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愣着做什么?”
南宫姣回头看他。
金色阳光铺满她周身,红色鲛纱自会发光般,融融地流淌着暖洋洋的斑斓。
也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消融了尖锐凛冽,只余温柔。
恍惚间他想,若是主上性子也似此刻看上去的这般就好了。
那他的日子该好过不少。
“走不走?”
南宫姣开口的一刹瞬间打破假象,字句间简直是冷得掉冰渣。
澜淙顿时抬脚,狗腿子一样跟上去。
“来了来了。”
笑得合不拢嘴。
思绪只是一刹,现在这般,何不是主上特有的温柔呢。
踏出高槛,走进灼人的光亮里。
院里连成一排的雪人被阳光照得表面融化了一些,南宫姣目光停留着。
雪人千奇百怪的五官模糊了,一个一个的,好似一模一样。
脚下不由变了方向。
踩着变硬的雪过去,南宫姣俯身,戴着手套的手指带着些劲道,一个一个地复原。
澜淙愣了下,也上去帮忙。
习武之人动作迅速,不过几息,便直起身。
转身时衣摆抚过雪人胖嘟嘟的身体,一瞬雪人披上了耀眼的衣裳,得了贵人赐福的恩泽。
……
姬轻被安置在一处民宅。
说是民宅,可这宅子就处于繁楼北面,紧挨着后院儿,也就不那么普通了。
雕梁画栋的屋檐廊下,精致的漆木,昂贵的饰物,训练有素的仆从,细究起来,比一般的官宦之家都要气派。
从前空着,只等主上偶尔需要时来此歇息,而今却住进来一个绝色的痴傻之人,颇有种金屋藏娇的意味。
也难怪问询的人不敢随意下手。
光这住处,就能感受得到主上的重视了。
路过前院,拐进洞门,踏上曲径,银铃般的欢声笑语跳跃着传进耳中。
南宫姣步伐停住,拨开眼前的枝丫。
姬轻被收拾打扮过,干干净净的,和小丫头们在玩捉迷藏。
冬日萧条,她们活泼的身影为这景添上了勃勃生机。
南宫姣眉眼舒展。
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倒是刚好能和痴痴傻傻的姬轻玩到一起。
她接手澜瑛阁这几年,救下不少遗孤弃儿,按着天赋与个人意愿,若是不想习武经商,便多为仆从做些杂务,或是学些其它本领为阁中效力。
其中一些,便会送去各处庄子宅院帮忙,尤其是年幼的。
说是帮忙,更像是学着如何管家,如何洒扫,同龄的孩子们在一块儿,吃穿不愁,无忧无虑。
她私心里,总想给她们她在年少最渴望的东西。
美好的,没有欺压、没有痛苦、更没有磨难。
可也只有这几年了,甚至可能,只有这一年了。
南宫姣松开手,枝丫重新挡在面前。
她回身,往另一条路走。
吩咐:“叫姬轻去正房。”
正房的布置同宫中南宫姣的寝殿相差不多,只是更小些,器物也没那么精致。
她坐在榻上,倚靠着引枕。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
姬轻像欢快的鸟儿一样飞了进来。
这几声,唤得南宫姣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吐出来,哭笑不得,“谁教你如此唤我的?”
不说姬轻算得上是她的庶母,光说年龄,都大了她能有十多岁,叫她姐姐?
姬轻跪坐在她膝边,仰头看她。
南宫姣放下杯盏,“怎么不坐上来。”
姬轻摇摇头,坚持就要如此。
似乎因着第一次见面便是这样的姿势,于是,姬轻便一直觉得,面见南宫姣时,就该是这样的姿势。
也最让她安心的姿势。
姬轻的脸颊离南宫姣膝边很近很近,面上细细的绒毛若有若无地贴上她衣衫滑顺的面料。
没了脏兮兮的泥土遮掩,姬轻的艳丽姝色让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赏心悦目。
她眯眼笑着,乖乖回答:“她们,和我一起玩,帮我的人,教的。”
“哦?”
南宫姣竟不知,这些十岁的孩子们,私底下竟然唤她神仙姐姐。
姬轻使劲儿点头,认真极了。
阁中无论老少,向来尊她一声主上,神仙姐姐,倒也确实像孩子喜欢叫的。
但姬轻可算不上孩子。
“你比我大,为何还要和她们一样唤姐姐。”
姬轻歪着脑袋
她听不懂。
南宫姣看着她的眼睛,“你得唤我,主上。”
“主,上。”姬轻乖乖重复。
眼神懵懂,她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只是单纯学着发音。
可,可……
姬轻急急抓住南宫姣的衣摆,“不能叫神仙姐姐吗?”
