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皱眉,“外头怎么回事?”
夜晚宫门闭锁,尤其明日就是万寿节,管理更加严格,怎么还能有这么大动静?
正问着,殿门上值守的宫女便疾步进来,对着长御耳语几句。
长御面露震惊,不敢耽搁,转身掀开帘子,疾步入了内室。
抬头时一个眼神的交错,皇后看着她的神情,就知不是小事。
严肃问道:“发生何事了?”
长御将视线移到了皇帝身上,“陛下,殿下,镇国大将军派人急禀,道是先帝真正的尸骨找到了,将军已经过去。”
听见此话,皇后立刻看向皇帝。
皇帝心重重跳了一下,沉寂几息,大跨步向前,用力掀开帘子,很快便传来殿门打开的声音。
皇后愣了愣,忙跑几步跟上。
皇帝正在问那人:“是在何处发现的?”
来人低头,单膝跪地回禀:“已故罪奴松鸣鹤旧宅。”
皇后失声,“竟还是那处?”
之前那个假尸骨,不就是从宅子里搜出来的。
皇帝不假思虑,直接命道:“备车。”
“陛下!”皇后拉住他,“现在宫外那么多外地来人,鱼龙混杂,况且明日就是万寿节了,万一宫外有什么意外……”
她更担心他的状态,今日回来不知为何,情绪特别紧绷,入手肌肉都是硬邦邦的,可能是紧张明日上朝时面见来使,及正午大宴。
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能又去处理这样的事?
跪在地上的人闻言急道:“皇后殿下,陛下安危您不必担心,臣等定将陛下毫发无损地送回来。只是此事紧急,牵扯外使心机叵测之徒,不得不请陛下亲去。万一明日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也好有些防备。”
皇后语噎,这人说得有理,事关国事,也确实马虎不得。
可……
她看向皇帝。
皇帝攥紧她的手,安慰道:“阿毓,别怕,我去去就回。”
皇后怎么能放心得下,不住叮嘱,“陛下,你千万保重自身,若是尸骨出了什么岔子,也暂且放宽心,回来我们一同想法子。”
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应了声好,便头也不回随来人离开了。
皇后一直目送皇帝上了车辇,起驾后驶出宫殿。
夜风微凉,长御上前为皇后披了件衣裳。
“有镇国大将军在,陛下定会平安回来的,您明儿个也得忙一整日呢,便先歇息吧。”
皇后摇摇头。
发生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长御:“就算您不心疼自个儿的身子,也心疼心疼陛下,陛下是最忧心您的,他也不想您就这样站在夜风里头等,咱好歹回屋。”
皇后闭眼,沉沉舒了口气。
她也忙了一日,精神头早就不行了。
又何尝不知,就算站在这儿等,陛下也没那么快回来。
只是放心不下。
……
夜幕笼罩苍穹,在宫中,有一座座宫殿,一盏盏明灯,可在宫外,民宅中间,只有一片漆黑。
百姓多数能用得起灯烛的日子,已多年未见。
只有兵卫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不断向上踊跃,黑烟随风飘散,融入一片深渊般的夜色。
不断吞没光明。
镇国大将军在门口迎接。
一路的兵卫就像无知觉的木桩子,挺胸收腹,直直立着,一片黑压压,拥挤、冰冷、沉默。
皇帝上前急问道:“舅父,情况如何?”
镇国大将军与皇帝并肩,边走边说:“是一个狭小的地窖,里头正在清理。”
行至中庭,邓延翌迎上来,面露难色。
镇国大将军询问,往前走了两步,察觉他没跟上来,停下回头,“怎么了?”
邓延翌上前,看了眼皇帝,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镇国大将军不耐,“有事直说。”
邓延翌只好道:“里面挖出来了,但,但上头看着有什么阵法,要不请个道士来看看?”
镇国大将军狐疑一瞬,忽然明白过来。
邓延翌的本事陛下不清楚,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哪里需要从外头请什么道士,所谓阵法,故弄玄虚的东西罢了,邓延翌就能认个七七八八。
这么说,只能是认出来的这个阵法不方便当着陛下的面说。
于是对皇帝道:“陛下稍候,臣先进去看看情况。”
皇帝虽然急,但也知道这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只好答应。
镇国大将军边走边吩咐一旁兵卫,“去寻个道士。”
兵卫应下。
虽有些预料,可待入内真的见到,还是被长盒之上密密麻麻的符文惊了一下。
尽是些鬼画符一样的符号,层层叠叠,将长盒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是什么?”
