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快到兖州的那晚,她没接卫疏递过来的肉,“我会退婚的。”
卫疏哦了一声,往肉串上撒了点辣椒粉,伸手递给她,“我知道啊。”
季浓皱眉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烤肉混着辣椒粉的香味往她鼻子里钻,“你知道为何还对我这么……仗义。”
她决定用“仗义”来概括未婚夫的行为。
“先吃,你吃了我再说。”卫疏强硬地把烤得油汁四溢的肉串塞到她手里。
季浓接过,瞥了他一眼,吹了吹热气,咬了一口裹着酱汁的肉串。
卫疏取下烤爆皮的鸡肉,忽然笑起来,桃花眼中带着火光的倒影。
“你退婚,我又不退,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哪有人对未来妻子不好的?”
季浓一噎,“歪理。”
军营中的将士们可没他那么会狡辩。
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到了兖州,季浓对卫疏的印象也有了一些改变。
卫家是书香清流不错,可是身为长孙的卫疏却跟季浓想象中的书呆子截然不同。
他心思敏捷活跃,对读书没什么追求,可是其他的事情却均有涉猎,脸上没有不带笑的时候。
上至驸马侍郎,下至侍卫仆从,卫疏与他们相处起来都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更罕见的是,他没有贵公子的架子。
因此众人也愿意跟他说笑。
季浓从小性子豪爽活泼,最怕和半天憋不出来两个字的闷瓶子相处,因此卫疏的幽默和话唠反而让她安心。
入兖州,才知天灾人.祸有多严重。
面对谢洵希望他们帮忙的请求,季浓想到那些灾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也因此知道原来自己那位未婚夫还有另一个爱好。
他喜欢听曲儿,尤好江南小调。
虽然理智上,季浓觉得自己不应该计较这点,毕竟他们之间退了婚便毫无关系,可是她的心却控制不住,嘲讽的话已然说出口。
“卫公子真是潇洒风流。”她轻嗤。
卫疏跟在她身后解释,她面上不耐烦,可始终竖着一只耳朵听他愈发急切的话。
后来她扭头道:“你跟我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又不跟你过日子。”
卫疏一双桃花眼里闪过不可思议,“那怎么行,你是我未婚妻,不嫁我还要嫁谁?”
季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啧了啧嘴,“你连自个儿都保护不了,又是个多情种,我才不嫁。”
卫疏罕见地沉默。
当天,他不知从哪里提了把剑从晌午练到晚上,只是毫无基本功,因此那剑法也就显得格外稚嫩。
季浓抱臂望着庭院中大汗淋漓的青年,平生第一次觉得原来真的有人天生与武绝缘。
他似乎就该养尊处优,摇把折扇笑眯眯地拉着人谈天说地,于无形之处套情报消息,暗中揣度人心,捕捉那些细节。
而不是提着把剑,脚步都踉跄。
她缓步上前,摁住卫疏的剑。
卫疏见到她先是欣喜,而后桃花眼里又流过一丝幽怨,“你挡我剑做什么。”
说罢便要提剑离开。
然而季浓力气比他大,连剑带人都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卫疏与她对视,忽然搓了搓手上磨出来的血痕,惊喜道:“阿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寂静微凉的夜里,他的话掷地有声。
季浓下意识松剑,立即反驳,“怎么可能!”
犹觉不够,她又趾高气昂道:“别自恋了,我饿了,我想吃肉。”
卫疏像个瘪气的小狗,竖起的尾巴又耷拉下去,然而看着面前的少女,却生不出半点责怪。
青年眨了眨桃花眼,点头道:“正巧后厨有腌上的鸡肉,便做一道五味焙鸡,另做一道杏仁豆腐给你解腻,省的夜里吃多了积食。”
他兴致盎然地同季浓解释着菜肴的做法,仿佛刚才的失望都是瞬间的假象。
季浓听他说着这些琐碎的步骤,耐心不多的她却罕见地没有任何厌烦,她只是自然而然地帮卫疏接过提在手里的重剑。
厨房烛火氤氲。
她看着那道忙碌的身影,凝望着他身上的华服和周围粗糙的环境,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融化。
……
第二日,他们去了兖州的禁地天峡山。
正要下山时,季浓看着身侧崎岖的山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因跌落山崖,身体迅速衰败的父亲,不慎崴了脚。
一开始她强撑着,拒绝了卫疏搭过来的手,她语气不善,骂他矫情。
可是没走几步,她的脚踝却越来越肿,脚下的速度甚至比卫疏更慢。
原本被她轻嘲两句之后,一直走在前面的青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蹲在她面前。
“上来,我背你走。”
季浓一怔,撇过头,“这里的路不好走,你顾好自己就够了,真背上我半夜也出不了山。”
她瞥了眼自己高高肿起的右脚踝,依旧拒绝了卫疏的请求,只是示意他扶着自己。
可卫疏蹲着的脊背却分毫未动,执拗地让季浓觉得有些陌生,“阿浓,你在逞什么强。”
“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夫,将来是与你比肩而立的夫君,你在我面前,为何还要逞强?”