南宫姣敛容肯定:“不能。”
姬轻看她不笑了,连忙应道:“我,我记住了主上,以后不叫姐姐了。”
南宫姣嗯了声,奖励地拍拍她的脑袋。
轻描淡写地问出今日来此的目的:“之前旁人问你的话,还记得吗?”
姬轻点点头。
“怎么不与他们说呢?”
姬轻思考了一会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切切看着她,道:“我只想与你说,我想见你。”
南宫姣回答前半句,“你给他们说,他们会与我说的。”
姬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要亲口给你说!”
南宫姣没再与她纠缠。
“那你说。”
翘起的手指玩着姬轻的发丝,目光流转间笑意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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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客卿
姬轻一字一句用简单的言语复刻当时的情形,南宫姣微微抬眸,不远处一人,在奋笔疾书。
姬轻说得口干舌燥,三四盏茶后,才将将收尾。
她说话没什么逻辑,重复和无意义的言语有很多,夹杂着大量主观的感受。
南宫姣没有打断,不时给予单字节的回应,一直听到了最后。
记录的人记了几页纸,此刻在重新梳理。
南宫姣松开姬轻的手,替她稍稍整理了下发丝。
“姬轻,我要走了。”
姬轻拽着她衣摆的手一下攥紧。
“要,要和上次一样,一下就不见了吗?”
“对,和上次一样。”
“你闭上眼睛。”
姬轻闭上,长长卷曲的睫毛不安地颤动。
南宫姣起身,并未放轻脚步声,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回眸时,她看到姬轻凭借本能将脸转到了向门的方向,想睁开眼睛,但还听话地闭着。
记录笔墨者跟在后头,跨出门槛时,向候在门口的宅院管家轻轻点了下头。
手中拿着整理好的文字,随南宫姣一同前往繁楼。
此行还需见一个人。
入了繁楼,南宫姣拾阶而上,直至顶楼。
是当初与三皇子、当今圣上谈合作的那间厢房,此时撤去了中间暗墙,两面通透,掩去繁复,简洁大方。
南宫姣推开门,一人进入。
临窗直立之人回身。
“司空殿下。”
“皎月公主。”
两人同时见礼。
入座时,司空瑜款款笑了,曼声道:“公主当日,果真知道我所言为何。”
南宫姣抬手,纤纤玉指提起案上掐丝白窑茶壶,为彼此面前泼墨玉盏斟满茶水。
轻声回问:“知或不知,于殿下而言,如此重要?”
语罢抬眸。
说着问句,眉眼间却无一丝好奇,情绪轻轻浅浅,仿佛他无论回答什么,于她而言都是寻常。
司空瑜浅笑不语。
南宫姣将袖中带来的卷册递上。
其中就有今日记录整理的几页纸。
司空瑜接过,动作优雅,一页一页翻过时,袖间似有墨香弥漫。
南宫姣望着,忽然有些好奇。
好奇他一日里究竟要写多少字,才能有这般仿佛浸入骨髓的墨香,连随身的檀香都遮盖不住。
目光渐渐自袖口移至他的手腕,再从手腕移到他十指微动,如在弹琴弄弦,骨节分明的双手。
茶香浅浅,啜饮一盏,一室之中,静谧得几乎能听得到雪化的声音。
她看他合上卷册,抬首时眸色认真,望进她的眸中。
“公主行事稳妥,在我看来,并无错漏。”
“当真?”
南宫姣道。
“自然,”司空瑜道,“以我所接触到的来看,确是如此。若还有错漏,便是我见识不足。”
南宫姣失笑,“殿下是离陛下最近的人,而今一日里,多的能有大半日都待在一起,哪能呢?”
“公主当知,镇国大将军来时,向来不许我侍立左右。”
“可陛下会与殿下说的,不是吗?”
目光交错,司空瑜讶然点头,“公主竟连这都知晓。”
“对殿下的本事有自信罢了。”
南宫姣淡然道。
一双眼眸平静地看着他,极具穿透力。
司空瑜呼吸凝滞。
面对这双清透的眸子,他几乎以为,她看透了他,看透了他表面之下隐藏的,无法喻之于口的心思。
待目光从他脸上滑落,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寻常。
南宫姣将卷册拿回手中,轻点两下,漫不经心说着其中所写内容。
“冷宫中不祥嫔妃姬轻谋害先帝,畏罪自戕。松鸣鹤为争权夺利,下毒谋害先皇后殿下,于宫变当日身亡,皆死无对证。也不知这个答案,他们可否满意?”
