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色铁青,看着桌上的东西气得手直发抖。
镇国大将军在旁低声道:“陛下,老臣府中幕僚已经来了,您别急,总有办法的。”
皇帝不止手在抖,他宽袍底下的腿也在抖。
是衣裳给他留了体面。
万寿万寿,普天下来朝贺,为他贺寿的好日子,他却在前一天收到这样的大礼。
就在皇宫中,在舅父诸多兵卫的保护下,凶器就轻而易举地进来了。
这么明目张胆的威胁,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郎君小心脚下。”
听到声音,皇帝身子没动,歪头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温文尔雅的郎君入内,恭敬行了叩拜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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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难全
邓延翌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回陛下,草民确实识得。”
“此乃暗器雷雨。”
皇帝视线移到镇国大将军身上。
这个东西,他记得舅父曾经提过。
镇国大将军:“臣亦只是听说。”
皇帝将目光移了回来。
面对帝王的注视,邓延翌从容不迫,接着道:“雷雨是江湖中常见的暗器,大一点儿的门派都有自己专门的库存,使用者众多。”
“用雷雨,难的不是上手,而是精通。真正精通它的人,世间寥寥无几。”
皇帝越听眉头锁得越紧,最后冷道:“吾只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邓延翌丝毫不惧,反而抬头直视:“若论源头,一看生产材质工艺,二看使用者手法。不知陛下可有看到这些暗器是如何进来的?”
“吾如何能看到,吾若看到了,能让这东西进来吗?”
皇帝越来越没耐心。
“那便只剩下材质工艺了,诸多门派中制作雷雨方法皆是机密,草民不才,虽不知具体工艺,可还是了解一二,能辨认出来。”
“那你来。”皇帝招招手,“你来仔细看看。”
碍着舅父没将腹诽说出。
此人真是让人看不惯,都是什么关头了,还掉那些个多余的书袋。
退后两步,斜眼盯着。
看他将暗器一个个拿起来仔细看,每一根细小的针都停留许久,反复抚摸,似是在感受材质。
一个兵部尚书之子,能有什么本事?
真能辨认出来个什么名堂?
这人他在舅父府中议事堂曾见过,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镇国大将军劝焦躁不安的帝王,“陛下,还需要一会儿,不妨先坐下歇息歇息。”
邓延翌辨认完之后,拿着暗器一番有理有据的讲解,最后道:“陛下,不出意外,这应该是隐族的手笔。”
“隐族?”
这回是镇国大将军开口:“陛下可还记得臣给您讲过的,天机谷的使命。”
皇帝有些印象,“似乎其中一条,就与隐族有关。”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天机诏书,知道天机诏书是和传国玉玺差不多的东西,是他想要真正君临天下,必须得到的东西。
“是压制隐族。”镇国大将军强调。
皇帝看着邓延翌手中,那些泛着寒芒,让人毛骨悚然的黑针与银针。
能轻易穿透玄铁,在人体内随意游走的针。
古老得像传说的史书描述中,曾经提过。
提到并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外,还有隐族。
提到隐族掌握着人们都未听说过的玄妙本领,不出世则已,一出世,轻则天下大乱,重则,山崩地陷。
有如神人。
他从前不信,不信先祖有着开疆拓土之能,为何只能压制,不能彻底除去他们,或者纳入疆土。
他拉着太傅的衣袖,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那时永陵同前朝鼎盛时期一样,是天下的霸主,他身在最高高在上的皇宫,最富贵繁华的京城,看不见四野暗藏的危机。
太傅蹲下身,抬头直视着他,眸中有某种他不懂的深沉,微笑着回答他:“三皇子不必担忧,有隐族,自也有制衡他们的存在,只要皇族屹立不倒,隐族便不会出世。”
他点点头,也以为太傅说的制衡就是皇族,也真心觉得他们可以。
可现在回想,太傅说的,分明就是天机谷。
天机谷在传说中一直存在,比隐族更加飘渺,连他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如今一切恍然。
皇帝看着镇国大将军,面色苍白,“吾不被天机谷承认,没有天机谷诏书,所以,隐族可以随意出手,威胁吾的安危,对吗?”
这一次是威胁,下一次呢?
是不是就和父皇一样,悄无声息死于非命?
战栗自灵魂深处涌上来,仿佛身处冰窖。
镇国大将军缓慢、沉重地点头。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舅父,你征战天下,战无不胜,就连你都拿隐族没办法吗?”