邓延翌靠近,低声对镇国大将军耳语:“灭魂阵。”
“道家传说,以此阵覆棺木,九九八十一日魂飞魄散。若人为破坏,魂魄则入地狱道不得超生。”
“挖出来上头缠着黑布,打开后便是这样,属下不敢乱动。”
镇国大将军想着外头等着的皇帝,皱起眉头。
他叫了皇帝来,现在这样的情形,倒是麻烦了。
又仔细看了两眼。
沉声道:“那便随我一同请示陛下。”
走了两步,想起来,“道士……”
“将军,道士带来了。”
镇国大将军转头,看见正是他吩咐的那个兵卫,诧异。
竟然这么快。
自从多年前先帝将宫中道士赶了出去,三清殿空置,到现在,京中道士比以前少了不知多少。
这还是夜里,这样的速度,怕不是出门就遇上一个。
哪有这么巧的事。
邓延翌在身后,微微挪动步伐,碰了下镇国大将军身侧。
镇国大将军稍一侧头,旋即了然。
邓延翌一向聪慧,办事稳妥,提前想到倒也正常。
发话:“行,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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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挑衅
皇帝在院中,在熊熊燃烧火把簇拥的中央,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他将回忆里那些没心没肺的日子拆解开,细想有关先帝的种种。
亲眼所见甚少,多是旁人口中只言片语。
他想,父皇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如今,才多年不管不顾及时行乐。
不管身后事,起码生前该享受的都享受了,集一国之力供一人荒淫,也说得上此生无憾。
那他呢?
父皇在位时,永陵尚能支撑,现在已然危机四伏,不知何时便山河破碎,他整日过得战战兢兢,性命都不能全然捏在自己手上,他又该如何?
看着面前洞开的大门,石塑一般的兵卫,明明暗暗飘摇的火光,仿佛里头有个恶鬼,吞了父皇,让父皇尸骨都不得安宁,现在,轮到他了。
“陛下?”
皇帝身子重重一抖,极其迅速转过身,面色惊恐。
在看清来人时强迫自己平静。
火光照不清的地方,冷汗密布额边,浸得皮肤湿冷。
他道:“舅父。”
镇国大将军叹口气:“没什么大事,只是上头的阵法歹毒,臣不敢擅专,请陛下示下。”
他一向只信事在人为,从不屑于鬼神之说,什么阵法压住魂魄,在他看来,人死了就是死了,魂魄什么的都是无稽之谈。
尸骨盗走又如何,反正人又不能复活。他这么积极寻找,更多是为了所谓责任,所谓入土为安。
“什么阵法?”皇帝问。
镇国大将军引皇帝入内,边走边解释。
皇帝越听,越觉得双腿战战,一步一步,像走在棉花上。
可他不想在舅父面前露怯,舅父都不以为意,他反应那么大,岂不是让舅父更加看轻他?
咬牙强撑着。
还好屋内狭窄,光线更加昏暗,藏得住他拼命压抑但还是有些战栗的唇齿,也藏得住不受控制急促起伏的胸膛。
一路到了内室。
内室只有一盏灯,他望过去,视线触及的一刹那,脑中如被一记重锤猛击。
嗡得一下,眼前发花,耳边舅父的声音骤然远去。
一切描述都不及真正目击来得让人惊恐。
密密麻麻、蜿蜒扭曲的符文像土地中阴暗怪异的虫子,层层叠叠爬满了长盒。
皇帝眼神如同被吸住一样,他知道不能看不能看,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根本挪不开目光。
直到镇国大将军碰上了他的手臂。
冷汗湿透了中衣,他转过脸。
道:“舅父做主便是,要让父皇早日入皇陵安息。”
镇国大将军于是命人撕开表面的那些东西,开盒。
邓延翌给皇帝搬来了一把椅子。
皇帝坐下,重重闭了两下眼,让眼前更清楚一些。
可打开之后,符文更多。
一根根带子死死束缚着先帝每一根尸骨,残破不堪的尸骨。
皇帝看着几双手一个个解开这些带子,再把这些骨头整个儿挪到备好的棺椁中。
皇帝心神被余光里那些符文,那些尸骨上刀劈火燎的痕迹牢牢俘获。
恍惚间,那些痕迹入了他的骨头,那些符文缠上了他的血肉。
恐惧到麻木,感知到的世界开始晃动颠倒。
回去的路上,镇国大将军在车辇外道:“明日估计会有来使拿这事儿做文章,现在此事都已了结,陛下不必担心,从容应对便是。”
车辇内,皇帝死死攥住的手一直在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面上灵魂出窍般平静,半睁的眼睛无神,有种灰败之感。
传出去的话语如常,“多谢舅父,吾记住了。”
入了皇宫,栖凤宫宫门刚有些动静,皇后便披了衣裳迎出来。
