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与她不相上下,称得上绝色的面容。
她认得。
若说她的不祥批命,是司天台出手,属为国遮羞。
那么这女子,便纯粹是因后宫倾轧,他人凭空捏造。
祸因,便是她这一张脸。
一张祸国殃民,引人嫉恨的脸。
那时她的母妃薨逝不久,先帝荒淫初显,又恰好遇见这么一个美人儿。
一时宠冠六宫,占尽风头。
先帝的兴致没持续多久,倒是惹尽了后宫诸人的恨意。
昔日的恩恩怨怨都不作数了,就卯着劲儿专对付这么一个人,连皇后德妃都乐于作壁上观。
结果呢,就是现在这般。
疯癫痴乱,于冷宫中自生自灭。
南宫姣伸出手,指尖隔着帕子,倾身挑起她的下颌。
女子顺着她的力道抬起脸,痴痴地望着南宫姣,“你是来救我的吗?”
南宫姣勾唇,“姬轻,你可知我是谁?”
姬轻没开口,反应了一会儿才理解了面前人话语中的含义,眼眸顿时亮了。
暗夜无星,星光尽敛进她的眼眸中。
“神仙!”姬轻一拍手,嘿嘿笑道,“你是来救我的神仙!”
帕子飘飘然落下,亲吻泥尘。
南宫姣的手抚上了她的眼。
绝色的脸被灰尘遮掩,眼眸却没有。
干净透澈如初生。
没有烦忧,没有怨怼,没有慌张。
惹她来了兴致,柔声哄道:“是呢,只是啊,得等些时日,等穿着灰色衣裳的人要来抓你的时候,我就来救你走。”
“而且,要保密,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闻言,那双清澈的眸染上不解,歪头似懂非懂地应了。
南宫姣摸摸她的头,“乖,很快的,别怕。”
回应南宫姣的,是一个灿烂的,讨好乖巧的笑容。
遮不住的美丽,像掌心里绽放出的一朵花。
让南宫姣想到到了窝在人怀里,娇声撒娇的小奶猫。
猫啊狗啊的她是没工夫,但若是有这么一个人,似乎倒也不错。
笑意自交织的赤藤后透出来,黑色手套拍了拍姬轻的发顶,满意叮嘱:“好好记着,别忘了。”
“嗯嗯!”姬轻很坚定地点头。
她再一抬眼,面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刚刚的神仙就像臆想出来的幻梦,忽然就散了。
姬轻眼睛睁大,圆溜溜地四处看,末了惊叹出声,“不见了诶,好厉害呀。”
暗处的南宫姣笑眯了眼。
转身,随口问身旁,“都办好了?”
“是,都办好了。”
“嗯。”南宫姣颔首,“那回吧。”
沿着宫墙绕路至太液池东面,轻踏晶莹覆雪的冰面,入含凉殿后殿。
南宫姣正要踏上楼梯,澜淙出声,“主上,万一镇国大将军查不到这儿……”
南宫姣回头。
宽敞的木质楼梯,阑干雕花繁复,三步一盏壁灯,淡金色的光芒静静跳跃。
赤藤面具半摘,只露出一双精致美丽的眼眸,含着漠然冰冷的光。
澜淙噤声。
南宫姣:“那便权当一步闲棋。”
面具摘了下来,被她拿在手上,随意地,轻巧地,仿佛随时会掉在地上。
澜淙目送主上抬步上楼。
良久,才缓缓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有些酸涩,他活动了下臂膀。
楼上,南宫姣寝室南面迎着月亮有一扇大大的窗,重檐边上高高挂着的宫灯透进来暗淡模糊的光。
她半身靠在窗棂,轻闭眼眸。
双手拢起轻纱交错,天边熹微时,回了床榻边,放下床帐。
.