镇国大将军沉沉叹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打了个手势,邓延翌清晰看在眼里。
“陛下,打仗讲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我们,对于神出鬼没的隐族,基本没有什么了解啊。”
“可是,可是……”皇帝指着邓延翌,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舅父你不是有他吗,他知道得那么清楚,你都能找到他,就不能找到更了解隐族的其他人吗?”
镇国大将军面色沉重,只是不言。
邓延翌在后面低低躬身,“陛下,容草民多一句嘴,为今之计,还是得拿到天机诏书为上,到时有天机谷相助,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对,对,天机诏书,还有天机诏书。”皇帝慌乱地六神无主。
“舅父,你之前说什么来着,之前不是用那个妃子试过了吗,这回,这回我们换一个人好不好?总有可以的。”
“陛下!”镇国大将军按住皇帝的肩膀。
“臣一开始提议的,是皎月公主。”
这四个字,让皇帝一下冷静下来。
四皇弟死气沉沉的尸体又浮现在了眼前。
他不得已,已经对一个弟弟出手,亲手杀了他。
如今,还要对唯一的妹妹下手吗?
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吗,他都拜托梓童,让她帮他去骗皇妹。
皇帝抖着唇,“就,就按之前的计划,不行吗?”
镇国大将军看向书案上摆得满满的暗器。
“陛下,你说过,如果真是皎月公主弑父,你会秉公处置。”
“况且,如今已有隐族作乱,如果迂回,臣怕来不及。”
皇帝沉默,胸膛起伏不定,眼眶越来越红。
寂静地连外头远处的嘈杂声都听得清楚。
一头是自己的性命,是唾手可得的权势,一头,是皇妹的生死。
是他最后一个兄弟姊妹。
桌案上密密麻麻的黑针暗器悬在心上,在逼他。
逼他缓缓转过身子,喘着粗气盯着镇国大将军,“舅父,这个法子,你有几成把握。”
镇国大将军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志得意满,“接近十成。”
皇帝呼吸一滞。
十成,舅父在战场上也鲜少说这么满的话。
暗处不可抵挡的力量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而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这一条路。
唯一的一条,能看见的路。
他眼睛重重闭上,侧过脸。
深吸一口气,“吾得询问司天台。”
皇帝看不见,镇国大将军的笑容带上了两分嘲讽,只听他郑重回应的两个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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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宫中,殿门打开,夕阳余晖斜斜照映入内,一片美轮美奂灿灿的金芒。
皇后亲自执箸往南宫姣面前金丝碟中夹菜,夹得满满的,南宫姣拦都拦不出。
无奈道:“皇嫂,您没觉着我之前瘦下去的都胖回来了吗?”
皇后一本正经:“现在这样怎么够,太瘦对身子不好。”
南宫姣扶额。
早膳是姨母看着,午膳和晚膳皇后看着,她真的是……
现在都比瘦之前胖了好些。
一顿饭,又是吃得肚皮滚圆,还好今日衣裳宽松没有束腰。
与皇后拜别时,皇后切切看着她,上前拉住她的手让她起身。
眉宇间丝丝缕缕的哀伤疼惜,抚着她的发,道:“皇嫂知道,而今宫中流言四起,你别放在心上,皇嫂会处理的。之后无论再有什么,皇嫂都会保护你的。”
南宫姣微怔,很快展颜笑开,重重点头,“嗯,皎月相信皇嫂!”
皇后拍拍她,“嗯,去吧,路上千万小心。”
南宫姣也道:“明日万寿节诸事繁多,皇嫂今夜好好休息。”
“行了快走吧,哪里用得着你操心了。”
南宫姣又一礼,长裙曳地,一步一步自阶而下,陛阶之前,上辇之时回眸,看到皇后华服锦绣,依旧端正立在殿门前遥遥望着她。
她不禁向皇后微笑,小小挥了下手,才转身踩上脚凳。
落日余晖散尽,天边只余远山苍渺的轮廓,栖凤宫的朱红宫灯照亮画栋雕梁。
长御伴在皇后身侧,却依旧让地上淡淡的影子染上孤寂。
皇后幽幽的话语轻轻飘散在空中,“以后,我便权当她是我的孩子。”
长御点头,“您想好了,去做便是。”
皇后转身,步伐缓慢,渐渐消失在宫殿中央灯火通明处。
世上安得两全法。
如今已是,她能做到,最两全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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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步辇很稳,只有些微摇晃。
南宫姣低着头,发髻上步摇垂下来在鬓侧,轻轻晃动,撩动两缕发丝。
她正看着掌心,嫩生生的水绿色玉佩坠着流苏,中间雕着朵精致盛放的玉兰花。
这已是皇后赠与她的,不知第几枚玉佩了。
一件一件,穿的,戴的,皇后逮着空子就往她怀里塞,上头的花样总是与玉兰有关,或是暗纹,或是刺绣,或者干脆就是玉兰形状的物件。
皇后喜爱她,便总想给予她自己最美的东西。
她也乐得收。
衣裳头面,香囊环佩,她都穿戴给皇后看。
宾主皆宜,何乐不为?