季浓不动声色地蜷着手指。
她竟在卫疏身上看见了,已逝家人独有的关切,真心实意的在乎。
怔愣片刻,季浓终究是趴在了他背上。
贵公子到底不是久经沙场的兵痞子,连衣袍下的脊背都削瘦,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却让人格外安心。
季浓不再讨厌他的花哨和讲究。
连带着他发上的金纹发带都渐渐看顺眼。
“卫择衍。”她突然唤他的字。
山路崎岖难行,何况是背着个人,卫疏走得有些艰难,却还是高高兴兴地嗯了一声。
季浓低声道:“你是卫家长孙,如今卫老尚书已经回京任职,陛下起用卫家,前途风光。”
卫疏听她突然说起这些话,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因是事实,也点了点头。
“我只是个孤女。”季浓又道:“虽说家产略丰厚些,可终究官商有别,况且我不打算嫁人拘于宅院,争风吃醋。”
年少时那场噩梦虽说是假的,可还是给季浓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父母双亡,家中叔婶咄咄逼人,她心底始终空缺,再加上见到过更宽广的天地,自然不想只当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
“你那么坚决要和我退婚,就是这些原因吗?”卫疏似乎有些意外。
背上的少女点了点头。
卫疏绕过一块凸出的石块,这才缓缓道:“我还以为是你有喜欢的人了呢,不是就好。”
季浓有些不解,又听他继续往下说。
“首先,卫家风光是真的,但再风光也跟我无关,阿浓你看见了,我就是个只知风月的纨绔,更没有祖父和谢兄那样经天纬地的大本事。”
“其次,孤女又如何?伯父伯母早逝又不是你的错,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想让他们长命百岁,生死本就无常,与你更无关。”
一口气说了很多,卫疏的音调微哑,他顿住脚步,将背上的少女又往上提了提,这才继续走。
“至于最后这点,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没什么大出息,也没什么野心,既然你不愿意跟着我走,那我就跟着你走好啦,天涯海角,哪里不是家呢?”
“听说汝南山清水秀、绿瓦白墙,更有无数奇景,通辽二州紧靠边疆,大漠孤烟,更是一绝。”
卫疏的话中是抑制不住的向往,“阿浓,我想跟着你去看看,可以吗?”
季浓此时连浮肿的脚踝都抛在了脑后,耳畔只回荡着卫疏兴高采烈的话语。
他是她从未见过的人。
但爹和娘猜的很准,卫家小郎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季浓原本垂下的手悄悄环住青年脖颈,眼底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情,嘴上依旧挑剔。
“这得看你表现。”
卫疏忍不住笑出声,眉眼飞扬肆意,嘴里乐道:“我不管,阿浓你就是答应了!”