中侍将宫灯交到殿中宫女手中,皇后拉过皇帝的手,一下被濡湿冷汗沾满了掌心。
皇后立刻紧紧握住,半扶着皇帝入内。
她不假于人手,亲自伺候着盥洗,到了床榻上,让将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守夜的人都清到外殿。
刚回身躺下,就被皇帝死死缠住。
他在无声地哭。
哭得浑身都抖。
皇后眼眶红了,“陛下别怕,我们都好好的呢,明儿就是万寿节了,那么多人为陛下庆贺诞辰呢。”
手抚着他的后脑。
被子盖着,拥抱良久,皇后才觉得皇帝身上暖了些。
拿帕子为他擦了脸,哄着沉沉睡去。
在梦中,在皇后的怀抱里,皇帝才暂时摆脱那些阴魂不散可怖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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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万寿节。
南宫姣是被外头来来往往的动静吵醒的。
明媚的阳光带着暖黄,南宫姣掀开床帘,被刺得眼睛眯起。
今日皇后特意嘱咐她装扮得好看些,不必着急,待正午参宴即可,她便也多睡了会儿。
着朝服隆重装扮,收拾好乘上轿辇,也接近午时了。
宴会是在麟德殿。
麟德殿作为皇宫中最大最恢宏的宫殿,历朝都是举行大型宴会的场所。
按理说因着先帝之事应该避讳,可满宫之中,确实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容纳那么多人的地方。
于是时隔许久,南宫姣又来了这里,以最隆重最华贵的姿态。
一个公主,做皇帝的女儿,与做皇帝的妹妹是截然不同的。
若兄妹关系好,地位自然可以更上一层楼,正如此时的南宫姣,宫侍皆低身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安。
长公主,品阶封号都比以前的高。
可也有不好,譬如招惹更多闲言碎语。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南宫姣眼睛没看过去,就捕捉到寥寥几句细声言语。
“这公主殿下真的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啊。”
“可不,以前啊,看着根本不像个公主,模样打扮比小宫女还不如。”
“谁许你们议论的,不要命了?”
这一声呵斥稍稍大了些,更加清晰。
“对对对,你忘记之前和我们一同干活的那个人了?”
“嘘——”
南宫姣面不改色,端庄从容地从地毯上走过。
长御亲来迎接。
南宫姣笑道:“皇嫂身边离不得人,长御怎的还是亲自来了?”
长御代替小宫女搀扶着南宫姣,向前走着,“还不是我家殿下担心公主您嘛,殿下身边哪里会缺人呢,缺人的啊,是公主身边。前儿个殿下要往含凉殿派人公主不应,惹得殿下好一通担心。”
南宫姣:“皇嫂的好意我感激不尽,只是这些年含凉殿都是那么些人,日子都过习惯了,而今也及笄了,估计住不了多久,何必再麻烦呢。”
听到这儿,长御想到今日与殿下商量好的计划,心中浮上不忍与愧疚,也不想再提,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待落座,长御告辞,两三个宫侍服侍左右,南宫姣环顾四周,来宾皆在对面落座,此时上了酒水,他们也不顾帝王未至,不羁地推杯换盏起来。
南宫姣收回视线,只向身侧侍者颔首,便端正坐着,不再动作。
余光瞥见这一侧的位子上皆是如此,一静一动,与对面形成鲜明对比。
这番情形,也不出南宫姣意料。
民生艰难,皇权势微,京畿还好,到远一些的地方,百姓看着当地官员的脸色活,皇帝又自顾不暇,手伸不了那么远,地头蛇称王称霸,作威作福,对皇权自然不屑。
来朝贺万寿节,更多是来看笑话,而不是说对帝王有多么恭敬。
也确实,让人家看足了笑话。
大约一刻钟,外头内侍高声唱和响起,道陛下驾到。
南宫姣提起裙摆,起身随众人一同行礼。
落座抬头,只一眼,南宫姣就微微皱起了眉。
皇兄脸色怎的如此之差?
她看向皇嫂。
皇后向她微微摇了摇头,提起唇角想宽慰一笑,却没笑出来。
帝王致辞,举杯过后,众人执箸开宴。
南宫姣浅尝几口,心中叹道,只能是先帝尸骨之事了。
以前德妃,真是将她这个皇兄保护得太好了,有个当将军的舅父,却连尸身都没怎么见过。
骤然得见,还是遭遇迫害,不知成了什么样子的亲父尸骨,确实难以接受。
燕昀使者明显也看出来了,幸灾乐祸上去不停敬酒。