雪落一地,压满树梢。
时过境迁,无碍风雪。
此时景,与旧时记忆中一模一样。血染般鲜艳的宫墙,皑皑青瓦,亘古矗立。
直到石击般的重力锤响,檐边的雪簌簌掉下些许。
小中人揉揉眼睛,打了个机灵,踩雪小跑着去开门。
算得上是熟悉了,自陛下登基以来,隔三差五就得来上一回。
镇国将军是半分都等不及,非得将陛下自被窝里薅起来,连累得他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今日守夜的小中人有些瘦弱,力气不足,使了全身的劲儿才将被冻得硬邦邦的横木自卡槽中抬起,耽误了些时候。
刚抬起,宫门就被重重推开,小中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镇国大将军虎目沉沉瞪了他一眼,小中人一个哆嗦,往后缩了缩。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他身前走过,疾步扬起的飞雪扑了他半身。
新帝出行都没有这般架势。
气势汹汹到了前殿,镇国大将军大马金刀坐在檀木椅上,铠甲的光比雪地都要刺眼。
这样的动静,谁还能睡得住。
皇帝自寝殿里急匆匆地出来,以为发生了多大的事。
内侍来报,舅父一身戎装,他脑子里甚至连边关告急这样的想法都冒了出来。
走进前殿时,皇帝脚步停了一刹,目光落在舅父身上。
这般架势,竟有些像三堂会审。
那应该不是边关告急,如果是,舅父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一直等他到了上首坐下,舅父都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抿直了唇,面色沉了沉。
转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舅父如此匆忙,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镇国大将军沉声道:“带上来。”
皇帝盯着镇国大将军的侧脸,刚毅果决,英明神武。
他自小崇拜的舅父,至今仍是他在世上最敬佩最向往之人,现在,说话连正眼都不曾看他一眼。
以前也是如此吗?
他一时竟想不起来。
他将目光移到了阶下,定是发生了大事,让舅父连礼节都顾不上了。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反驳。
真的是如此吗?之前几次,并无什么大事,舅父表现与现在也没多大不同啊。
下一刻,这样的念头被理智不由分说按了下去。
那可是舅父,怎么能这样想。
阶下一个脏兮兮的,裹着破旧宫服的人被粗暴拖了进来,两道混着泥土的雪痕自槛外一直往里,在一尘不染的金砖之上割裂出真实的破碎。
就像满身伤痕,被侍卫松开手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皇帝低头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这是……”
“此人乃先帝嫔妃姬氏,不知陛下可否记得。”
镇国大将军此时侧脸看向皇帝,言语姿态有种欲驯服的高高在上。
让皇帝有些许愣神。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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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遮掩
皇帝看到舅父皱眉,似乎是对他的走神十分不满。
皇帝回神,清了清嗓子,向下看去。
侍卫捏着抬起了面前人的脸,皇帝打量着,自记忆深处勉强扒拉出了些模糊的画面。
点头回应:“有些印象。”
镇国大将军道:“她是松鸣鹤与先帝罪后选中的,顶替谋杀先帝罪名之人。”
皇帝皱眉。
镇国将军慢悠悠敲敲桌椅,斜眼看着他思索。
皇帝渐渐明了,却不甚清晰,况且……
“舅父有话不妨直说。”
“陛下可知她顶替的是何人?”
皇帝顺着他的话,“何人?”
“皎月公主!”
几个字而已,冷冰冰地咬牙切齿。
皇帝眉头皱得更深,“舅父的意思,谋害父皇的,是皇妹?”
尾音高高扬起,满满的匪夷所思。
皇妹那样的,怕是鸡都不敢杀,还谋害父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镇国大将军看向他,目光中没忍住流露出失望。
“陛下,是与不是不重要,有交代,才重要。”
“况且,这么多蛛丝马迹,陛下当真觉得,皎月公主能全然无辜?”
皇帝被舅父的目光刺了一下,近乎烦躁地撇开眼。
这个话题,之前他与舅父不欢而散,他不想再提。
死死抿住唇,不言语。
镇国大将军幽幽叹了口气,挪回了目光。
皇帝无声的抵抗,让他无奈极了。
他一贯知道这孩子的性子,以前他自信,自信时间充足,他能教好。
可现在……
成了皇帝,多少没从前那么言听计从了。
“臣知道,陛下顾着血脉亲情,可天机诏书是永陵帝王的身份象征,陛下难道试也不试,就要放弃吗?”
皇帝看着底下。
这么一个人,疯疯癫癫的,连冷宫的门都出不去,天机谷的人难道就都是傻子,这么容易被哄骗。
还有皇妹……
皇帝转过弯来,迟疑转头:“舅父怀疑,是澜瑛阁所为?”
镇国大将军平静回视。
皇帝:“就算是,那与皇妹何干?”
皱着眉头,是真的疑惑。
镇国大将军险些讽笑出声,如此天真,何必托生于帝王家。
他转过脸,微抬下巴点了点阶下之人,“陛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试?
什么试试?
难道……
皇帝呼吸凝滞,带着些震惊乃至恐惧看向阶下。
就是……轻易牺牲一条人命,一条无辜之人的性命?