到了含凉殿中,她照例将这枚玉佩收在妆奁小屉中。
关上时手顿了顿,复从左上开始,打开每一个小屉。
看着屉中的首饰环佩,不禁怔然。
原来,不知不觉,她平日里惯戴的,已全成了皇后所赐。
手伸进其中一个小屉抓起一把,金玉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小公主,司空殿下来了。”
房门被敲响,是刘叔。
南宫姣松手,一阵叮里咣当。
她将妆奁都合上,“好,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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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尸骨
又是在浓稠的夜色里,又是明灯高悬,照亮温润郎君挺拔的身影。
从她进入他视线的那一刻开始,就映入那双眼眸,渐染清浅的笑意。
司空瑜款款一礼,“公主。”
他的嗓音总是包含了无限温润。
春风化雨,静谧包容。
南宫姣轻薄的曳地长衫被一阵风高高扬起,她快步走来坐下,衣摆似飘过的流云。
对司空瑜颔首示意。
司空瑜心领神会,走过来,轻掀后摆,稳稳落座。
茶壶倾斜的水流晕开热气,带来袅袅清香。
司空瑜笑言:“瑜此次特来解答上回公主的疑问。”
“这么快就寻到了?”
对上南宫姣意味深长的眼神,司空瑜失笑,“自不是我寻的,只是近水楼台,比公主多占了点便宜。”
“还怕晚来一步,公主就从别处知道了。”
南宫姣饮下一盏,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司空瑜:“真正的尸骨,在松鸣鹤宅院地下。”
南宫姣诧异,“竟还在那儿?”
下一瞬反应过来,“是宅子的问题?”
“不错,那座宅子,是京城中与皇宫相对的至阴之地。以前是许多间民宅,后来才被松鸣鹤买下,都打通成了一个宅院。”
南宫姣皱眉,“若他当时买下时就冲着这个所谓至阴之地去的,那岂不是……那么早就与灰衣人有关系了。”
兀地,一幅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
是宫变之前,她去往麟德殿时,看见松鸣鹤为先帝头七烧纸。
当时有一句话她觉得很奇怪。
——“……早些投胎去吧,就甭管这肉身的事了。”
别管肉身的事……可不嘛,现在尸骨都被偷出来了,还被压在一个至凶之地,管也管不了了。
司空瑜道:“既然所谋不浅,自然不能把筹码都压在一边。”
松鸣鹤,镇国大将军。
无论最后三皇子四皇子哪个登基,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最后,松鸣鹤败了。
他所承诺的先帝尸骨,自然得不到了。
这才有了这次大费周章,自皇陵中盗出尸骨的事。
“这样就说得通了。”
说得通为何那么早兵部尚书府就帮着松鸣鹤为非作歹,陷害刘叔,也说得通尚书府为何明面中立,实则两面三刀。
啜饮几盏茶,月上柳梢头,司空瑜看着天色,起身告辞。
视线一直在南宫姣身上,却被他压抑得浅淡平静。
告辞的言语之间,干脆利落得仿佛真的只单纯为这个消息而来。
南宫姣送他出门。
最后作别时,司空瑜开口:“公主,这两日陛下与镇国大将军频繁交谈,清谈时也总是走神。虽说万寿节前夕事务繁忙,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知道她消息灵通,或许他说的她都知道,可他总也放心不下。
南宫姣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昨日便提过。
她应道:“我会小心的,殿下也是。”
司空瑜:“若有任何事需要我帮忙,我随时待命。”
南宫姣笑:“知道了,殿下手中拿了我澜瑛阁的客卿令牌,自算得上半个澜瑛阁中人,真有事,不会同殿下客气的。”
司空瑜看着她的笑容,视线落在她樱红饱满的唇珠,喉结微动。
眸光微闪,眸色幽深。
言语依旧温和,“好,一言为定,如此,瑜便告辞了。”
……
那头皇后宫中,刚迎了陛下回来,服侍着拆去沉重的金龙头冠,殿外便响起了不明的嘈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