“他们只能查到如此结果,公主满意便好。”
南宫姣听了,思及阁中查到他对于先皇后的所作所为,意味深长看他:“殿下满意便好。”
司空瑜闻言笑意更深几分,翘起的唇角含了蜜饯般的甜意,“此事,瑜多谢公主相助。”
南宫姣反问:“当初殿下,为何要对先皇后下手呢?”
司空瑜袖中手指轻颤一下,面上神情分毫未动,“冤冤相报罢了,在宫中,想必这样的事,人人都做过。”
“殿下清风朗月,与旁人可不同。”
“公主多虑了,并无不同。”
话说出口,方意识到自己反驳得属实快了些。
垂眸,眼睫颤着,如飞蝶的翅,微红的脸颊为这翅膀铺上微醺的底色。
“原是这般,”南宫姣似乎并未注意,顺着他的话语,“是我多想,殿下莫要见怪。”
一句话,让司空瑜愕然抬眸,唇色骤白,又立刻掩饰地垂下。
边附和,边在心中说服自己。
她说的,不就是你想让她说的吗,怎么她真的说了,如你的意了,反倒难受起来。
而今趋炎附势,是你自己选的路,应算得上如意才是。
他攥紧手指。
如此矫情,哪像君子应有之思。
“无论殿下所作所为原因为何,自结果来看,都是帮了我的忙,皎月在此多谢殿下。”
南宫姣神色真挚,“还有那日蛊虫之事,殿下又救了我一遭。”
司空瑜的心又涌上汩汩暖流,抑制不住欢快跳动起来。
笑意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爬满脸庞,“公主原来记得。”
“只模糊记得一些,多是刘叔与我说的。”
就算这样,司空瑜也心满意足了。
哪有什么不求回报的情感,甚至此刻方知,他对她回应的期待,比自己所想的,要多得多。
南宫姣自袖中拿出一枚令牌,主动挑明身份,“这是我澜瑛阁赠与客卿之令,执此令牌,可自由出入澜瑛阁所属,包括繁楼,若需襄助,阁中亦无不应。”
南宫姣观察他的神色,果然,他无丝毫意外。
见他迟迟未接,南宫姣又向前递出一些,“殿下?”
司空瑜伸出手,缓缓接过。
这一刻,说不清内心是何感受。
这枚令牌,告诉他,他之前的路,是走对了的。
成为皇帝身边近臣,于她有用,助她实现所想,能离她更近一些。
可……
司空瑜抬头,他所想的近,与她的……
他看着她的眼,清透黑亮的眸中无一丝旖旎。
她在他面前不再伪装,也彻底打破他之前那一丝幻想。
“好,多谢公主相赠。”
他向她笑,伴着苦涩与欢愉。
南宫姣视线在令牌之上滑过,满意道:“应是我多谢殿下才是。”
过往生平查不出来不要紧,真人都纳入了澜瑛阁掌握之下,往后想知道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澜瑛阁的令牌,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当着她的面,司空瑜将令牌放入了衣襟,最贴近于胸口的地方。
南宫姣目光顺着他的动作定了定,挪开,手自桌上收回。
“殿下,时候不早了,我吩咐繁楼,为殿下准备了一桌好宴,我还另有要事,无法相陪,见谅。”
说罢起身,抱歉地向他一笑,便转身走了。
司空瑜怔怔,目光追随着她,一句“无妨”被她雷厉风行的动作卡在喉咙里,待空无一人时才说出口。
余音回响在耳边,心也随她的身影去了,一下子房间里空荡荡的。
所谓一桌好宴,便是以繁楼最高规格备制,极尽繁琐,揽尽京畿乃至整个永陵的美味,摆满一张圆桌。
司空瑜坐于中央,两侧侍者事无巨细地伺候着。
专门训练出来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甚至比宫中还厉害,能从他的细微表情中得知他更倾向于哪一道,总先他一步布好菜
这样周全妥当的待遇,竟让他回想起了幼时在燕昀的日子。
在燕昀王族只他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母后还在的时候,他也曾短暂拥有过无尽的奢靡恩宠。
只是这样的享受,放在历尽千帆的如今,终归不自在。
好言将人请了出去,他独自一人,在偌大的房间中,用完了这一桌美味佳肴。
菜品是他多年未尝到的极致美味,可在他心里,总也比不上当日含凉殿中,他送上门去的那一顿“粗茶淡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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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平淡无波,尽管表面之下暗潮汹涌,各种交手从来不断,可在南宫姣与澜瑛阁众人的竭尽全力之下,永陵境内的布局依旧按计划初步完成。
只一样,双方对于天机谷或明或暗的探查皆铩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