她收回手,另一手准确无误地牵住她手腕。
带着薄茧的指节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滑,在她的手将要垂落下去之际,指尖一勾,捉住她手指,缠绵至极地轻捏了一下。
姜颂的心也软趴趴地被戳了一个洞。
林也始终目光不离姜颂,冷峻的脸庞今夜如此温柔,神情热烈。
他手腕一翻,连带着托着姜颂的左手掌心朝上,没有预兆地朝她倾身。
垂首,臣服地在她掌心落下一个吻。
干燥温热的唇瓣擦着姜颂的手心皮肤,虔诚祷告: “为不完美的我,再停留一次——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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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这样的氛围,这样虔诚谦卑的姿态,以及这样温柔恐惊梦中人的口吻,求婚都够用了。
姜颂不可能不感动。
心里那道城防早已化为灰烬,她目光澄澈,原始而本真。
自然生发出的勇气,坦诚是理所应当的事。
姜颂蜷了下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 “你刚才说那么多,就是为最后一句做铺垫?”
声音空灵好听,语气别样的轻松,不似往日那般总带着一丝压力。
林也缓慢抬头,勾勾唇角, “把自己剖给你看,让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从过去一直到现在,也让你放心未来。”
他笑了一下, “是我哪句说的不好吗?”
姜颂狡黠扬唇, “可你不是说只谈性,不谈感情。”
林也指尖在她掌心画圈,轻一下重一下的。 “我应该是在用自己诱惑你,留住你,从始至终。”
“哦……”
姜颂此刻才醒悟过来,在连城的时候,他风尘扑扑地赶来说要留住她,后来又用自己做筹码引她出格,原来他说的留,并非让姜颂留在连城或者任何一个地图坐标上,而是更深层意义的——留在他的生命里。
而所谓的饮食男女,根本就是他在故意误导,先让姜颂松动,然后再步步为营。
等姜颂反应过来要防守时,他已站在她的城池里摇旗称王。
姜颂感觉被骗,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目光恨恨,可唇角却止不住地往上扬。
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用心思到这个地步,不是爱又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呢?
她问出来。
林也微皱眉,大概是因为她这个问题太傻。他目光沉柔,嗓音低哑, “我只有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有些人,冷峻沉闷得很,可一说起情话,就直扎人命门。
林也盯着她,抬手在她脸上轻捏了一下。 “生气了?”
姜颂轻轻打掉他的手,没作声。
林也就势把她两只手都握住,微微一使力,从地上站起身。
姜颂被他拉得往前倾一下了,林也适时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从沙发上带起来,他自己则脚步一转,稳稳往沙发上一坐,手臂一收,将姜颂箍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姜颂些许眩晕,心却是满的。
她被他抱着,身上也沾上了那股清冽的草木香。
她不说话,林也真以为她恼了,晃了晃大腿,还是不擅长哄人,于是直白地问: “怎么才能不气?”
姜颂垂眸笑了一下,再抬眼时,笑意散去,面色无悲无喜的一种平静。
她说: “我也有个故事要讲给你。”
林也目光微顿,脸颊上的梨涡更深了, “你说。”
姜颂晃了下神,有种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的错觉。
她抬手,指尖抵在半空中,隔着脸侧的长发,和耳廓里的助听器持平。只有半秒的停顿,她鼓起勇气去撩头发, “其实——”
“嘭”的一声,门板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一个高瘦的男人一脚跨进休息室, “你最后唱那首什么意思?前边的事才过去多久——”
高瘦男人瞥见沙发上相拥而坐的两人,话语一顿,特别看清姜颂的脸,他瞬间面色铁青。
姜颂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想站起来。
林也搭在她腰上的手没放,把人稳稳搂在怀里。他没理会突然闯进来的男人,而是温声跟姜颂说: “你先回去,我明天来找你。”
然后他才改搂为牵,带着姜颂往门外走。
错身的时候,那个高瘦男人十分鄙夷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姜小姐,以前我姑且算你对我们家林也有几分真心,还知道护着他。现在好了,你落魄了,缺钱,想红,又跑回来赖上……”
他话没说完,林也偏头打断, “吴哥,说话注意点。你对她不尊重,也是在打我的脸。”
林也语气里的戾气显而易见,姜颂其实没见他跟人当面这样发火过,尽管因为高瘦男人的话心里发沉,还是安抚性地轻轻拉了一下林也的手。
林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事。”
果果和胖白站在门外走廊上,听着动静,没敢靠近。林也把姜颂交到果果手上,让果果跟车送她回去。
嘱咐完,转身进休息室,反手掩上门。
果果胆战心惊,跟姜颂说: “车就在外面,我们走吧,姜小姐。”
错身的时候,胖白看她的眼神和那个高瘦男人如出一辙,像在看朝秦暮楚的拜金女。
保姆车就停在休息室外不远的地方,果果跟着姜颂坐进后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