话音刚落,他便因太过得意,一时不察,差点连带着背上的人一起摔在树丛里。
季浓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二人的姿势亲密无间,待安全后右手已经揪住卫疏耳朵转了个圈。
“卫择衍!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看着拧得狠,其实一点也不疼。
然而卫疏却很给面子地缩了缩脖子,忙认错求饶,“错了错了,大小姐饶了在下吧。”
季浓又噗嗤笑出声,右手重新环住他脖颈,轻飘飘地搭在胸前,“卫择衍你真赖皮。”
卫疏一点不生气,脸上挂着笑,分明还是骂,可是季浓此刻的话在他心里却格外不同。
他点头道:“季浓你真好。”
季浓眨了眨眼,“卫疏你真傻。”
他还是笑道:“季浓你真好。”
她又道:“卫疏你真奇怪。”
卫疏从善如流地回答,“季浓你真好。”
季浓没再往下问,只是悄悄把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她想,其实卫疏也很好。
没人会不喜欢卫择衍,她也不例外。
第84章 if线
◎重回夫君年少时◎
元妤仪醒后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只鬼。
字面意义上的, 透明体。
比这更不妙的是,她明明才和谢洵成婚不久,此刻却不在公主府, 对周围的环境同样陌生。
她想出门, 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不能自由动弹,宛如一缕青烟,只能局限在眼下这个破旧的屋子里。
值得庆幸的是她变成鬼后失去知觉,感觉不到饿, 也不觉得周围冷或者不舒服。
直到晚上, 房门被推开。
元妤仪身上所受的束缚忽然全部被解开,第一反应是立即飘到窗边,想看看现在是什么季节。
然而面前的院子光秃秃的,除了破旧还是破旧, 毫无参考价值。
她有些失落地坐在窗边,好在没有实体,也不用强求一把椅子, 目光转向进屋的人。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 身上穿的是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褐色衣衫。
少年背对着她,似乎在整理课业。
元妤仪跳下窗,正要凑近看看他的模样时,少年却抢先一步转身, 凝视着她的方向,目光冷冽。
“谁在屋里?”语调很笃定。
若不是元妤仪知晓自己现在是个鬼,又多活了二十年, 恐怕真要被这小孩诈出来。
她毫不畏惧地走上前, 围着小少年转了一圈, 坦白道:“是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说完她还伸手在少年面前晃了晃,一脸得意道:“谁家的小孩,长得倒好看。”
剑眉凤目,眼下一点泪痣。
意识到这颗泪痣的位置后,元妤仪心头一跳,不再玩闹,站直身子看着面前的小男孩。
他还没张开,稚嫩的脸颊没有寻常孩子的婴儿肥,反而削瘦单薄,唯独那双眼沉静如潭,有几分及冠后的清冷模样。
这是谢洵小时候啊!
元妤仪脱口而出,“夫君。”
这屋里只有他们一人一鬼。
少年闻言,看了一圈空荡的屋子,原本皱着的脸瞬间通红,嗓音震惊,“你瞎喊什么!”
元妤仪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测,见少年羞恼,试探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洵沉默,只是朝她站的方向瞪了一眼。
“那你能看见我吗?”元妤仪问。
良久,少年才坐在桌边,相当淡定地从布包里抽出今日夫子留的课业,“看不见。”
元妤仪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落。
谢洵神情冷漠地补充,“但我能听见。”
听见她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鬼毫无恶意,但后半句话他是不会说的。
元妤仪又点点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于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谢洵仿佛没听见,并不理她。
或许是因为醒之前两人还在同榻而眠,窝在他怀里睡觉,元妤仪对他的不搭茬也有些不习惯。
但转念一想,跟个孩子置什么气,而且他刚成婚时也是惜字如金,后来才敞开心扉。
遂又笑盈盈地说:“我今年二十了,可是谢衡璋你瞧着好小啊,有十岁吗?我还从未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呢,跟弱冠后比确实可爱……”
少年年纪小,也不如及冠后能那般完美地掩藏自己的心事,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瞥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单字一个洵,不叫谢衡璋。”
元妤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是哦,但这是你以后的表字,寓意很好呢,你以后就知道啦。”
她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伸手去揉谢洵的头发,本以为又像以前那样会直接穿过,没想到少年柔软的发丝果真被揉皱。
谢洵感觉到落在头上的温热手腕,像炸了毛的小猫,腾的站起身,连带着身后的条凳摔在地上。
“你是女子,怎么能动手动脚?!”
他并不害怕,只觉得荒唐,十岁出头的少年已经有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
元妤仪看着清瘦倔强的少年,忍不住笑起来,“实在抱歉,因为你太可爱了。”
她没见过这样稚嫩的谢洵,心里自然无比新鲜,又见他聪敏机灵,一时没控制住动作。
何况两人连更亲密的行为都做过,与十年后的日子比,这样的举止实在有些小巫见大巫。
奈何夫君正年少,元妤仪心中慨叹,轻声向一本正经的少年认错,“好啦,我不再打扰你了,你还写课业吗?”
谢洵挪了挪步子,特意挑了她对面的位置,顺便把两本书册也划了过来。
元妤仪果然保持沉默,没有再打扰他,只是飘着虚幻的身体,在一边看着。
但她很快发现了问题。
谢洵写的是两份相同的课业,但字迹、回答思路和文章结构又截然不同。
一份中规中矩,另一份则令人眼前一亮。
一直等他写完,元妤仪才正声问道:“你是在替谢陵写课业么,左边这册是你要交的?”
她指的正是答案平庸的那册。
其实这事情不难猜,毕竟元妤仪之前特意嘱咐沈清调查过侯府内的事,也清楚谢洵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
但她也只是猜测试探,心存一分侥幸。
谢家人总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孩子。
然而谢洵神情如常,垂下的手蜷起袖中,长睫垂下遮住眼中有些复杂的深色。
“你知道谢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