血色弥漫上视线,无数舅父手起刀落、血花飞溅的场景填满眼前。
他抑制不住广袖深衣之下身体的战栗。
他知道,他自小就知道,杀人而已,舅父早就习以为常。
他却不行。
这样草菅人命的行径,他光想想,就觉得手上沾满鲜血,黏糊糊地犯恶心。
再者,若真这么做了,那他与父皇、与松大监他们又有何异?
皇帝唇色泛白,“舅父……就,就没有其它法子吗?”
大将军强压着怒火,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没有。”
妇人之仁,到了这个地步,竟还妇人之仁。
大将军闭了闭眼,想到已经死去埋于皇陵后山的四皇子,勉强平静了些。
还好,这样的大事,无论过程如何,陛下最终还是会听他的。
只是得费些功夫。
皇帝闻言惶然,惊疑半晌,终究选择偏头移开视线,他不忍再看。
舅父说没有,那就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那,那……”皇帝语气虚弱,轻轻飘在半空。
最终吐出的字句,日日都说,此刻却一字一顿,割得喉咙鲜血淋漓:“但凭舅父做主。”
他起身,腰佝偻了些,垂下的黑发铺上了肩,随着步伐摇摇晃晃。
他该去准备准备上朝了。
“陛下!”
身后舅父的声音似重重的叹息。
皇帝步伐停下。
须臾寂静后,他开口,听不清情绪。
“这,也需吾亲自动手吗?”
吾。
第一次面对舅父,称吾。
“陛下,您知臣绝无此意。”
皇帝:“若真乃澜瑛阁所为,吾也请舅父,放过皇妹。”
他抬步,跨出门槛。
又开始了压抑至窒息的一日。
穿好朝服,戴上九龙金冠,镜中人分明威仪万方,可皇帝看着自己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死寂匍匐的魂灵。
再勤政又如何呢?
金銮殿上,山呼万岁,他打开奏折,遍野哀嚎,朱门鼓乐。
他救不了百姓,也抑不住昏吏,像被圈禁在这四四方方金龙椅上的木偶。
对上阶下一双双眼睛,他还是只能仰仗舅父,比从前的自己还不如。
好不容易回到寝殿更衣,他趴在皇后身上,似干枯的木枝。
皇后拍着他的背,爱怜地、抚慰地,声线轻柔。
“陛下,母后召您呢。”
他于是将一切又吞回肚子里,衣冠服饰,收拾得整整齐齐。
很多事上,母后还要他来拿主意。
下了龙辇,在太后宫殿门外,他看到了哲牵。
入殿内,太后坐在上首圈椅,单手扶着椅背,支撑着低垂倾颓的身体。
皇帝看到,母后鬓边的白发又多了。
“来了。”
太后转过脸,这一瞬,皇帝很难说清她的神情。
带着茫然,眸色空洞。
“母后,这是怎么了?”
“陛下。”
皇帝回头。
先皇后的长御大不敬地,直直看着他。
下一瞬身体弯下,头重重叩在地上。皇帝穿着长靴,都能感受到地面轻微的震动。
“求陛下替先皇后殿下做主!”她哽咽不成声,“殿下日日喝的药被人换了药材,这才身体越来越差,以至最终长夜薨逝。求……求陛下看在多年来殿下待您好的份儿上,为殿下做主!”
皇帝看向太后。
“母后?”
先皇后乃罪后,登基时未提封号,而今想要尊称,也只能不伦不类地叫声先皇后。
如此身份,就算真有冤屈,又哪有为她一介罪人伸冤的道理?
太后目光恍惚。
一会儿,垂眸道:“皇儿替她查一查吧。”
皇帝在太后身侧坐下。
他想到了母后口中曾提到过的,年轻时与先皇后的情谊,没有出言反驳。
只道:“母后该与舅父说的。”
太后抬眼:“你舅父,会知道的。”
……
“主上所料不错,镇国大将军知道了,已派人去搜宫。”
卫瑛踏进来,跪坐在南宫姣面前。
南宫姣揽袖倒茶,斟满一盏,“尝尝。”
卫瑛双手小心捧起,小小一樽杯盏,只够指尖贴住杯壁。
他先是沾唇浅尝,顿了顿,随后一饮而尽。
“刘叔,你别笑,他喝完,就轮到你了。”
刘延武笑容一僵,“这,这就不必了吧,小公主,我不口渴。”
“茶定要渴了才饮?”
刘延武哭笑不得,老老实实接过由内侍递上的茶。
南宫姣抬眸:“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了?”
卫瑛:“查出来了,也替他遮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